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该把这些话跟我们说的,我可以多卖点力气,多赚一点,多给她一点。”
“她不能说,她怕你觉得她是个爱慕虚荣的女孩。我以前以为,是因为我没父母,没处倾诉,所以有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高尚与龌龊,圣洁与欲望,这些秘密我都压在心里。现在我明白了,我不是特例,所有要长大的孩子都一样压抑。每个少年都有朵秘密之花。”
“每个少年都有朵秘密之花?”房传武跟着嘟哝一遍。
“对,秘密之花。我跟你承认吧,我也被这些秘密折磨,我想成为一个高尚正直坦荡荡的人,我想圣洁地去爱别人,然而孤独绝望的时候我又老被那种兽性、那种欲望摆布。我会幻想裸体,幻想性,刺激自己手淫,之后我就更加绝望,就像杀了人一样沮丧、虚无。我不知道女生有没有性困惑,从我第一次遗精开始,已经折磨我三年了。可是你看看社会对我们做什么了,除了给我们灌输虚假崇高的价值观,就是充满热情地称呼我们为祖国的花朵。花朵,多尴尬的阶段,经过一季的盛开,风吹雨淋,最多十分之一挺到结果,剩下的大多数呢,秋天一到,就全都枯萎掉了。”
许佳明不想讲了,也没了胃口,收起皇冠钢笔走出餐厅。要是他兜里有钱,他真想把账结了,像个大人那样走向这个世界。
16
他姑父姑姑吵得越来越频繁,似乎也越来越凶,至少许佳明这边听起来,他们下笔的沙沙声越来越重了。有一次林莎终于受不了了,把题板往桌角一摔两半,隔着门喊许佳明,大叫着,我受够跟你一起当哑巴了!许佳明想说我也受够了,你俩吵架,凭什么找我翻译?他看眼挂历,还有四十天就高考,他能比快一班的同学还早两个礼拜离开学校。
这次争论的焦点不只是离开哑巴楼,升级了,林莎想到外面开家聋哑按摩店。看来他姑父早知道这个新媳妇是什么来头,比画着说狗改不了吃屎,没两天你就得把聋哑俩字儿去掉,回你老本行。许佳明有点为难,他故意不提老本行,翻译得含蓄点。林莎倒不在乎,大声说那我也是老板娘,不干别的,只负责收钱,赚钱也是咱们家花!他姑父比画,我不是老板,所以你可别当老板娘,你就当你的老板!你早计划好了,你跟我一块儿过就为了开个按摩店!
这个许佳明相信,虽然他俩没蜜月,但是时间上看还是蜜月期,这时候开店应该是早考虑好的。他们又吵了半天。林莎坚持开店,反复强调:“既然嫁给你,跟你就是一心的,钱都是给这个家。不落你名,我就自己开,我这个岁数,找不着好工作,你让我去扫大街看厕所怎么着!”她使劲吼。许佳明真想提醒她,我姑父听不着,你这么大声不是吓唬我吗?翻译过去,他姑父不比画了,背过身去看电话,今天又没人找他。他拿起话筒,看上面还亮灯,电话没坏。他转回来比画着,就用我名吧,但得让我看店,生意好起来我就不去手套厂上班了,还有,人手再短缺,也用不着你上阵!
许佳明不理解开个店跟落谁名儿有什么关系。晚上躺床上他想通了,他姑父是聋哑人,哑巴楼的都是残联会员。城管、派出所、安检局、卫生防疫站、消防局,这些平时不省油的衙门,都不愿意跟残联的人惹是非,就连收保护费的小混混也都下跳棋似的,快走两步去踹一家的门。哦,那一定是计划好的,林莎找个一石二鸟的好老公,羡慕死那些好姐妹。
他一时睡不着,又想了好多事,他想九月份他就可以进大学了,那时候他就长大了。什么专业无所谓,重要的是夹着书本走在林荫小道的那个画面。当然不能是四平师院,那是气话,军校他也不考虑,他要的就是自由。首选是北师大,次一点儿就是华东师大,在上海,离长春够远。实在不成就华中师大、华南师大,不花钱的师范类都行。他总会出去的。
隔壁传来吱吱声,床头打架床尾合。许佳明扒门缝看眼,对面透出粉红光线,把这灯装进他们按摩店正合适。许佳明躺下听了一会儿,没吃过猪肉,但跑的猪他见多了。听床腿声就能猜出来他们什么姿势。但是林莎一点声音都没有,不应该啊,即使录像厅公共场合那女的多少还呻吟一阵儿。哦,他姑父是聋子,听不见,没必要叫床。原来女人的呻吟都是给男人听的。
