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封信又不讲案子了,问他们家现在怎么样,他妈改嫁了没有,有没有跟那个高叔叔结婚。雷奇生前希望她有个好归宿,两个孩子有个好依靠。貌似雷力还有个姐姐。可是这雷奇怎么跟他姥爷一样,老惦记着归宿啊,依靠啊什么的。
第三封信把毛毛的案子又讲回来了,一步步像推理小说的节奏,讲到雷奇知道真正的罪犯没法抓,动不了,就去街上拉了个疯子顶包。许佳明抬头深吸两口气,可以这样吗?刑侦大队长也知法犯法吗?
第四封又是问家常,问她姐姐怎么样了,分到哪个医院了。许佳明把信封都找来,哪儿都没回信地址,就算那家人没搬走,能收着这些信,也得知道回信给谁啊。烦死了。
第五封信聊到雷奇的死。许佳明记着邻居的回忆,说雷奇是被火车轧死的,原来是卧轨自杀。这位朋友分析雷奇自杀前的很多想法。不是说就下过几次棋,半生不熟的朋友怎么什么都知道?之前上吊未遂、服药未遂都知道。啊,许佳明停住了,房芳以前有过自杀未遂吗?
似乎第六封没什么讲的了,他写雷奇如果活着,会有多想你,多想你姐姐,多想你妈妈,他好几次想回来看看你们。真厉害,阴阳两界的雷奇你都了解。
最后一封更奇怪,人称都混乱了,上来就说我有多么思念你们,我每天都是怎么过的。这一封最晦涩,但是也最动情、最感人。许佳明一气儿读了好几遍,身处冰冷世界,情是许佳明最需要的东西。
几天里没警察再找他,他就拿读这些信消磨时间。他觉着他离雷奇越来越近,好像这个心碎的父亲就在他身边,反倒是他对写信的人毫无印象,叫什么他都讲不出来。有天吃牢饭时他忽然猜到什么,他把信掏出来一一核对,没有回信地址,没有寄信人姓名,如此了解他们家人,更重要的是开篇第一句,说了下过几次棋后,就再没讲过他和雷奇是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在哪儿下棋。我,是消失的。
他翻出烟,在褥子下面找到火柴,把一支烟足足抽完。没错儿,他确定了,“我”就是雷奇,这些信就是雷奇写的,雷奇没有死,火车卧轨的不是雷奇,他不敢露面,他是个凶手,他把人杀掉,换上衣服,补封遗书放死者口袋里,扔到铁轨上,让火车轧个稀巴烂,从此逃之夭夭。
他越想越肯定,这是雷奇忍不下去了,写信到家里探探道。要是再回到长春,回到六十五栋,他得把这些放回六十号信箱。没准哪天雷力回来查看一下呢,把这些留给雷奇的儿子,让他去寻找真相好了。
许佳明算了算,今天是七月二十一号,他进来十五天了。警察应该再找他谈谈了。他又没真犯法,没什么事的话,他就不在这儿蹭吃蹭喝麻烦人家了。他可以先不走,在深圳转转,没准找片工地盖房子。NIKE不是说,考四平师院还不如去深圳盖房子吗?
午饭的时候他递个条出去,要求见见管事的。警察到下午两三点才过来,许佳明给他看早写好的纸条,上面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以前都跟我说什么了,我们能不能这样沟通?他把纸笔递过去。
警察接过来直接扔一边,说:“你要是不想说话,听着就好了。你不可能是哑巴,虽然走的那些孩子都以为你是聋哑人,但你不可能是哑巴。他们不会要一个哑巴的,把哑巴弄过去一分钱都卖不出去。移民加拿大,加拿大新希望?笑话!你们所有的孩子过去,就是卖给地下娈童组织,提供给那些对未成年人有兴趣的性变态,给那些外国人当玩物!”
