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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课练听力,许佳明呆视着黑板,听见的都是鸟语花香。既然放话说不读了,总不能在这儿赖着,但是去哪儿呢,真去南方盖楼吗?之后他冒出个怪念头,他在想怎样才能变疯,这样我就能送到精神病院了,去跟我妈一块儿住。真的能疯吗?NIKE是教历史的,他要是像公孙膑测孙子那样,给我吃大便,我可怎么办?
然然在旁边捅咕他,问你提了没有,欢送会的事,像付强和张天慧那样隆重的欢送会,我连表演节目都想好了,不过现在先保密;你要是求我,我可以透露一点给你。许佳明扭头看看她,你变疯倒是比我容易多了,现在就是半疯。
“你不问问我离开省实验去什么地方吗?我现在就不是中国人了,我爸在温哥华投资买绿卡了,我们全家移居加拿大。”
移居加拿大?许佳明知道去哪儿碰运气了。他把书包装好,将桌洞掏空,背起来时想到再也用不着这些了。他又把书一本本放回桌洞,他就要这个书包。英语老师注意到他了,伸脑袋看后排怎么回事。许佳明冲她摆摆手,意思是我没事儿了,认真听了。
他还真仔细听了一会儿,录音带里一个男低音用英语讲海洋环保的故事。什么口音啊?他现在觉得只有加拿大带点法国味儿的才是真正的英语。他等不了了,他要像张天慧一样,走到讲台饮水机前,把瓶子灌满,从正门走出去!
他找家网吧,输入那网址。广告还在首页上——移居加拿大,月入两万元。以前几万来着,好像涨了?但这不重要,他点进去又读一遍,里面没变,条件还是十六岁以下。最后一段他上次没注意,有意者请联系骷髅精灵。许佳明复制他的QQ号,申请加好友。那边一时没回复,是不是有时差。他点上一支烟,搜一下这组号码,骷髅精灵还在不少网站打过这广告,这些网站都能看到舒淇和叶子楣。
快中午的时候那边认证了,上来贴了一大条广告信息,又是加拿大人口负增长,他们急需补充新希望什么的。许佳明打个招呼,他说他想去。骷髅问他几岁、性别。他说他十五,男的。骷髅要他给下身份证号和名字,他查证一下。许佳明把十八位号码写下来,在出生年份上加两年,这样他就小了两岁。骷髅过几分钟震了一下窗口,问他到底几岁,到底叫什么。他重给一次号码,名字还是许佳明,他承认自己十七了。不行,你太大了。但我长得小。你多高?许佳明故意少说三厘米,一米七五。五英尺九英寸!加拿大一些成年男性都没你高,你装什么新希望?
之后骷髅就不理他了,许佳明自顾自地打字,他知道自己失败了,哪儿也去不了,这辈子都得留在这里,留在哑巴楼。他敲累了就打开舒淇的身体满屏看。他真希望网友告诉网管,网管告诉警察,警察把他带走。可这是网吧,不是教堂,不一会儿他后面站满了男生,催他快点下一张。
真没劲,回你们座位自己找去!他关掉图片,把他们赶走。窗口显示骷髅又跟他说话了,他对哑巴楼有兴趣,问他那是什么样的楼,你是哑巴吗?不是,我正常。那你们怎么交流呢?打手语。你会手语?许佳明乐了,这会给他补发一张通行证吗?这年代掌握一门技能真好。
骷髅精灵要许佳明两张证件照,彩色、黑白各一张,发到他邮箱。七月六号会有一批孩子从深圳出境,晚上十点在罗湖区的锦江酒店集合。许佳明一再回复“收到收到”,然后他向后靠椅背上,看着行程:六日晚上从罗湖口岸过香港,七日游玩一圈,八日一早便乘机去加拿大。苦了十几年,幸运女神终于开始眷顾他了,七月六号,比高考还早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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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佳明转着地球仪,从这上面量长春到深圳都得一捺多长。他去车站问过了,火车将近四十个小时,站着过去四百多块,躺着去再翻一倍。钱不多,但得弄到手。简单点的办法是,买把刀,去省实验找个过生日要订餐的学生借五百块。肯定不行,省实验的人对暴力有自己的换算方式,你就是掏出枪,他也得问问你,把我崩了,多少钱够赔啊?如果NIKE那五千他没踢回去,捡个零头就好了。不行,他伤你够狠的了,你再拿人家的手短。他觉得作为男人,即使鸡鸡短,也不能手短。
他难得和家人一起吃晚饭,有不想说的,有不会说的,三个人都很安静。林莎把电视调成静音,让他姑父一个人看。许佳明看了两分钟也没明白,这些男男女女在讲什么。他冲他姑父比画两下,我姑妈那低保存折呢。他姑父扭头问他干吗。你都再婚了,跟我姑妈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我是许家人,应该是我保管。他姑父摇摇头,继续看电视,里面正精彩大结局呢。许佳明又比画半天,他姑父瞅都不瞅。手语和语言的最大区别,语言是我说我的,想不想听都得灌进你耳朵。这么一比,手语太霸道了,眼睛一闭,你爱怎么唠叨就怎么唠叨。
林莎捏馒头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没事儿,许佳明说,同时咬牙切齿地把屋子巡视一遍,等着吧,明天我就把这儿翻个底朝天。
聋哑按摩院早上十点多就开门,他姑父现在也不去手套厂了,跟房传武一样,停薪留职。这样也好,这碗饭风险大,哪天碗被砸了,还能够回去领工资。许佳明从没进去看过。他想象那些午休过去按摩的人,进里面一看,一帮聋哑姑娘,行啊,跟盲人一回事。以为是正规按摩,小睡一觉下午还要工作。恍惚中聋哑女孩啊咦哦地搓啊捏啊,手指贴着肚皮往下滑,忽然来那么一句——做吗?