后来床腿不摇了,他姑父出来上厕所,就从他门口走过。许佳明赶紧钻被子里装睡。他姑父推门进来点灯看看。东北五月不暖和,前两天还下场雨夹雪。他把被子往里窝一窝,弄得许佳明有点痒,顺势翻身背过去。他听见林莎在卧室里抱怨,就那么两下子能耐,还老想要,也不自己照照镜子是什么德行。
他姑姑在卧室数落个没完。这让许佳明忽然感到一丝难过,他觉得他姑父也挺苦的,一个残疾人赚那么两个钱,虽然没给许佳明买过什么好吃的好穿的,但起码没让他饿着,没把他送进孤儿院。可他姑父听不见这些话,寂静月光下他还在研究,刚才窝了老半天,怎么一翻身又露出来了?后来他有办法了,打开柜子又抱了一床被子,齐齐整整盖在许佳明身上。
17
按摩店开张那天,许佳明参加了高三的二次模拟考试,就在NIKE的办公桌上写了一天。他还是不适应这种综合题的形式,他会直拳、勾拳、摆拳,但人家考的是组合拳,几门考试都是迷迷糊糊的。NIKE把历史那部分抽出来,带上卷子去了一楼高三组,把每一科批上分。七百五十分的题,总分加起来还不到五百。许佳明和NIKE都无话可说。
抽过两支烟,他抹下头发,打电话到楼下问高三第六十名考多少分。“六百一十五,”NIKE挂掉电话说,“这成绩可以上同济、交大。”
许佳明没应声,他也没想到自己考这么差。
“再忍一年吧,你还有上升空间。”NIKE揉揉鼻子,又点上一支烟,说,“不然你去我家住一年,或是我借你五千宿舍费,你住学校。”
许佳明跟傻了似的,摇着头自言自语:“我不想再等了,我今年就要长大。”
“什么?”
许佳明抬起头,盯了一会儿墙上的挂钟,看着NIKE说:“我报四平师院。”
“不行。”
“正好我妈在那儿,我报四平师院。”
“你要想好,这是一辈子的事,而且你不是没机会。”烟都在嘴上了,可他还是要找点什么干,让自己停顿一下。他起身去接水,把陈茶倒掉,装上新茶说:“你还不如直接去南方盖楼。”
“我早想好了,我不能再等了,不然我就跟房芳一样了。”
这句话把NIKE刺痛了,他端着水杯背身走到饮水机前,看着热水流进杯子。他也想过,学生自杀,他做班主任的有没有责任。跟许佳明这种流动生不一样,房芳从一开始就是快一班的学生。不管是不是作弊,有快一班那天就有房芳,这么一个孩子死在他眼皮底下,他不能不问问自己,怎么当的老师。秦始皇,嬴政,秦始皇嬴政,六七次考试那么明显的线索,他一直都没看出来。
那天他没回家,先下楼找高三组要了张报考卡。晚饭后他把许佳明的档案摊开,打算把许佳明入学以来六次期末评语及平时记录重写一遍。字数不多,但这回他不想写“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种套话,他想写最真诚的最好的评价,仿佛是对许佳明这个鲜活生命的赞美。时间都耗在咬着笔帽构思上。写到后半夜他有点恍惚了,他感觉许佳明是自己未曾谋面的儿子,他要再用心点再负责点。没有烟了,他把空烟盒攥成团,出去看看有没有还开门的小超市。他得好好想想,站在父亲的立场上好好想想。
18
四平师院的代码是655069,“许佳明”这三个字也有代码。整个晚自习他都在涂卡,他的心从没这么敞亮过,他已经开始憧憬未来的日子,学费全免,每月有三百的补助,他还可以通过他母亲的关系在精神病院做护理兼职。逻辑不对,他妈是里面的病人,也是疯子,医院怎么会买她面子,给她儿子一份工作?没关系,他相信水到渠成,他前半辈子尝够了人间疾苦,按概率算,该轮到他欣赏人家有多苦了。
偶尔放学他会去按摩店看看,把车停在街对面他姑父看不到的地方,坐到树后。不时有人出入,全都是中年男人。他姑父把他们一个个送出门,有好几个还拍老板肩膀。夸聋子竖个拇指就行了,想说什么呢,年轻貌美,物美价廉?赞赏都在对联里呢,虽是毫末技艺,却为顶上功夫,横批是聋哑按摩院。我虽然小,但我们家是开妓院的,酷!许佳明骑上车,一溜烟奔向他的秘密之家。
又来一封雷力的信,继续收起来。房传武的礼物到了,数数里面是五封信,八张纸,小四号字打印的。原来房芳都留着。他把信重看一遍,这一次他没哭,他很幸福,他最近很强大。从书包里他掏出五个信封,都写上天堂的地址,贴好邮票扔进邮筒。经过几天的漂洋过海,它们还会回到六十号信箱,这样不是很好吗?