25
他姑父告诉许佳明,好多年前你姥爷临死的时候,我就去派出所赎过一次他,这么多年了,一样的事在你身上又发生了,就是没想到这次这么远,跑深圳来接你。说完他就看车窗外,已经坐了十个小时的火车,天都快亮了。还要二十多个小时,他姑父问他要不要补张卧铺,去睡一会儿。许佳明摆手表示不用,拘留所里他都睡够了。他劝姑父去睡。他姑父看看表,想着再坚持两站,就能少花二十块钱了。
你怎么来的?许佳明问他。
接电话就来了,坐飞机来的。
一想到家里的闪灯电话,他姑父还老在盯着,许佳明就想乐,拿起话筒,啊咦哦,挂掉就开始翻是谁打来的。这次又是怎么回事呢?对了,家里多了个林莎。唉,佳明当初答应她不再回去的。
许佳明接着刚才的话题,问姥爷犯什么事了,被警察抓走。当时正在盖花园酒店,你爷爷打着收废品的幌子,一车车往外偷铜运铁。许佳明没想到,他姥爷那么慈祥和蔼一老头,还有连偷带拿的本事呢。
偷了多少?
多少不好说,但前后偷两年,他后来带我去地窖一看,好家伙,他把花园酒店都偷过来了。
那花园酒店后来不也盖了二十多层吗?我姥爷死在那儿的楼道里,也算不欠他们的了。
他俩你一下我一下比画一夜,后排有个女孩问妈妈,哑巴遗传吗?许佳明回头看看。她妈妈连说,别瞎说,人家能听见。许佳明对小姑娘笑笑,说:“不遗传。”
小姑娘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呀,你怎么说话了?”
他姑父说,跟你们班主任谈过了,是文字交流的。
当然是写字,NIKE的手语只限于手掌向下压两拍,意思是我出去抽支烟,好好想想我留下的问题,都给老实点。
他姑父咯咯笑了两声,比画着,他要给我五千块,让你住校,我没要,你要是想住学校,我去给你弄钱。许佳明表示不用,我住家里吧。那我和你姑姑以后住店里,这样会不会好一点儿。不用,三个人都回家住吧。
我不知道你有这么大委屈,他姑父眼睛湿了,又比画一遍,我真不知道你有这么大委屈,你也不告诉我,你有这么大委屈。
许佳明也要跟着脆弱了,拍拍姑父肩膀。他姑父拽布袋,掏出许玲玲的低保存折。许佳明摇头不接。我前几天查这里有三万二,我跟你们班主任说了,咱不读师范学院,咱有钱,咱就拿这个做学费,咱别的不读,我就希望你考清华,我就盼望咱家能出个清华大学的。
许佳明想想,把书包里剩下的一千块钱找出来,这个还给姑姑,高考以前,我哪儿也不去了。
他姑父让他留着,你有计划地花钱就行。再问你一个,你叫你们班主任NIKE,是不是因为他穿NIKE啊?
不是,他天天穿阿迪。
没有啊,我见他的时候,他从上到下,一身NIKE啊。
许佳明哈哈大笑起来,NIKE也屈服于这个世界了。他姑父没理解,就靠椅背上眯一会儿,许佳明出来让他姑父多点空间,去厕所那儿抽支烟。刚点上他就掐了,他姑父不抽烟,都那样了,他还在这儿浪什么呀?
回来看见姑父已经在两个座位上半躺着睡了。后面有几个人在看牌,正投许佳明所好。不知道哪的玩法,看到中午才摸透规则。这时他姑父在身后拍拍他,让他去卧铺睡。许佳明摇头。
那就回去坐一会儿,我睡好了。
许佳明回到座位上。他姑父拿着毛巾去洗漱,好半天端了两个盒饭回来。他们见我是残疾人,打折卖我的,十块一盒。许佳明想告诉他人家推车喊的就是十块十块,想想没说。他也想问那个跟林莎一样的问题,一直寻思着说不说,直到他姑父看着他,催他趁热吃,他打手语问,你当初为什么养我,为什么没把我送出去?
