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日黄昏,怀化以东二百华里,洞口县郊,战备火车站。
原144团残部及新增士兵两千多人分立两旁,在汽笛的喧嚣中井然有序地登上火车。
卢云众一身便服,走下火车看到旧部李介一和陶守敬二人。两位少校营长坐在藤椅上,围着小火炉烤着三条资江尖嘴鱼。李介一眼睛大,抬头一看哈哈大笑:“团座别来无恙!”
卢云众喃喃苦笑,夹着母鸡走了过去,似若文生的陶守敬添把藤椅,三人围炉而坐,这话匣子就打开了。
李介一是个虬髯汉子,嘴叼狠,也不留情面,翻着烤鱼说道:“团座被枪毙的消息走马观花,总参有总参的说法,战区有战区的说法,可说三道四的都是欲盖弥彰,李某跟随团座多年,当兵吃饷天经地义,此刻全营上下番号皆无,团座是不是该给个说法?”
陶守敬脚底下碰了碰李介一,后者咧咧道:“你个闷葫芦,四战长沙多少弟兄都扔进去了,现在连个番属也没有,甚至到哪去当炮灰都不知道,问问菩萨取什么经还不成啦!”
这嗓门喊下来,卢云众的花母鸡可有些惊恐了,他捋着一朵朵的小鸡冠子说道:“只知道是桂北,具体的方位我也不清楚。”
“广西?”陶守敬愕然道,“那是第四战区的地界,我们去那儿干什么?”
李介一簇着眉头问:“这么说衡阳守不住了,莫不是拿我们这小小的独立团去增防第四战区?这不是扯淡么!”
卢云众还不便透露此行的任务,他盯着一层层辣子裹身的烤鱼,耳边传来士兵蹬车的声音,油然之间,心里泛起一阵酸苦。
144团摇身一变,成为端山虎独立团开始了新的征程,这支游离于战区直属的独立团以精湛的阻击战闻名遐迩,是国民党类型军中最为出类拔萃的精锐,素有“一堵墙”之称。而偏偏这样一支勇冠三军的墙垛子却因为战区指挥不力,成为日军喂枪的活靶子。
三千精锐在长沙外围暴尸荒野,连个竖碑的坟头都没有,想想这些,卢云众的心头就似滴血。当初在怀化接受这个任务,就是为了144团能从无谓的战争沼泽中撤出来,让弟兄们喘口气,可真正了解任务的目的后,却又将144团推进了一个巨大的火坑。
他可以预见伤亡的惨重,如果真如情报所述,他们将面对整个日本最为精锐的战斗力量,这将是以血肉之躯阻截亚洲顶级工业军队的殊死之战,而面前的两位营长却全然不知。
卢云众搂着花母鸡苦不堪言,他抬头望向铁轨尽处,那山峦起伏中的一抹残阳血红,模糊间想起了甘得雷。
此刻这个144团的刀尖所在何处,特务连又在何处沉浮?没有了甘得雷,独立团就没有了牙齿,没有牙齿的老虎,何堪坐卧山峦呢?
就在卢云众满怀嘘唏的时候,忽见车厢中的袁尚诚向他打了个招呼。卢云众起身上车后,袁尚诚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坏消息。”
“第九战区侦察部队在日军11军团中发现了新的建制,极有可能是菊地部队。”
“没有看错?”
“得到消息的时候是在曹屋村,他们的侧翼是13师团,如果是进攻衡阳的部队,何必绕个圈子向西运动呢?”
“地图,”卢云众打开地图,指尖从衡阳向西掠动,“越过曹屋便是草河,围攻衡阳城西的是哪个部队?”
“日军116师团。”袁尚诚恍然道,“他们是要增援116师团?”
卢云众摇摇头,眼睛搜索着衡阳以西大大小小的村镇,桌上的花母鸡恰有其事地踱来步去,他又问:“好消息是什么?”
袁尚诚耸了耸眉毛:“甘得雷还活着,正向瓦子坪突围,接应的是79军突击队。”
“瓦子坪?”
“怎么了?”
卢云众指着地图呵斥道:“曹屋与瓦子坪就隔了一道河,如果真是菊地部队,他们冲出来就会迎面遭遇,这分明就是两个坏消息!”
卢云众夹起花母鸡奔下火车,喝声道:“陶守敬!”
陶守敬正在那啃鱼呢,闻声跑了过来。卢云众沉着脸说:“调出一个连跟我走。”
袁尚诚拉过卢云众:“你要干什么?从这里到曹屋四百华里,你疯了吗?”
“我疯了?”卢云众盯着袁尚诚,“四战长沙的关键时刻,我的弟兄钉在阵地上跟鬼子拼命,老子被你们套个莫须有的罪名架到怀化。他们就等我这做主的一声命令,千等万等,人打光了都没等到我吭一声。现在老甘没死,只要他们还活着,我就要把他们撤出来!”
“远水解不了近渴,不如让战区部队想想法子,说不定还打个措手不及。”
卢云众仰天大笑:“你是在做梦吧?衡阳被围死了,连个援军都插不进去,你还巴望哪支有种的中央军阻截了这头菊地狼?”
