她沉默一会儿,这是该说“不好意思,我误会你了”的时刻,但她没说,她也不说生日快乐。过了好一阵儿,她说:“真好,你二十三岁了。”
“我刚许愿说,我想赞美全世界,唯独辱骂你一个人。我恨你。”
她又不说话,我觉得她在电话那头哭了,哽咽了几声讲:“我怀孕了。”
“怀孕这事你告诉我?”
“对,我告诉你,是你的。我要生下来给他做儿子。我就是要让你知道,我谭欣没什么好欠你许佳明的。”
手一抖电话掉了,捡起来手机没坏,她也没有挂。我问:“他怎么说?他没骂你贱人?”
“我想跟他养个孩子,他生不出来。我想有一个孩子,叫他爸爸,叫我妈妈。他不怪我,他把这个看成是我对他的牺牲。你是我俩计划里的一部分。”
“我操你妈!”
“你别骂我,我一开始对你印象不好,是你找到我的。如果你没在美院宿舍等我三天,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对不起,我犯贱。”
“许佳明,我真的很想你。”
“谭欣,”我担心她挂了,把手机攥得死死的,“你知道我爸叫什么吗?”
“你想让我起你爸的名字?”
“我爸叫吴佳明,不姓许,亲爹。我没见过他,至少是我没见过活的他。就今年见过一回,躺在汽车厂的职工医院,一动不动,植物人。我们这三代,就跟宿命似的,我不是许家的人,我儿子也不是他们崔家的人。”
“那就叫他崔佳明吧。”
我含着眼泪笑起来,说:“跟美国人似的,佳明成了我们的姓。”她没回答,我摸着胡茬儿想了想,我记起我继父当时怎么跟林莎讲的,我转述给她:“真有什么意外,你就回来。”忽然一下子没兜住,压着嗓子就哭了,我调整几秒,坚持说完:“我会一直在北京等你。”
握着手机,我做了几个情节恍惚的梦,翻来覆去的全是孩子。夜里醒来,我去卫生间吐过一回,脱下衣服继续睡。快天亮的时候手机又一次把我吵醒。我看看天色,看看屏幕,是李警官的电话。他说在外地出差,昨晚打我电话一直占线,他有个同学在铁北监狱做狱警,他们昨晚连夜下来的通知,所以着急找到我。说了半天,他加一句:“你在听吗?”
我揉揉眼睛,打开窗户把冷风放进来,让自己精神一下,跟他说:“我在听,你说吧。”他还是停了停。仪式感,我想到,他这是有大事告诉我。我重复道:“你说吧,什么事我都挺得住。”
他又清清嗓子,讲:“回来过年吧,就这几天了。”
12
李警官的同学叫付锐,一个中年矮胖子。他开警车来机场接我。我路上感谢他辛苦了。他挥挥手,说这点小事不足挂齿,他这阵儿又不忙,再说老李早打招呼给他了。然后他就聊起和李警官二十多年的同学交情,俩人早在警校就分好工了,以后一个抓犯人,一个关犯人。他说那真是好年代,大家都是爱这行才当警察的,不像现在,年轻人打从进警校,就算计着哪个警种的活儿少,油水多。往右拐弯时他侧身看我问:“你跟老李是什么关系?”
“就是他抓的我继父,这算警察和犯人家属的关系?”
“不是,他在外地还特意跟我打招呼,所以我好奇你们是什么交情。”
“说出来你都不信,我们几乎没什么交情。我在读清华,他一有机会就让我跟他儿子见个面、通个电话,聊聊人生理想、奋斗目标什么的。他儿子没兴趣,就是演给他爸看,弄得我也挺不安的。”
他哈哈大笑,点着头说:“是他,是他。”接着他讲起他儿子曾有过离家出走,老李主动申请,三天三夜把长春的黑网吧全扫荡一遍,硬是把他儿子给找出来了,正常仨月干完的活儿,他七十二小时一家都没漏,后来他们就一直拿这个开他玩笑。“小子太操心,还是生闺女好,”他感慨道,“但是费钱,穷养儿富养女。现在女孩子,你要是不供她读芭蕾班、钢琴班,以后大了跟别的女孩一比,都得怨我这当爹的没出息。”
说说他就自己回味起来了。我估计他肯定觉得自己女儿天下第一好看,虽然他只是个矮胖子。
“你读清华什么专业呢?”
“水利工程。”
“那是学什么的?出来干什么?”
我解释半天,他没明白,问题是还不放弃,追根究底地问我毕业具体干什么。逼急了,我说:“我们系成绩最好的学长,现在是国家主席。”
“明白啦,明白啦。”他笑着说,“你呢?你不会也要做国家主席吧?”
