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兵站在电梯中间。
有电梯对他来说是幸运之事，因为省得一层层爬楼了。
但对电梯，他又有一种恐惧感。每次坐电梯，他都会觉得是在玩儿幸运与倒霉的几率各占一半的轮盘赌游戏，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就坏在半空中了，或者坠落到没有尽头的深渊。这东西太危险了，那种被限制在狭小的空间而孤立无援的景象让人绝望。
赵兵每天都会出现在这座写字楼。
他熟悉这座十八层高的写字楼的布局、光线和气味。从外面看上去，整个写字楼像个巨大的蜂巢，每一块玻璃钢都反射出这座城市的冰冷和欲望，被塞在里面的人则像忙蜂一样同时嗡嗡着。
到这里送件，有时赵兵会走一下神儿：自己是不是也该在这样的地方上班？而不是作为一个快递员来这里。想归想，现实是：他必须把手里的快件一个个送到那些白领手里。至于梦想——他的梦想是什么？赵兵自己也不太清楚。如果说非有一个梦想，或许就是能留在这座庞大拥挤的城市？
站在电梯里，总有那么一刻，赵兵是迷惘的。
有人冲他点了下头。赵兵认识那青年，是十楼广告公司的。他也冲那青年点了下头。在电梯里，他经常遇见认识的人。他们是他的客户。但很少有人冲他点头，所以赵兵有点感激那青年，在心里念叨了一句：平安夜快乐。
随后赵兵低下头。
他在看旁边姑娘的皮靴。
那姑娘五官清楚，很耐看。有那么一个瞬间，赵兵想的是：什么时候自己也拥有这样一个姑娘？现在拥有她的又是谁？是否珍惜着她？
出了电梯，赵兵再次看到一楼大厅里那棵五彩缤纷的圣诞树。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正在播放的轻快欢乐的圣诞歌曲再次感染了他。再过几个小时，天一黑，这座巨大的城市就要热闹起来了。
怎么过这个平安夜？
想来想去，赵兵觉得这个日子到底跟自己还是没什么关系。
赵兵来自河北农村，是个大四学生，学中文的。他个头不高，戴副眼镜，平时喜欢斜挎着一个包。
在大学校园里，同学们是不一样的。自然不是指学习。
大多数农村来的孩子，一个月里，除去吃饭等必要支出外，其他花销就有限了。来自城市尤其是大城市的同学往往就是另外的样子了。至于一些有点姿色的女同学，傍上个大款或富二代什么的，一天的开销就顶得上赵兵一年的，每天车接车送，卷起的尘土后是赵兵愣愣的眼神儿。
赵兵的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这几年供他上大学不容易。这一点他心里有数。
所以他一上大学就开始在外面打工了，最初派发小广告，或者在电器城门口装扮卡通人偶，还在马路上喷过“办证”的小广告。有一次，被警察发现了。那是个午夜，他撒开两条腿拼命地狂奔。那一路真是漫长，仿佛万水千山，只有头顶上的月色永恒。最后总算没被抓住，赵兵成功地逃脱了。
他跑了，女朋友也跑了。
赵兵的女朋友叫梅梅，是个来自河南焦作的女孩，老家最著名的景点是云台山，据说那是魏晋名士“竹林七贤”聊天、喝酒的地方。
他们的爱情始于学校的图书馆。经过多日的侦察，有那么一天，赵兵对坐在旁边的梅梅说“我喜欢你”。梅梅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你也不问问我有没有男朋友。赵兵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不过，接下来让赵兵惊喜，梅梅说她可以考虑一下，而且表示自己暂时没有男朋友。
他们交往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分手的时候，梅梅说对不起，赵兵差点说没关系。
当时，赵兵发现梅梅在KTV做兼职，吃惊之余怒火中烧。梅梅说：“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你着哪门子急啊，跟你有毛关系啊？我不自己挣钱你有钱给我买化妆品吗？再说了，我又不跟客人睡觉。”
赵兵说：“你可是大学生！”
梅梅说：“大学生怎么了？正因为是大学生才去做兼职啊，你到底懂不懂啊？”
