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李世界参加了个初中同学聚会。大家已经十多年没见了。聚会的组织者是当年被称作“大傻子”的哥们儿。这种聚会的发起人，一般都在毕业后混得不错，“大傻子”就属于这样的人：干水产批发的他，不但干出了名堂，而且干出了境界，想起了当年的老同学。
李世界记得，上学时，“大傻子”很邋遢，鼻子下永远挂着两条亮晶晶的鼻涕虫，而且总留级，在班里数他年龄最大，脑袋也最大，是同学欺负的对象。有厉害的男生，走着走着就冷不防地从身后飞揣他一脚，但大傻子像没事儿人一样，回头看看，拍拍屁股上的土，继续走自己的路，然后就走到了今天。
往事历历在目，似乎就在昨天，但昨天毕竟是昨天，从河东到河西，中间隔着一条河，那是条时光之河，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李世界没法不感慨。
聚会时，当年飞揣“大傻子”的同学成了可怜巴巴的下岗工人，一杯杯地敬着“大傻子”，希望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拜托他帮自己找个事儿干，说他得养家啊。包括李世界在内的一干人望着“大傻子”，这是以前那个傻哥们儿吗？
李世界觉得时代真的变了。
也就是在这次聚会上，他见到了殷红。这是他们初中毕业后第一次见面。
吃完饭，大家去KTV继续感慨时光的流逝。除了回忆当年事外，便说现在的工作，间或涉及婚姻。当时的初三毕业班，一共有三十多个同学，聚会来了一半，还有一半不知所终。
来的这一半，有的结了婚，有的离了，有的离了又结了，有的离了又结了现在又准备离了但以后还想继续结至于离不离仍说不准。当然，还有不少正单身。
其间，有人问当时班里最漂亮的女生殷红怎么样了，她说自己一个人。又问她现在做什么工作。殷红说做小姐呀。大家就笑。殷红也笑，然后就站起身唱她点的那首《千千阕歌》：
“徐徐回望曾属于彼此的晚上/红红仍是你赠我的心中艳阳/如流傻泪祈望可体恤兼见谅/明晨离别你路也许孤单得漫长/一瞬间太多东西要讲/可惜即将在各一方/只好深深把这刻尽凝望/来日纵使千千阕歌飘于远方我路上/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都比不起这宵美丽/亦绝不可使我更欣赏/因你今晚伴我唱……”
唱到一半时，殷红转过身，不再看荧屏上的歌词。在幽幽的光线中，李世界看到那张被光阴抚摩后更加迷人的脸，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的。殷红的目光掠过李世界的脸庞，后者神飞杳杳。
现在，李世界和殷红两两相望。
殷红笑容里透出的那种开朗是李世界所熟悉的。他觉得她长得太像演员李小冉了，脸盘像，眼睛像，嘴巴像，甚至胸脯也像，总之一切皆美。
殷红说接到约她来动物园的电话时吓了一跳。
“有那么夸张吗？”李世界问。
“真的！”殷红说。
殷红问李世界怎么想起约她出来的。后者就不着边际地解释着。他此时的心得是：就某件事来说，很多时候人们觉得太困难了，是因为还没去做；如果做了，去选择了，就会发现：一点也不困难。约殷红出来就是这样。
殷红说自己也很多年没来动物园了。两个人一边聊着，一边凑上去看羊驼。
栅栏里一共两只羊驼，它们样子很怪，似羊非羊，似驼非驼。牌子上介绍如下：
羊骆，原产于南美海拔3000米以上的安第斯山，属骆驼科，貌似羊，无驼峰，颈长而粗，头较小，耳稍尖长，直立，体背平直，尾部翘起，高一米多，四肢细长，被毛长达60～80厘米，呈浅灰、棕黄、黑褐色，寿命长达20～25岁。羊驼性情温驯，通人性，适于圈养，采食量不大，耐粗饲，以草为主，适应性较强。
李世界觉得，后面那几句话像是在形容他。
殷红叫李世界拿手机给她跟羊驼合影。
拍完后，李世界说：“我觉得你都没怎么变。”
“能没变吗？三十岁了。女的一过三十，就完了。真比不得你们男的，到三十岁人生才刚刚开始。我们好像同岁，你也三十了吧？”殷红似有感慨。
“看这意思，我的人生还没开始？”
“就是！”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后来到了湖边，找了条椅子坐下。
虽然是十二月下旬了，但天气不怎么冷。在温暖的阳光下，李世界望着他少年时代的偶像。他确实没有做梦。殷红就在他眼前。当年的偶像化了妆，光阴在她眼角留下一点痕迹。那是殷红吗？真的是她。
“看什么？老了吧。”殷红说，“肯定的，不化妆都不敢出来了。”
“是更有味道了。”李世界说。
“什么味？”殷红把肩膀凑过去，“我觉得你变化挺大的，记得上学那阵你一点都不起眼。”
“现在呢？”
“比以前帅多了！”
“假的吧？”
“我有必要恭维你吗？”
“也是。”
“对了，你结婚了吗？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李世界记得上次聚会时都告诉她了。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呢，聚会时，你说你还是一个人。”李世界问。