“我想当画家。”我头一次跟外人这么说,感觉真好。
“我也喜欢艺术,我其实一直在创作艺术,攒好几个相册了。”他怕我不信,看看我,继续说,“杀人犯被判死刑,但不一定立即执行,你知道吧?”
“我今年知道的,有一个复核的程序。”
“对,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复核下来,有的不到一个月,有的三五年了还没下来,在里面待得都有改判死缓无期的希望了。我的一部分工作就是,走到牢前告诉你,复核下来了。然后我等几秒,人生最后一个悬念,可能是,没通过,暂缓;可能是通过了,死刑!他们就眼巴巴地望着我。有些是,通过了,死刑!我第一时间把他的表情抓拍下来。什么反应都有,哭的,笑的,闹的,还有晕倒的。不过他们有一个表情是一样的,绝望。”
“有点残忍。”
“你说哪个?通知,还是拍下来?”
“都有点,你把相机挂脖子上,准备好了再告诉他们吗?”
“他们杀人的时候更残忍。”
我拿出烟,问他吸吗。他说戒了,闺女不让他抽。车窗开一道缝,他让我随便抽。我长吸一口,好多了,声音平静些问:“昨天夜里你这么告诉我继父的时候,你拍下来了吗?”
“他是例外,听不着嘛,只能看纸条,头一直低着,等抬头的时候,情绪都过去了。这样就不算艺术了吧。”
我把烟夹手上开始咬指甲。我问:“哪天执行?”
“正月初八,上班第一天。”
“但过年你们也要上班的吧?”
“当然,轮休,七八天的假期,我就休两天,大年三十我都得在这儿。”他摇摇头,“不过你可以常来,我就是不在,也帮你跟值班的说好。”
“谢谢,我能做的就是多看他几次。我跟李警官说了,我连办后事的钱都没有。我挺没出息的。”
“你还只是学生嘛。”
“我本来想卖房子的,哑巴楼没人买。死气沉沉的,我都不愿意住那儿。”我苦笑两声,“那尸体怎么处理?”
他陷入沉思,没理会我的话。
我试着又问一遍:“你们会火葬吗?”
他转身来说出困惑:“我还在想合不合适?”
“什么事?”
“今天早上,老李说你继父的事,说没几天了,得照顾一下,让他健健康康地走。按理说,这时候犯人是关单间,我也就没调换。因为你继父是聋哑人嘛,得有个人给他传话,真关了单间,一声不吭的,死了我都不知道。”
“谢谢你。”
“有你这声谢谢,我就知道这事没错。你刚才说什么?”
“我问后事怎么处理。”
他轻踩刹车,看看我,说:“于勒已经签了遗体捐赠。”
“就是心脏、眼角膜什么的,再帮助别人获得新生?”
“不是,那是器官捐赠。遗体捐赠是泡在福尔马林里,捐给大学做解剖实验。”
想着一帮医科学生握着小刀,在我继父身上划来划去,我忽然一阵恶心。停车靠在路边干呕了一阵,我让付锐先走。我说反正不远了,我走走呼吸下新鲜空气。他说也好,先让我继父准备准备。
加上昨夜的宿醉,胃烧得难受,吃了半个烤地瓜感觉好多了。我拣小路踩着雪,花了半小时后走到监狱。付锐在大厅等我有一会儿了,他搓着手,让我先暖和暖和。我看眼挂钟,快三点了,问可以见他吗。
“可以。”他站着不动,有点为难道,“我刚知道,他不想见你。”
“不见我?”
“我们写纸上给他了,他就回两个字——不见。我们问他什么时候见,他回——永远不见。你要看看那纸条吗?”
“不要,不要。”我倒抽一口气,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我是从北京特意回来的呀。我不能给他收尸,还不能见他一面吗?”