梅梅说她只在KTV陪客人唱歌、喝酒，不陪睡觉。不过，赵兵认为她跟别人睡过了。他可以想象得出来对方那副嘴脸，不外乎鼻孔里都塞着钞票的家伙。到最后，梅梅似乎被问烦了，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那又如何？”
这句话叫赵兵愣了半天。
现在好啦，他们已经分手，生活终于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赵兵痛苦了很长时间。当你为之而日渐憔悴，她却风采依然。直到这时候，赵兵才相信梅梅确实来自“竹林七贤”的故乡。
现在看来，梅梅并不怎么惹眼，有着平淡的眉眼和平淡的胸。但当时赵兵非常得迷恋她。
那段时间，梅梅跟赵兵在一起时，最大的快乐就是挑赵兵的毛病。她认真地听赵兵说的每一句话，但并不是把那些话牢记在心，而是仔细地寻找每句话的漏洞。和梅梅在一起的日子对赵兵来说真是提心吊胆，因为她目光如炬且意味深长。她的每句话差不多都话中有话，充满了质疑和讽刺的意味，犹如十九世纪文学里的批判现实主义大师。
后来，赵兵的总结是：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活见鬼的日子，他跟梅梅在一起的日子，就是他人生中活见鬼的日子。分手前，无论赵兵做什么、怎么做，梅梅最后都能挑出毛病。这确实不简单。
第一次谈恋爱被甩太正常啦，只是令赵兵遗憾的是，在几个月的交往中，他只亲过梅梅，摸过她可怜的乳房，却从没实实在在地搞她一把。他觉得自己亏了。
失恋后，赵兵一个人去坐过山车。过山车疾速地在高空中旋转奔驰。赵兵耳边呼呼生风。下了过山车，他就找永新去了。这是他在地面上唯一可找的人。
永新说赵兵你真是个废物。
永新又说，没关系，这个事交给他办，早晚把赵兵的处男问题解决了。
永新是赵兵的老乡兼高中同学，他们又考进同一所大学。永新读的是金融专业。他虽然也是农村出来的，但人很滑，或者说会办事，适应能力强，在这座城市里早就如鱼得水了。
到了大四上半学期，同学们都在找实习单位，赵兵只能揣着简历到人才市场和招聘会上碰运气。
赵兵学的是中文，当然最好能干干媒体什么的。但事情哪那么简单？
每年毕业的大学生那么多，而饭碗就那么几个，即使有单位想用，人家也要有工作经验的；没有工作经验的，有关系、能走走后门也行，而像赵兵这样的，一没经验二没背景，谁会答理呢？就算给人家白干，人家还得考虑一番，更别说讨点实习费了。
但永新的情况不错。
因为他傍上一个本市女孩，是个副处长的千金。
那个女孩，赵兵见过几次，虽然有点胸，但人长得实在难看，而且屁股很平。开始的时候，赵兵觉得不可思议，永新喜欢她哪儿呢？后来他慢慢明白了，那看上去的一马平川的屁股，却是条隐秘的捷径。没多久，女孩就帮永新找了个实习单位，而且还是一家银行。永新的确可以。
赵兵也想过叫永新帮一下自己，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很清楚，在这件事上，永新是不会主动帮自己的。因为他自己的实习机会是凭女朋友搞来的。以他永新的聪明，在这个事上是绝不会再求助于女朋友。因为时机不对。如果有一天他永新真的发达了，一定会把赵兵照顾得很好。但不是现在。
赵兵到底是不呆的。
他也明白，在这个事上永新会有种愧疚感。但赵兵觉得没必要。他理解永新的做法。但永新似乎往心里去了，所以非要在另一方面补偿一下，比如说帮助赵兵解决处男问题。
从那座写字楼出来，赵兵骑着电动车又陀螺般地跑了几个地方。随后又回到公司，因为还有一批件要到。当他再次从公司出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马路上的圣诞气氛越来越浓。
最后一个件是世纪花园的。赵兵熟悉这个小区，更熟悉那个叫沈露的名字。
世纪花园1号楼3门601的沈露是个“淘宝狂”，赵兵每周至少要给她送三次件。一来二去就有点熟了。有时候，沈露会叫赵兵进屋，给他来杯水喝。
那是个漂亮的女孩。
自从做了快递员，赵兵几乎每天都会看到漂亮的女孩。有一些女孩，他觉得她们真是漂亮，让人有伸手去摸的冲动。他不了解这类女孩的生活，更不知道她们的男朋友什么样子。只是快递员这个身份给了他这个机会，让他能够跟她们近距离地面面相觑。
当然，赵兵也明白，所谓的漂亮，只有在跟你产生某种关系后才具有意义；否则的话，即使再漂亮，跟你也没什么关系。那样的漂亮是种虚幻之物，或者说不是真实的漂亮。
总之赵兵觉得就是这样。