我答应你姥爷的,他比画,就是从派出所出来那晚上,我们走了几个小时,还赶上下雨。他就走我前面一直说到家,他知道我听不着,他平时都不搭理我,那天他就是想把这一辈子的话都说完,肯定在说你,不放心你,我点头了,他就笑了,之后他就放心死了。
你说错了,是我爷爷,不是我姥爷。
我听不着,但我能看着,你妈是生过孩子的女人,我能看出来,太明显了。我去查了,你妈当年怀的是龙凤胎。头一个是女儿,死胎,男孩还活着,不是你还能是谁?这些结了婚我才知道,我那时挺恨你全家的,藏着掖着有什么意思啊?但我答应你姥爷了,而且你妈那状态,我戳破也没用。先带着吧,慢慢你越来越大,越来越有出息。有时候你睡着了,我就去你房间看着你。我就想,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儿子该有多好,这么聪明、懂事,哪怕我是你后爸,我做梦都能笑出来。
许佳明看着他,手语喊爸他都有点难为情,慢慢来吧,再说他还没准备改口费呢。许佳明问他,你既然查我妈了,有没有查谁生的我,我爸是谁?
你爸姓吴。
吴?我爸姓吴?他还活着吗?
许佳明知道,如果他姑父犹豫,说明还活着,死了就没必要瞒了。可是他不想说,许佳明也觉得还是别打听好一点。好在哪儿,他也讲不清楚,但是刚刚有点温暖的感觉,他不想再变了。就这么往下走还有一年,高考结束就可以长大了。
过了四平,火车停了下来,广播说长春大雨,调度紧张,请乘客坐在位子上不要着急。四十个小时,还要加上多出来六个小时,上午十点多才进站。许佳明说他等会儿回家,他要去个地方,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把别人的东西还回去。
26
那天是几十年难遇的暴雨,很多人到现在还会聊起锦程大街当时的惨状。创业、锦程和东风,这三条平行的大街以V字形的刨面将汽车厂东西贯穿。其中锦程地势最低,处在V字的底部。暴雨的当夜,南北两侧的雨水全都流向锦程大街。本来只要不出门,哪怕一楼都没有问题。但人们忘记了那里有个一九四三年的防空洞,忘记了上百户没房子的人还在里面非法居住。天亮以后,人们看到洪水从这个入口进去,在地下肆虐一圈,卷走过道里的短裤、床单和熟睡的人们,又从另一个入口喷出来。其实更可怕,洪水来的一刻,从两个入口同时泄进去。
十四个人溺水而亡,许佳明慢慢走过去,整条大街都是苍凉与哭泣。作为其中一个入口,六十五栋摆满了花圈。下面的人们都像他疯妈妈一样,一边往外排水,一边对刚刚死去的亲人念念有词。许佳明抓着雷奇的信,越是走近越是屏住呼吸,他怕打扰死去的魂灵。走到邮箱前,他一时没看着六十号信箱。主要是那把锁不在了,有人已经把锁撬开,带走了寄给天堂的信。
天堂保管员伸手摸摸,过去了二十天,里面早就被掏空了,所有的秘密都随着这场暴雨一并消散。好一段时间他出现了幻觉,看见房芳身着白裙,插着翅膀,借着大雨从云彩上飞下来,在深夜里打开邮箱,把这一切收走。她告诉许佳明,只要还能不时地被高尚与龌龊、圣洁与欲望折磨,坚持不作恶,你就会长成一个高尚正直坦荡荡的男人,拥有圣洁的爱,总有一天那朵秘密之花会在你心底鲜艳盛开,那时绽放的光芒,足以将你的少年辛酸彻底掩埋。
他可以把房芳戒掉,忘记她,一个人走下去。抬头望天,他似乎看见插着翅膀的房芳正踩着步步高的台阶向天堂远去。他站着不动,仿佛为往事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