靠!诈尸吧你!
许佳明用不着去学校了,现在省实验只有一件事让他想知道后续,NIKE有没有给然然开欢送会?应该没有,付强、张天慧还是打包套着开的。再说以后快一班提前告别的会越来越多,不新鲜了。省实验都是如此,移居巴黎东京纽约的,北京上海也不少。那时候北京不是有户口才能买房子,是买房子就送户口。
十一点前他坐在六十五栋前抽烟看热闹。白天他才注意到,有不少人从地底下钻出来。他统计了一个小时,下面出来的人比楼上的还多。他锁上车,下去看看。不是一般的地下室,里面老鼠洞一样阡陌交错,过道两侧住户联排,每户人家十平米左右,家家在过道晾着内裤和床单。许佳明跟通关游戏似的,一会儿低头一会儿侧身地走到另一个出口。有个石板立在楼梯口,跟大庙似的,也是双语,中文写着防空洞,日文写着防空壕,时间是一九四三。许佳明想了想,那时候还是伪满时期,一片太平盛世,谁敢炸长春啊?
出来后他发现不在六十五栋了,挺远的一栋楼,但还是可以看见那三幢步步高。他看看表,差不多可以回去了。其实他没表,电子表都没有,他只是觉得男人撸袖子看手腕比较有范儿。他后来没车没房,赚的钱一半都用来买表了。
他姑父在房门上下装了两道锁,真是越穷越怕偷。进了门他还原反锁,直奔他俩卧室。床底下,褥子里,电视机后面,抽屉夹层,他把书柜的书都过一遍。存折没找到,倒是见着一些奇怪的东西,他拣起一张黑白照片看看,挺好看一姑娘,不是他妈,也不是林莎。看来成年人也有他的秘密之花。他把这些归位,他是来找钱的,不是来揭疤的。
那就是在木箱里了,一个比棺材还大的箱子,上面扣着硕大的一把锁,打头一次结婚就摆在这儿。许佳明这么多年也没见他打开过。许佳明看着明锁,弄断这个不容易。他去厨房工具箱翻根锯条,用抹布缠出一个把手,他可以把周围的木板全锯开。
两个多小时才完工,这么费力,当工钱结账都不止五百。开箱之前他又要仪式感了,这次是恐惧,里面万一跟梅超风似的一箱子头骨怎么办?他闭眼一抬,满鼻子樟脑味儿,那就没事儿。都是几十年老家当,军大衣,厚棉袄,那种论斤秤的被子,快到底了也没见着存折。有个花布包裹很神秘,打开后他见着了他姥爷,她妈画在盘子上的姥爷。盘子他收好,一样样放回去,找块布盖上箱子。这时门响了。
进来的还哼着小曲,应该是林莎。不一会儿浴室的放水声,她洗澡去了。许佳明躲在衣柜的衣服后面,找机会慢慢蹭出来。刚推开一条缝的时候,林莎喊道,哎呀,吓死我了你!许佳明头又缩回去,关上门。不对,声音在浴室里,林莎没看见他。进来的是别人。
你把鞋脱了,别让跟你屁股后面擦脚印。那男的呵呵一笑,说留着能怎么着,他还能杀了我啊。微光中许佳明寻思过来了。林莎外面有男人。
他得再忍一会儿,不知道他们是打快枪还是叙旧,听起来那男的赶时间,澡都不洗,直接进卧室。你别上床,林莎跟进来,去孩子那屋,不然这床我捡头发都捡不起。一样的头发,捡什么捡?你怎么一点自知之明没有呢,人家是黑头发,你是白头发,打眼一瞅跟狗掉毛似的。我就在这儿了!那男的赖着不动,那屋我都干得没感觉了。
许佳明在衣柜里气得牙咯咯响,怪不得睡觉时候总觉得有味儿,澡都不洗就上我床。他轻轻往里移一小步,这样舒服多了,可以半坐着。可床上的男女更舒服,没听过这么叫的,高音假音还带拐弯的没把许佳明震死在衣柜里。你行不行啊?哑巴做一声不吭,跟正常人往死里叫。
他撸袖子看手腕,不知道,起码做了二十分钟,后来林莎嗓子都哑了,两人才消停一会儿。我怎么样,那男的大喘气说,跟你老公比,我怎么样?你还好意思问?你也不想想,我老公比你小二十岁。俩人暂时没说话,床偶尔响两声,估计林莎跪上面捡白头发呢。
火机啪的一响,那男人点支烟,说:“店以后就是他的了?”
