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久没来了,初中的时候他常来,买张通票,一待就是一天。与其他的录像厅不同,他们不按门口黑板上的片名放映。跟彩蛋似的,老太太时不时就插一部三级片进来。其实录像厅都一样,老太太选片的标准很简单,看名字是否香艳。那年代基本都是港译版本那种暧昧的四字片名,很有欺骗性。有一次放《低俗小说》,大家都想看低俗的镜头,将近三个小时光看见一黑一白两个杀手在那儿贫。后来许佳明发现,原来好多文艺片早在录像厅就看过了,《索多玛120天》《感官世界》《枕边禁书》和《巴黎野玫瑰》。
这个下午似乎选对了,开场就是两个日本人床上戏,这足以让旁边的男人亢奋几分钟。之后镜头一拉,服装师进来给女优披上睡衣,原来他们在拍戏。后面始终在讲这个戏中戏的故事,男女主演戏里做爱,戏外恋爱。后来两人在海边散步,男主演问出了内心的困惑,我从事这行是为了给我妈看病,你一个女孩子家,为什么干这个呢?女优看了看头顶的蓝天白云说,二战失败,受到核打击,日本男人萎靡不振,她做这个是让日本青年重振雄风。啊,许佳明感叹了一下,这跟六十号信箱里的壮阳药是一个疗效,而且到了精神高度。旁边那个人又亢奋了,连带他的椅子也跟着震。许佳明鄙夷地看眼他,文艺片你打什么手枪?
他去后面找个人少的位置,拉下三个椅子睡一会儿。醒来时正在放哈里森·福特的《亡命生涯》,他看过这个,挺棒的,但重看就没意思了。他又躺下试着入睡,有什么不对劲,枪炮之中夹杂着很轻的女人呻吟。他蹲下来四周看看,前排座位下面有四只腿在抖动。有女人进来了,有性进来了。
又是一次对抗,高尚与龌龊,这次他还是输给了龌龊。他不打算吃晚饭了,饿着吧,他得惩罚一下自己。傍晚时分他推车回家,这样被撞死的概率小一点儿。他怕没有一丝羞耻地死在街上;他怕验尸官把他放在台上,脱下他的裤子的一刻会看见,白色流淌一片;他怕他将与房芳一样,秘密公之于众,一生对于“许佳明”这三个字尊严的所有努力,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以前他只是难过,这一次他真是感到了忧伤,这种忧伤被精液所渲染后愈发苍白。他跨上座位,疯狂蹬下去。要是此生都被高尚与龌龊周而复始地折磨,要是纯净与欲望将永无休止地争斗下去,让我现在就解脱掉它们,把我撞死吧。
夜里他想着房芳的样子才得以平静下来。他那么爱她,仿佛灵魂出离身体。他特意去卫生间照照镜子,看到那个爱着房芳的许佳明,就觉得这个孩子还是干净的,还有希望,还有机会成长为一个好人。
五月八号开学,崭新的开始,许佳明还惦记着那个小说和生活的想法,生命的故事也不会暂停不动的。进学校停好自行车,他看见张阔跟两个警察从楼里出来。取保候审什么时候早自习就提人了?他隐约感觉到张阔拖不到明年高考了,今年可能都赶不上。
张阔自己有台加长林肯,出事之后改警车代步,天天就在校门口停着,弄得省实验跟婚庆公司似的,还有辆充门面的车。打开车门,他跟许佳明结巴了几句,他说有人找你,昨天在走廊等一天了。许佳明没明白,昨天不是放假吗,谁找我,找我干吗?张阔勾着食指说,明哥,这也可以?今天九号,昨天就上课了。他转身上了警车,从车窗里说:“你真好,我现在跟我爸当年似的,出去吃饭都不行,只有三个地方能去——派出所,学校,派出所到学校的路上。”
许佳明目送警车出门,快走两步进电梯。他想跟NIKE解释一下,跟他说说“五一”七天他都是怎么过的,天天真学习来着。对了,是八天。他昨天放松来着,就玩那么一天。许佳明也知道,这话换他自己都不信。而且NIKE不是强调过吗,起码有一张请假条啊。
算了,不找他了,等他找我吧。
谁能找许佳明呢,还等了一天?从电梯出来,他看见走廊那头NIKE正跟一个矮小的男人站着聊天。他们站在快一班门口,许佳明绕不过去,只能走慢点。NIKE见着喊他过去,那个男人跟着回过头端详他。许佳明眯眼辨识半天,是房芳的父亲房传武,他怎么戴眼镜了?为什么找他呀,按理说他都不知道有许佳明这号人物。
许佳明抓住暖气管,蹭着鞋底更慢地滑步。跟过去一样,他一切像电影似的过了一遍。啊啊啊!他一下兴奋起来了,他知道后面接哪段了。有人按了播放键,故事跟着开场走。那封情书,房芳没收到,房传武读完了。