还有件事需要讲一下,由于他不再感到孤单绝望,所以他把手淫和房芳都戒了。六月十七日的夜里,他时隔多月再次遗精,而且一睁眼,他就把那个邪恶兽性的春梦给忘掉了。黑夜里他不住地微笑,他看见自己正逐渐成长为一名高尚圣洁坦荡荡的成年人。
所有的罪恶都将向正义屈服,张阔已经两天没上课了,估计取保候审变成了羁押待审。二十二日下午,许佳明从窗户看见校门口的加长林肯被拖走,连上拖车的长度,就像一列小火车在街上行进。一时间目瞪口呆,隐约中他看见张阔在黑车窗里对他挤眉弄眼。幻觉,一定是幻觉。许佳明拉上窗帘,把幻觉挡在外面。
天气越来越热了,报纸上都在推测今年高考会不会碰上三十年难遇的高温,明年改在六月已经势在必行。许佳明想去历史组,问他的考号考区下来没有。他同桌然然求他问问NIKE,能不能为她也举办一场欢送会,她出钱请全班吃饭。“我也要走了,”她说,“不跟你们纠缠了。”
许佳明不喜欢她,觉得她嗲里嗲气的。是啊,除了房芳,哪个女生他都不喜欢。
NIKE在忙,有个刚考进快一班的同学拿着历史书傻了吧唧地问个不停。等得不耐烦了,许佳明过去说,我有事,你下节课再来。新来的竖起食指说,最后一个问题了。许佳明过去把窗户打开,探着身子往外看。省实验的初中部就要封顶了,过几年这里又要多几千名初中孩子,什么时候把小学生也招进来,比比谁家有钱,省实验就圆满了。
NIKE在叫他。许佳明拖把椅子,双手抱膝坐在他对面。“我正要找你呢。”NIKE说着在桌上翻出一个牛皮纸袋交给他。
准考证终于下来了,许佳明仪式感般地倒数几秒,把信封打开,掏出里面的东西,僵在那里。
“出了点问题,你的报考卡被退出来了。”
“不可能。”他看眼信封,上面还印着招生办的章。
“你听我慢慢说,每年高考还有十五天左右,快一班就结束,所有学生会解散回到原来的班级。就是为了避免你这种意外发生。你高二的档案在我这儿,但是你之前的档案,包括会考的成绩,都在十七班。我们衔接出了点问题,他们没看到你的会考及格证。”
许佳明站起来说:“招生办在哪儿?我现在给他们送过去。”
“来不及了,他们退回来就说明,报考结束了。”
他低着头回想了一会儿,说:“我原来那个班主任,彩虹是故意的。她讨厌我,她讨厌从我身上榨不着一分钱,有一个月她硬是停我课,让我写检讨。这次她又这么对我。”
他抓着头发往外走,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以暴制暴吗?省实验可不会为一个五十八名的学生打官司。NIKE看着他走出去。他重重一抹,把头发收到头顶,对门口说:“是我干的!你用不着找她,是我干的。”
消失了的许佳明又出现在门口,扶着门框盯着他。
“我见不得你考四平师院。那不是好地方,我就是那儿毕业的。我在四平师院是学生会主席,靠这个才调进省实验,然后熬三十年也才今天这副德行。其他的人更完蛋,能当上小学老师就不错了。你比我聪明,你这辈子至少要比我有出息。许佳明,你不能去那儿。”他把信封扔过去,掉在地上,说:“里面有五千块钱,从今天开始你就住校,不用回家。再熬一年,一年就行。”
许佳明把钱踢回去,摇着头,说:“我肯定不读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跟我得逞不得逞没关系,这是你的事。”
“那你就不该管我!”
仿佛吼声回荡在山谷,他们就互相僵着,NIKE敲了下桌子,似乎把震荡按停,说:“不读了,你去哪儿?”
“不知道,跟你没关系。”
“行,那我问点跟我有关系的,”NIKE盯着他几秒,“我为什么叫NIKE?”
“不知道,你问别人吧。”
“是你给我起的外号!我早知道,是你给我起的!”
“所以你恨我。”
“我不恨你,我就想知道我为什么叫NIKE,为什么不叫阿迪,为什么不叫彪马、匡威?”
“你问别人吧,他们都知道。”
“我就问你!”NIKE站起来喊道,“别人的话我不听!你没来快一班时,我学生都叫我老钱,叫了三十年,叫了十届毕业生!你一来我就成了NIKE?话从你嘴里出来的,我就要从你嘴里抠回来!”
许佳明被吓着了,但他不能怕,不能懦弱,回瞪着他,说:“我不会告诉你的,你刚刚把我伤了,别指望让我说什么,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的,N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