袁尚诚闻言叹了口气:“军事行动我不过问,这个责任你自己扛好了。”
“那你给我调八辆汽车。”
“调动军车你得给我个理由。”
卢云众眼眸转动,拉着袁尚诚走到角落,两人一鸡挤到一处:“你就说这是为了逮住这头狼,派一个连作为机动侦察。上面挖尽心思要堵死菊地部队,这也随了他们的心愿嘛。”
“那剩下的人呢?”
“当然是按原命令继续南下。”
袁尚诚支吾一声无奈地去了。卢云众与李介一、陶守敬研究了片刻,决定由三营副营长吴升林亲自带领一个连跟随卢云众东进接应特务连。
他是铁了心要撤出特务连,这支独立团的左膀右臂可不能轻易丢在衡阳,没了甘秃子,这部队的筋就没了。
十七点一刻,衡阳。
甘得雷在坑道中再次苏醒的时候,血污和泥浆迷蒙着双眼,看得模糊,耳朵也听不到,脑袋像搅拌过的浆糊分辨不出方向。
炮弹在坑道左右炸裂开去,由橘红色的窝点放射出一波波冲击弹片。肠子、肉块、零碎的尸体在凌空飞舞,整个前沿像是一口沸腾的锅。
他艰难地向前爬去,所到之处都是腐黑的血水,黏黏糊糊的惹人作呕。在拐角,他看到一张熟悉且苍白的脸,是三排的爆破手,名字记不起来,半截身子都烧糊了。
甘得雷迟疑了一下,抓起地上的驳壳枪向飞沙走石的前沿继续摸去。Z字形路线,所有人都堆在鬼子弧形工事前动弹不得。一个上等兵在交叉火力下挪动身子迎了过来,他似乎在喊什么,甘得雷看他的口型有些熟悉,随即蜷起身子缩在堑壕里,双手拍打着耳朵。
“连长呀!”
终于听清了,他在哭。
“顶死了哇!弟兄们上不去啦!”
甘得雷在枪炮中喊道:“别哭!苏排长呐?”
“都顶在前面,七团的王八犊子在背后捅我们刀子哇!”
这小子还没骂完,三颗子弹从不同方向打爆了他的脑袋,浓稠的血块挂着一颗眼珠喷在甘得雷的脸上。他抹去血肉,端详那个打漏的头盔,随后还是悻悻地戴在了头上。
此时头顶迸射的流弹不知从何而来,整个守备连都夹在了阵地中央。
苏贵青的嗓子都喊哑了,盯着两个爆破手跌跌撞撞地扑出去,转眼间就被机枪射得血肉飞溅,急得他一口呛出血来。
甘得雷在堑壕里依在他身边喊道:“甭他妈上了,让爆破班松口气,定定神!”
苏贵青这一股火仿似憋得太久,颤抖的嘴唇不住滴着血点,大脑门磕在沙包上哭道:“连长啊,小鬼子两架重机枪打交叉,再这么下去,一个都出不去啦……”
甘得雷捧着苏贵青的脑袋,抵着他的脑门说:“好兄弟,别放弃,把火搂住喽,别让小鬼子瞧笑话。”
甘得雷探头瞄了瞄狼藉的阵地,五十米外的日军弧形阵地正在和衡阳一线阵地兑火,侧射火力点不断地扫射堑壕中的有生力量,强劲的压制射击让战士们连头都抬不起来。如果炸不掉这个火力点,剩下的人永远也爬不出去。
“根子!”不断的爆炸淹没了他的声音,他扯开喉咙又喊了几声,赵添根这才在流弹迸射中爬过来。
“手榴弹捆住迫击炮弹,拿两条皮带拴结实喽。你带六个人,听我命令再上。”
他松开苏贵青,指挥坑道中的老兵紧靠在堑壕一侧,将武器上满子弹,三十多人分成两拨,逐个拧开了手榴弹。
“耿胡子!准备火力支援!”
耿友伦的一个班拉开轻机枪,不满四十人的暂备连大眼瞪小眼,都死盯着甘秃子。
甘得雷瞅着弟兄们喘了口气,随即暴喝道:“炸他妈狗日的!”
15人随甘得雷站起,手榴弹向日军侧射火力点掷去。随着起伏的爆炸,赵添根领着爆破组狂吼着冲了上去。
紧接着,第二轮士兵站起延伸手榴弹落点,耿友伦的机枪组开始对点射击,就在爆破组急速接近火力点的时候,7人小组已倒下去4个。
暂备连开枪掩护,这时在阵地上奔跑的只有赵添根一个人,随着掩护的火力渐小,堂堂一个汉子被日军机枪逼到了一处散兵坑中。
他抱着头缩在坑里翻来覆去像是被炸懵了。甘得雷压下枪头,指挥第三轮投弹,他边拧手榴弹边吼道:“赵添根!有种就站起来!狗日的等你喂葡萄呐!”
赵添根满脸是血,眯着眼睛呛出一口口血水。他抱着集束炮弹探出散兵坑,挤推着尸体向前爬去。这时第三轮手榴弹凌空散下,爆炸的冲击波在他头顶扫了过去。滚滚烟尘中,他双耳流出浓血,在距离火力点九公尺的时候拉开了引信,甩开炮弹抛了出去。
震天的爆响过后,所有人的耳膜都渗出了血水,谁在喊什么,谁在叫什么,谁也听不到……
甘得雷端枪冲上去,在接近散兵坑的时候扑到死人堆里,翻开赵添根的身子一看,这小子眼眸涣散已然震晕了。
“添根,添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