15
NIKE跟房传武说没事儿,带他出去聊两节课不至于耽误学业,况且这孩子本来也是,NIKE瞪了许佳明一眼,连上讲,说不来就不来!房传武说他不急,他一会儿还有点事,午休再说。其实他哪儿也不去,就是想请许佳明吃饭。他在游泳馆等了头两节课,忽然觉得请吃饭是不是有点太社会了,一会儿改说一起吃个饭好了。如果这样说,他还得准备点什么。后两节他出去转转,挑支皇冠钢笔。房芳喜欢用这种笔,上次他去文具卖场批了一盒十二支,家里肯定还有剩的,不知道放哪儿了。一晃两个月了,他还是舍不得清理房间。
第四节课他坐到路边树下,看着街上的汽车。他很久没踩油门了。处理完丧事他眼睛就开始花了,而且不稳定,一阵儿一阵儿的,眼镜都不好配。他今年四十五岁,提前步入老花眼的队伍。他想提前十年退休,算退养。退休太早了点,领导给他设计一个更合理的方案,他头两个月可以带薪休工龄假,后面再休息算停薪留职,随时可以回来。
从这个月开始他不再领工资,他也知道他回不去了。他为孩子攒了一些钱,控制点花可以对付到五十五岁领退休金。女儿一死就像天往下压了几千米,所有问题都让他透不过气。房芳的奶奶一病不起,房芳的爷爷催他俩抓住最后一丝机会再要一个。不可能了,年龄大了,再说他们夫妻俩已经完了,如果不是住房紧张产权不清,上个月就离婚了。他已经在房芳的小床上睡了六十三天。
中午定在省实验的不息餐厅。刘校长强调基础设施时忘了说明,他们还有全国最好的八个餐厅,分别是: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勤奋、严谨、求实、创新。省实验没校训,这是清华北大加一块儿的。昨天等许佳明的时候他打听了一圈,百年校训在这里重新诠释,自强是海鲜自助餐厅,载物是涮火锅,严谨是狗不理包子,求实是他们提供三分熟的牛肉自己烤。他最后走进创新餐厅,菜单上都是他没听说过的私家自创菜。全问一遍还是不息最靠谱,其实就是干锅居,在酒精炉的助燃下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房传武让他点菜,许佳明说随便。可他看着房芳父亲对服务员下单,还是忍不住要了个干锅豆腐。他最爱吃他姥爷的煎豆腐,干锅应该是一个道理。合上菜单,房传武问许佳明喝酒吗,说完就后悔了。这可是高中,哪来的酒?
房传武看看周围环境,还真有不少学生在碰杯,便摸着高脚杯说:“喝吗?来点红酒?”
许佳明摇摇头,笑着说:“我还没喝过酒,是不是很幼稚?主要是我们家没人喝,也没人找我喝。”
“不喝酒挺好的。”他转身叫服务员把酒杯撤掉。
“喝可乐吧。”
“好,”他对服务员说,“可乐,大瓶可乐。”
“百事,他们说比可口甜一点儿,其实我也喝不出来。”
服务员走后,他坐正看看许佳明,说:“我昨天就来过了,他们说你有事没来。”
“我没事儿,记错日子了。我以为昨天放假,估计你都不会信。”
“我信,能进快一班,说明你还是很努力的。”
“我才考上来没多久,房芳一直在快一班。”
“她那是假的。”他还是没忍住,掏出烟点上,他以前没抽过,四十五岁才开始学抽烟,“他们查出来了,中考都是抄的答案。她初中毕业还不到十五,就和那个人在一起了。我这段时间老是想,还有多少秘密我不知道。”考试答案的事学校传过,但没这么多。他扭头看着别处,两个服务员端着干锅往这边来,估计他们的菜好了,说:“我先给你道个歉,你给房芳的信我拆开看了。”
“没事儿,你拆的是她的信,不是我的信。”
“对呀,”房传武笑了,将钢笔放桌上,说,“我以前不拆她的信,这次是例外。我想看到跟她有关的一切。我是来跟你说谢谢的,你把她写得那么好。当警察告诉我一系列的秘密,我都开始怀疑我自己亲生闺女的时候,你这封信跟我说,房芳有多好。谢谢你,我最近只要想她,就打开看看,你让我觉得生了这个女儿,我做父亲的很自豪。”
“你留着吧,我写了十来页,起码还有人看。”
服务员在他俩之间架上酒精炉,用火机点燃。房传武把钢笔推过去,说:“这是个小礼物,那封信我留下了。”
许佳明没接,但也没推辞,看眼牌子,房芳就用这个。他也会留下,但舍不得用。
“房芳提过你,她说班上新来的许佳明给钱老师起了个特传神的外号,叫NIKE,我这两次见着他,还真是越来越NIKE了。”
“他还问我,自己怎么就叫上NIKE了?”