付锐继续搓手,说那就暖和一会儿,送我回去。我连连摆手,连说两遍麻烦你了,深鞠一躬走出大门。付锐从后面追上来,他说有个东西转交给我。我打开看看,一张信纸,于勒在上面写了二十来个人名、地址和钱数。底下是他一段字,他说平生一共欠了两万多块钱,虽然没资格让我父债子偿,还是拜托我,以后有了钱,能还给这二十多个朋友。
“你会替他还吗?”付锐问我。
我把信纸收好,点头道:“会,现在还不起,以后肯定还。”
13
三十那天我被李警官拽到他家过年,见我情绪不高,他还一再安慰我,说于勒可能就是害怕告别,怕我伤心,所以没见我。车轱辘话说两遍,发现逻辑上没那么合理,他就岔开话题,让他儿子多跟我聊聊。他儿子爱答不理地问几句清华好吗、漂亮吗,继续看他的漫画。李警官让他儿子把那张不及格的卷子拿出来,让我给他讲讲。这时他老婆不愿意了,说行了吧你,大过年的还让孩子学习,出去放炮吧。
他儿子不愿动,我下楼走走。开始人不多,稀稀拉拉的,快十二点时一下子热闹起来。不知道是迎接新年还是庆祝过去的一年,一时间炮仗和汽车警报混在一起震响除夕,整个夜空一闪一闪的。我仰头对着烟花发呆,感觉眼睛湿湿的。
李警官没披外套就下来了,他抓住我肩膀说两句话,声音太吵听不清;我双手作揖,大声喊恭喜发财。他摇摇头,把我拉进他车里,声音一下子被关到了外面。车灯点亮,我终于看清他的脸,仿佛刚刚大哭一场。他问我有烟吗。我摸遍衣兜说没带下来。然后他就跟缺氧似的大口呼吸,带着哭腔说:“付锐死了。”
我一下想不通,大年三十的,都在家过年,怎么就会死了呢?
“他今天在铁北监狱值班,”他掏出手机盯着看,“有三个人越狱,杀了他。”
“什么人跑了?”
“我在等名单。”
我想起来了,付锐抱怨过,他说过年没休息,大年三十还上班。不知道为什么,我没见过他女儿,可是脑子里一下子就闪现出好多她女儿的画面,学芭蕾,不让爸爸抽烟,漂亮的小姑娘。
手机响一声,他短信来了,他核实一遍名单,问我:“你继父叫什么?”
“于勒。”
“有他,”他拍两下车窗,“带头的是他。”
14
我二十二岁那年过得并不好,但我不会一生过得都不好。大学毕业的最后十天,我重读谭欣的邮件。她前后写了十七封邮件发我邮箱,与其说是写给我的,不如说是她自己的怀孕日记。上面的邮件是最新发来的,我不会像我继父来信那样乱着顺序看。她说果真是男孩,生下来八斤六两,能吃能喝,一天喂八次都不嫌撑。附件里有婴儿照片,她问像不像我。我以前听别人父母问这种话,总觉得很可笑。小孩出生都一个长相,皱皱巴巴到一起,没长开的样子,跟父母比更像是猴子。但我那天对着电脑都笑出眼泪来了,我说像,真像!
我写邮件跟她解释,前段时间没回是我确实忙,我已经原谅你了。二月份回到清华我就没怎么出门。每天读书写字,我想把落下的学分全补回来。我知道以后绝不会做这行,可我总得替某些人完成他们的梦想,尤其是从清华毕业。比如我继父于勒,他一辈子吃苦受穷,被残疾折磨,可我考上清华那天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明白我意思吗?他一生不幸,可他认为这是在为我的人生攒人品。经常在深夜里,我想到这一点,想到他的脸,想到他双手乱画地告诉我,他有多高兴,我就脆弱得想哭。
你过去说我不敬偶像,没有梦想,心中无所畏惧,这让我沮丧了很久。套用我曾写给我继父的一句话,有人如你,十五岁就清楚自己这辈子干什么;有人如我,浑噩至死都不去想想自己到这世界是干吗来的。不过我现在知道了,我要画画,最早是源于你,源于对崔立的一股气。说出来你都不信,我爱上绘画这一行了。
之前我没有说,有些地方你和我继母很像。爱情这一点,我和我继父都掉到同一个坑里。不同的是,我继父杀了我继母,而我,我原谅你了,我依然恨你,我还是原谅了你。
我没跟你讲我的家庭,一下子上来这么多奇葩事件,我无父无母、继父杀继母什么的。看懂多少是多少吧,我也不打算跟你多讲了,我以后也不想跟任何人提起了,哪怕是我未来的老婆,我也要只字不提。人和人都有不高兴的时候,我不想老婆、朋友某一天生我气会指责,怪不得,许佳明的成长环境就乌烟瘴气的,他们家就没什么好人!
我们家人挺好的,即使我继父一共杀了九个人,我还是觉得他算个好人。他杀林莎是因为,那深沉的、害怕失去的爱,至于其他人,皆因他回不了头。有一个人我挺惋惜的,铁北监狱的付锐,他死得那么惨,我继父剁了他的手,剜下他双眼,将他双脚绑在监狱大门旁,活活把血流干。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我时常想到他女儿。他跟我说过,穷养儿富养女。他没了,他女儿以后不知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