“对呀,你起来!屁股底下全是头发。”
“之前咱俩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之前,现在我嫁人了,他是我老公。”
他笑两声,说:“摊上这么个哑巴,你还真当宝贝了。”
“那不是你的主意吗?你怕我赖上你,你让嫁给他的。”
“我不是说赚钱咱俩花嘛。”
“谁跟你一起花,你娶我了吗你?”
“我说了等等,娶你是早晚的事。”
“钱金翔,你要不要点脸?”林莎声音高起来,“我等你十年了,你孙子都抱上了,也没说娶我!你看看你这岁数这身体,还能活几年?你让我跟你陪葬啊。我嫁给他了,这就是我家,我男人!以后我家的事你少管,别怪我到你老婆那儿闹去,让你儿媳妇看看,你这做公公的丢不丢人?”
“咱俩这么多年感情了,你这才结婚俩月,谁远谁近还看不出来吗?”
林莎没说话,许佳明听见她在哭。许佳明胸口一阵痛,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想到了房芳,她和王勇有几年的感情呢?
“你说这么多年,不是感情,你一直把我当鸡,还是免费的。他俩月就把我当老婆。以后你别来了。”
声音越来越近,忽然一阵风,衣柜门开了。他在衣服后面挺直了屏住呼吸。林莎一丝不挂站在他对面,手扒拉挂着的一排衣服,侧身对床上的钱金翔说:“你快穿衣服吧,一会儿你请我吃个饭,就算是……”她一下子卡住了,右手摸着许佳明的脸,转回头看着他,左手捂住乳房。
钱金翔笑问她怎么了,耗子还是小偷啊。林莎把衣服一拉,遮住许佳明,关上衣柜门就声嘶力竭地喊:“滚!赶快给我滚出去,我再也不想见着你!滚!”
许佳明推门出来,想看看他的背影,一头的银发。他早该想到的,没有娘家人参加婚礼,那个老头根本就不是她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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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饭开新剧了,他姑父嚼着油饼盯着字幕,一眼不落地想进入剧情。你要多少钱?林莎说完就转身跟着一起看电视。像是幻觉,许佳明四周看看,这个要手语译过去吗?林莎按了静音,于勒一点不耽误。她转回来望着许佳明,说:“我问你,你是他儿子吗?”
“不是。”
“那许玲玲是你亲妈吗?”
“他怎么说的?”
林莎看看他,似乎他刚刚看明白,对着电视频频点头。林莎说:“他说不是。”
“他没骗你,许玲玲是我姑妈。”
“那他为什么还养着你?”
“因为他人比你好。”
林莎放下筷子,拍她老公的肩膀,让他别看了,多吃两口。他扬扬手,又坚持两分钟,广告时间转回到饭桌上,撕一块油饼,比画几下。
“他什么意思?”林莎问。
“他问,谁把这箱子打开的?”
“我打开的,我看看里面有没有他前妻的衣服,我都扔了。去,翻译给他。”
许佳明犹疑一下,跟他姑父比画一会儿,说:“他说他都没钥匙了,里面啥也没有。”
“好像我真在乎似的。”林莎摇摇头,继续问佳明,“你去深圳要多少钱?”
“硬座四百多。”
“卧铺呢?”
“八百多。”
“我给你三千,你坐飞机去。”
“我用不着那么多。”
“我就给你这么多。你姑父人那么好,我不能被比下去。你哪天走?”
“六号,这周六。”
“商量件事,”她也撕一块油饼嚼了半天,说,“别再回来了,行吗?还有,这边你不用担心,他是我男人,我不会坑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