两个人笑起来。许佳明知道他不幸福,但此刻能乐上一会儿也不错。许佳明撕开餐具包装,夹块豆腐,不如他姥爷做的好吃。有些好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我见过你,但没对上是一个人。我在班车点接房芳的时候,经常能看见你骑车回家。你家也在桃花苑,对吧?”
“我知道你和房芳住桃花苑,我家不住那儿。”
“樱花苑?”
“我家也不在樱花苑。”
“杏花苑?附近就剩个杏花苑了。”
“也不在那儿,我住在哑巴楼。”许佳明靠过来,夹着干锅里的豆腐演示,“这是省实验,中心点,往东十五公里是你家,桃花苑。哑巴楼是省实验往西十公里,离你家二十五公里。”
“那你那个时候是住在……因为我确实常常看见你。”
“给我支烟呗。”
房传武刚学抽烟,抽最好的烟,拽一支给许佳明点上。
他深吸一口,放下筷子,说:“我一直住哑巴楼,我姥爷死后我就住那儿。你老看见我是因为我是追着四号班车跑。每天打铃我就冲出去,跨上车子就开始跑。我跑不过班车,但是我不用等红灯,一个信号灯我就能追上班车几十米。有两次我差点儿被撞死。我为的是能在房芳下车的时候,跟她打个招呼。那时候我还不在快一班,房芳一下班车就看见有个穿省实验校服的男生在她前面,就惊叹怎么有人能骑车跑赢了班车。你要是没来,我就陪她走一段到你家楼下,我跟她说我家住前楼。我没想打扰你,你要是接她来了,我都离得远远的,看你们到楼下。然后我在附近晃一会儿,再骑两个多小时回哑巴楼。我姑父一直不知道省实验五点就放学了,因为我每天都是七点多才到家,洗个澡喘口气就开始看书,一直到后半夜两点,每天都是。我要进快一班,跟她做同学。”
房传武把烟夹指间,握紧左手扭头看窗外。他就要哭了,还是那个办法,将眼睛睁大,好让泪水融到眼眶里,不要掉下来。
“你回去看看,除了你家楼前那个,桃花苑所有的井盖,我都用红砖写过——我喜欢你,房芳。你家一楼过道墙上那些正字都是我画的,我来一次画一笔。听上去挺傻的,是吧?”
“多好的孩子,再抽一支吧。”他起身给许佳明点火,“我下午整理她的遗物,有什么是想要的,你跟我说,我带给你。”
“我不知道她扔没扔,A4纸打的情书,都是匿名的,其实都是我在网吧写的,一共是五封。我怕她认出我的字。”
“我找找看。然后我明天带来?”
“不用,寄给我就行。”许佳明低头把地址写餐巾纸上,递给他。
房传武辨识一下他的字,问:“这就是哑巴楼?”
“不是,我收信的地方。”
“谢谢你。”房传武把餐巾纸放钱包里。
不息的干锅,现在还是热的。他们安静地吃了几分钟,谁也不说话。有人在餐厅唱起生日歌,戴皇冠的女同学抿着嘴望着大家。省实验的氛围真好,最后除了他们俩,餐厅不相关的学生都拍手祝福起来。
“我还是在想,我是不是一个失败的父亲?我太关心她考多少分,上哪个大学,从小盼望这些,给她压力太大了,是我把她逼到那个男人那儿的。有一个后悔的地方,三月八号她跟我电话里说,她要跟点点讲明白,保证最后一次陪她,最后一次。那个语气,如果我多想一想,我能感觉出来,那是要分手的语气。”
“这怪不了你,也不只是成绩和考大学的压力。没这些,她总还得找个成年人依靠。”
“她有依靠,”房传武瞪着他,“我们是她父母。”
“你一个月给她多少零花钱?”
“房芳一般不跟我要钱,只要张嘴,我都不问干什么,我就拿一百给她。平均一个月五六百吧。”
“五六百根本不够。”
“她还只是个学生。”
“但她是省实验的学生。”许佳明指着生日蛋糕那桌说,“想在省实验活得有尊严,五六百块?买半张脸皮都不够。房芳跟我一样都是公费进来的,你们没出学费,没掏建校费,没怀揣十万块托人行贿找关系,所以你们不知道那些进来的同学都是什么家境。你看看这边的氛围,那个女生过一次生日就要五六百。省实验有八个餐厅,但只有一个食堂。你看看这边是什么消费,花二十块钱看几块豆腐起烟冒泡。学校老说反对学生在餐厅奢侈消费,但是你看看,现在餐厅挤得跟食堂似的,食堂冷清得像餐厅。这还只是省实验,长春有四大校——附中、省实验、十一高和市实验。吉林市有一中,四平有实验高中,全国的重点高中都成了贵族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