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得雷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模糊,随即扯着嗓子喊:“赵添根!你个王八蛋带种的!炸了,你给老子炸成了!”
赵添根嘴里吐出几个血泡,翻着眼睛喃喃道:“炸了?”
“炸啦!”
这时暂备连冲上来,蹿进鬼子炸焦的工事,一枪一枪钉死挣扎的日本兵。耿胡子让大家收罗弹药,凑近甘得雷说:“这兄弟我们班架着,是活宝,落不下。”
甘得雷拍了拍赵添根的嘴巴子,起身瞄了一眼身后的七团阵地,心想:邪门了,这帮龟儿子同样也没了动静。
傍晚,暂备连拐过Z字形路线,距离瓦子坪已然不远了。大家蹲伏在炮弹坑中,甘得雷端着望远镜问道:“还有多少个拎枪的?”
苏贵青说:“27个,伤员6个,祥生怕是不行了。”
“祥生?”甘得雷叹了口气,这个叫穆祥生的小兵跟了他三年,是个金刚钻。
“叫弟兄们休息五分钟。”
苏贵青“嗯”了一声,扫了一眼前方阵地:“之后我们怎么走?”
甘得雷看着左一坑右一坑的烂泥塘,淡淡道:“尸臭闻不得,都戴上防毒面具,我们爬过去。”
他这么选择是在情理之中,衡阳北环草河,东拥湘江,南下是丘陵阻截阵地,城西则是沼泽地带,因为不适合大规模兵团运动,这里在战斗之初便形成了犬牙交错的攻击态势。
日军曾在此堆积重兵严防国军突击,彼此消耗的有生力量漂浮在烂泥塘中臭不可当,再加上鬼子大量使用毒气弹,使整个西线阵地都成了无人地带。
而要到达瓦子坪,不仅要避过日军侧射阵地的监视,还要躲过炮兵观察员,除了趁夜爬过沼泽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苏贵青安排大家休息后,队里的伤兵有些按捺不住,残留的毒气和尸臭让他们苦不堪言。原特务大队医护官老藤从腰间解下几个防毒面具,爬过去给他们一一戴上,嘴里念叨着菩萨经,混浊的眼珠子上下打量着伤处,经过穆祥生身边时,这个二十出头的小兵崽揪着老藤泣不成声:“你跟连长说说,别让我折腾了,让我走个好吧……”
“瞎说,谁都不能落下!”
穆祥生瞅着自己肋骨的枪伤,颤抖之余血水涌出,他喃喃着:“你跟连长说说吧,疼得不行,不想连累弟兄们了……”
“别说了!”老藤捂着他的伤口眼圈泛红,他回头瞅了一眼连长,甘秃子正从烂泥坑中爬过来,他握住穆祥生的手紧了紧说:“山子,咱不说丧气话,多少阵仗趟过来,不能折在这地方!”
穆祥生吐了口血,挣扎着撩起衣襟,原来还有三处枪眼,肠子都挤出来了。
他攥着甘得雷的手颤抖着:“不是我孬……真不行了……让我走吧……”
甘得雷瞪着他的伤口,腮帮一鼓一鼓地。他抬头看看四周,他们身处日军阵地之中,一点响动就会引来鬼子。丘八们哽噎地盯着甘秃子,有几个别过了头,戴上防毒面具不忍再看。
甘得雷痛苦地压在穆祥生身上,抵着他耳边细语:“还有什么话,跟老哥说说……”
“给家里捎个信……别惦记着……杀小日本啦……”
“嗯……祥生有出息,杀小日本啦……”
甘得雷掩住穆祥生的口鼻,整个身子挤压上去,右手的刺刀抵在他的腋窝,猛地刺进了心脏。
穆祥生不再挣扎了,终于走得一场利索,只是那眼角的泪珠让甘秃子怎么都放不下。他将穆祥生的双手合在胸前,用湿毛巾擦拭着他的脸,哽咽得像条苍脆的老狗。
在所有人准备爬出这地狱的时候,甘得雷望着身后的衡阳城默默地戴上防毒面具。那万千尸骸堆积的幽魂,像轻飘飘的浮萍苒苒而去,他可以看到那些不甘的亡魂游荡在青天旗下,或许有朝一日,他们得以证明才会撒手而去吧。
当夜幕降临,耿胡子在摸爬中问苏贵青:“甘连长对祥生是不是有点过了……”
苏贵青望着前方蠕动的战友喃喃道:“有什么法子?一个鬼都不愿意待的阵地中央,选择死都是一种折磨。”
其实这年头只有一个事毋庸置疑,那就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死亡。这炽热的救国战争,只要投身进去就再也没办法回头了,不论是穆祥生,还是那些没有姓名的捐躯者,都是这烘炉中的一抹烟尘,怎么死,如何死,皆身不由己。
而此刻的甘得雷只能收拾满腹的辛酸,巴望早点把弟兄们带出去。这个时候是万万冲动不得地,侧射阵地、狙击手、运动中的团队,碰上哪一路都糟糕至极。所以他只能带着大家慢慢地爬,缓缓地在死人堆里煎熬,过程固然痛苦,却是唯一的生门。
在距离瓦子坪七十公尺的时候,十多个日本兵在夜色中忽隐忽现。这伙黄皮鬼子是个侦搜班,枪上不仅戳着榴弹发射器,还有掷弹筒。他们在破败的瓦砾间停停顿顿,像是一头头猎犬在嗅着什么。
甘得雷有些犯愁,他们已经在尸堆里爬了几个小时,如果鬼子想歇歇脚,大家就得在污臭的烂泥塘中憋死过去。他向后招招手,苏贵青蹭过来说:“我宁愿挨枪子也不想憋死在这里。”
“可不是么,你说了一句最中听的废话。”甘得雷抹去眼罩上的露水,“一个侦搜班,十来个人,一枪一个没问题,但是他们有曳光弹,没死的打一发咱们就得吃炮弹了。”
“没多远,等石榴砸下来之前冲进瓦子坪,不见得有伤亡。”
甘得雷叩开机头点点头,随后带上一个班爬去,在距离拉近到三十公尺的时候,这帮浑身污浊的士兵突然打出短点射,一排枪响过后倒下去八个鬼子。
余下几个鬼子哇哇叫着向废墟翻去,甘得雷心叫,坏菜了,刚想冲,三声枪响就把他逼了回来,他趴在地上喊:“甭憋着!手榴弹敲门啦!”