赵兵按下601的门铃。过了半天，里面才接通。赵兵喊完“快递”后，“喀”的一声，楼门开了。
赵兵拿着包裹，三蹦两蹦地上到六楼。沈露穿了条棉睡裙，手里捧着水杯，站在门口，好像还没醒盹儿。
沈露再次叫赵兵进到客厅里。对于这一点，赵兵非常感激。因为很多买家不是这样的，就把门打开一条缝儿，像防贼一样防着快递员。
赵兵把笔递给沈露，后者低着头签收：“我每天都买那么多东西，害得你天天爬楼，是不是特恨赵兵？”
“怎么会呢？！”赵兵说，“你买得多，我送得多，钱还拿的多呢。”
沈露“哦”了一声，抬起头，把笔还给赵兵，说：“看你挺小的，有二十吗？”
“都二十三了。”
“不像啊。”
“大四了，还有半年毕业。”
“你是大学生？怎么干快递？”
“工作不好找，这半年是实习期，闲着也是闲着。”
“哦……你叫什么？”
“赵兵。赵钱孙李的赵，《士兵突击》的兵。”
“还别说，跟那个许三多长得还真有点像！”
“不会吧……”
“我是说你也有点呆呢。”
“也许吧。你呢，叫什么？”
“不告诉你，干吗要告诉你？”
赵兵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挠了挠脑袋。
沈露突然想起来：“沈露！叫沈露啊！你天天给我送快递，还不知道？我看咱俩都神经了。”
这一次赵兵笑了，他确实没想起来。他在想什么？
对赵兵来说，这是愉快的瞬间。他觉得沈露很可爱。漂亮和可爱关系密切，但说到底不是一回事。这一刻，赵兵觉得，他眼前的沈露首先是可爱的，其次才是漂亮，于是又多看了她两眼。
而沈露也一直打量着赵兵。
他就觉得有点紧张。但似乎还不仅仅是紧张。赵兵一下子说不清这种感受，总之怪怪的。
沈露说：“喝水吗，赵兵同学。”
赵兵摆摆手，沈露说别客气，拿出个纸杯，去给他接水。
望着沈露的背影，赵兵觉得非常亲切。他又觉得，这种感觉远远比漂亮和可爱重要。
在这座无边无际的城市，赵兵举目无亲。在学校里，他跟那些同学们又很少能谈得到一起。在同学们眼里，赵兵是个孤僻的人。赵兵觉得不是这样。不过，他确实也不想主动接近那些人。他觉得跟他们没什么好说的。郁闷的时候呢，他就去找永新。可永新越来越忙了。
赵兵接过纸杯，咕咚咕咚地喝水。他确实很渴：“你天天都在网上买东西？也买不完。”
“瞎买啊，衣服、化妆品、书，等等等等，乱七八糟的。”沈露说，“感觉你们送快递的特辛苦。”
“还好吧。”
“但有的也特可恨。比如你的前任，就死活不把件送到楼上，每次都害得我下楼取，态度还特恶劣，什么玩意啊！”沈露在客厅里来回走着。
“他那样做不对，不是真正的快递员。”
这句话把沈露说笑了：“赵兵同学，那你是一个真正的快递员吗？”
“当然。”赵兵见沈露开心地笑，自己很高兴。
沈露说：“不过，随后几个月你就不会给我送件了。”
“为什么？”赵兵着急地问。
沈露说她刚辞完职，一会儿就去机场，赶夜航班：“要飞云南啦，去丽江，在那里住半年。”
关于丽江，在赵兵的脑海里只是个地理名词。因为很多女同学都说过。有个女同学说，她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带着心爱的人去丽江，在那里过到地老天荒。赵兵觉得不可思议，丽江有什么好的呢。
“到丽江干什么？”赵兵问。
“生活啊。”沈露告诉他，自己的生活就是用半年的时间上班挣钱，接下来的半年在全国到处跑。
“那你不存钱啊？”这种生活方式赵兵还是第一次听说。
“存钱干什么？挣钱不就是为了花吗？”沈露说，“生活有很多种方式，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
沈露五指交叉在一起，歪着头，专注地望着赵兵。
她皮肤很白，身材匀称，头发染成栗色，确实很漂亮。赵兵感到心烦意乱，仿佛有无数只苍蝇飞进了脑袋，它们一起振动着翅膀。
他觉得自己必须得走了。
赵兵把纸杯递给沈露。就在沈露接纸杯的时候，赵兵感觉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过去，一下子抱住沈露。他感到沈露睡裙里跳动的肉体，香水与女孩身体特有的气息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叫他窒息而迷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