“对啊，还是一个人。”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你那么漂亮。”说完了，李世界有点后悔，觉得这个理由有点浅薄。
“李世界，这跟漂亮不漂亮没多大关系吧？！”
“虽然后来谈过几次恋爱，但我一直觉得你才是我的初恋。当然，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发生。当时最大的梦想就是吻你一下。”
“这我记得。不过，这梦想也太廉价了。”
“很好笑吧？”
“不是这个意思。”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同学聚会时不说了么，小姐，稍微高级的那种。”
“别开玩笑。”
“还是说说上学时的事吧。还记得初二时来这里春游吗？”
李世界点点头，他希望殷红回忆起当时在公园门外取自行车的片断，但殷红似乎没想起来。一个人难忘的记忆对另一个人来说也许根本就不算什么。想到这里，李世界有一小点伤感。
“这里还是老样子，但我们都变了！也不对，有些东西到底是变不了的。”殷红望着前方，又似有所思。
“比如——”
“比如我还跟上学时一样，不怕出丑，不怕流氓，希望自己比男人勇敢，爱骂脏话，喜欢抽烟，借酒浇愁，厌恶被男人调戏，我这是怎么了？”
殷红继续说：“再比如你——”
“我？”
“对啊。你不是说那时候暗恋我吗？那份情感一定很纯洁吧。相信到现在它还是那样纯洁。这就是没改变的东西吧。”
“其实一点也不纯洁……”
“哈哈！怎么会。”
李世界觉得他说的是真的。
在他的感觉里，殷红这类女人，虽然让男人觉得有风情，但往往她们在感情上又是粗线条的。李世界突然想：如果殷红真当了小姐，似乎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假如他们班里只有一个女孩日后当了小姐、小三或二奶，还能是谁呢？大约只能是她殷红了。
李世界觉得，漂亮的女孩容易堕落，是因为那些姿色平庸的女孩只能靠相貌之外的东西弥补机会上的不足，比如拼命地学习。从这个角度讲，不是漂亮的女孩喜欢堕落，而是从一开始她们就不得不面对相貌平庸的女孩的无情挑战与竞争。而她们又没那些女孩不得不具备的持久的耐力，所以最后一个个落荒而逃。
在湖边，两个人陷入对当年事的漫长的回忆。
十几年的时光虽然说不算太久远，但也很难说就在昨天。当殷红回忆起一件事时，李世界就聚精会神地听着；反之亦然。有些事在岁月的风蚀下已面目不清，有些人名李世界像第一次听到。
主要是殷红说。因为她可回忆的东西远远比李世界多。其中很多事是李世界闻所未闻的。比如，她的第一次不是跟校内外的男朋友，而是跟体育老师。对于那个老师，李世界多少有点印象，身材彪悍，大方脸，身上的一切物件几乎都是方的。
“他后来被判了刑，因为跟另一个女生的奸情暴露，不过现在应该早就出来了，也许现在正在某个农贸市场卖菜，或者已经死了。”殷红说，“如果不是见到你，有些事可能永远都想不起来去回忆了。”
“我也是，很少想以前的事。”
“那说明你现在日子过得不错。”
“也未必。”说完这句话，李世界觉得有点言不由衷。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是在暗示给殷红什么，还是出于其他目的？
“对了，你老婆做什么的？”
“在银行上班。”这个时候，李世界不想把话题扯到他的婚姻上，更不愿意提到许莓。
“挺好的啊！”
“还可以。”
“羡慕。”
“为什么？”
“就是羡慕啊，安安稳稳的日子。”
“你怎么还不结婚？”
“不想结，这样说好像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算？”
“怎么会，你那么好，真的没合适的？估计你眼光太高了。”
“其实不是，真不是。再说，我怎么好了，都是你小时候的错觉。上学那阵儿，都是瞎喜欢。当时，我还喜欢咱们的英语老师呢。还记得他么？头发有点鬈，喜欢穿件休闲西服，格子的。”
李世界使劲回想那位老师，但面目已经模糊了。
殷红说：“那时候真想跑上讲台向他表白，就说想跟他睡觉！”
李世界说：“有些梦确实一辈子都不能实现。”
“是啊！”殷红似乎很有感触，“但我当时要是告诉了他，说不定人家气定神闲呢。李世界——”
“啊？”
“你当时真的喜欢我么？”殷红把头靠在李世界肩膀上。
李世界的肩膀微微地一颤。殷红直起身子看了他一眼，撇嘴笑，随即又靠上去。
李世界伸出手搭在殷红的肩膀上。他觉得那肩膀似乎很久没人抚慰了。他摸出了一点苍白和孤寂。李世界轻轻用力，把偶像搂在怀里。李世界有种久违的感觉，他熟悉这种感觉，在跟许莓认识时，它经常光顾，但后来就少了。
在湖边，李世界搂着殷红，觉得自己正在银幕上滑行，仿佛一个剧中的人物，一切如梦如幻。
殷红突然想起什么，说：“你带我去个地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