苏贵青和几个老兵咬开引信抛过去,可还是晚了几秒,一枚曳光弹倏地蹿出废墟,直接打在了伏击圈内。红彤彤的光亮跳闪着,在夜色中显得妖媚十足,不久,远方的迫击炮弹便悠长地飘了过来。
“等鬼呢呀!跑哇!”
三十来号人发狂般冲去,那些炮弹在红色的点心爆裂着,而一些仓促出膛的盲弹却将遍地沉尸凌空炸起,爆炸的冲击波宛如一双双手,饶有兴致地撕开本不完整的碎肉,又筛沙一般挥撒下来。
于是在血雨腥风中,丘八们跳进废墟,跟随一波又一波的高爆弹歇斯底里地疯叫着,这会让他们感到自己的存在,哪怕自己都听不到在喊什么。
当炮击结束后,甘得雷抹去脸上的碎肉,颤巍巍地拧开水壶猛啜了几口,在他身旁的士兵却痴着脸,露出黄牙咯咯地傻笑,心想这运气是不是好过头了。
半夜,暂备连全员三十二人穿过瓦子坪向西进了林子,避过几路日军二线巡逻小队,终于在指定地点与79军突击队会合在一起。
突击队长柯汉钢是甘得雷的老相识,两人曾在训教营一起钻习过土木作业,在各军团协同作战中也有过多次配合。他一瞅甘得雷黑不溜秋的狼狈相有些于心不忍,便叫两个医护兵打来水给他擦洗一番,同时散发了补给和药品。
甘得雷嚼着干粮就问起柯汉钢,衡阳城都打冒烟了,各路援军都在哪儿死觉呢?坚守二十来天愣是没看到一支部队过来,小鬼子倒是几路人马闹腾得不亦乐乎。天上扔炸弹,地上打炮弹,放完毒气再冲敢死队,好家伙!一个巴掌大的地方聚集了十几万人,就这么严丝合缝的筛子,四十来人的暂备连揣着脑袋死活爬了出来,这怎么也得给个说法吧?
要追究的问题有很多,这一梭子问题照头打下来,搞得柯汉钢哑口无言。其实他也是揣着一肚子疑问,自从败走野人山,滇缅运输线就被日军掐断,使得国内战场所需要的补给极为有限,而偏偏这个时候日军发动大规模攻势,小小的衡阳成为日军贯通南亚补给线的攻击重点,甘得雷能在这个时候跳出衡阳已经是菩萨保佑,就算有援军去解围也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可甘得雷需要一个答案,他不是听凭调遣一味盲从的指挥官,原特务大队剩下这么几个人,在军事上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要给突围的理由一个准确的支撑。所以他固执地对柯汉钢说:“我们死活从衡阳爬出来不是逃跑,是来与你们会合的。如果79军要鬼子的消息,我可以提供情报,现在守军的补给已经成为最大问题,我们……”
“老弟……”
柯汉钢止住他,盯着甘秃子低声说:“别再去惦记衡阳了。”
怎么个意思?甘得雷心里咯噔一下,他发觉在柯汉钢的眼里看不到对衡阳的焦急,党军要放弃第十军的可怕念头一刹那间盘踞在脑内。他突然想起144团,在长沙外围的时候,第九战区长官部的眼里不也是同样的神色吗!
甘得雷终于明白了什么。他坐在地上,粗糙的双掌揉搓着光头,感觉自己像是个背信弃义的逃兵。
柯汉钢不想让他过于沮丧,简单地阐述了自己的任务。原来突击队接应暂备连之后,要在五天之内脱离战区并安全撤离到武冈,整个突击队说白了就是一支救援队,掩护暂备连脱离困境才是任务重点,和衡阳守军一点瓜葛都没有。
至于暂备连到武冈做什么,接受什么任务,或者上升到什么命运,那就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如今两支部队混合在一起,全员72人,伤兵7人,三挺仿捷克ZB26轻机枪和二十来支花机关成了仅有的重火器,除了携带的木柄手榴弹,还有一箱子迫击炮弹。
甘得雷收拾心情,和柯汉钢简单地划归了作战单位。暂备连为主力,突击队每二十人为一个小队,分别负责前卫及垫后,大家分配了弹药,休息一小时后便向武冈方向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