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云众开始有了笑意:“这手段新鲜,说来你是中统还是军统?”
“都有关系,但袁某隶属于总参谋部。”
“那好,你告诉我,我的团在哪里?我的人是不是都在长沙死光了?”
袁尚诚挂着微笑,身子向前探去轻声道:“不要再装刘玄公了。你我都知道把弟兄放在嘴上从而去决死会显得慷慨壮烈,其实我们是瞎子吃元宵——心里有数,你接受这份计划的同时就是为了免于一死,所以大家坦诚一些,沟通起来会默契许多。”
卢云众露出一丝诡笑:“那么,我的三个条件都一一履行了吗?”
袁尚诚点点头:“已经有突击队去接应甘得雷,但特务连原籍战士剩不了几个,他们在衡阳打得天翻地覆,你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还活着?”
“算了吧卢团座,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大家都只能尽力活着,不是吗?”
卢云众欣慰地笑了一下:“你这么说倒让我踏实许多,至少我知道你们还干了件人事。那么第二个条件准备得如何?”
“原144团番号撤销,在行动单位中列为‘端山虎独立团’,现在我们行驶的火车对外是民用的,其中两个营会在下一站轻装上车,重火器已抵送目的地,第一营贺行芳部已经接管了。”
袁尚诚又狡黠地耸耸肩:“第三个条件要在你完全接受此任务后实行,你现在对外已经被枪决,你所指挥的部队也完全排除在国军序列之外,也就是说,你们不存在。”
“不论此役功败垂成,你们将不会载入任何史册,而你将在此阅读相关情报后尽数销毁他们。”
卢云众接过文件夹,封面微小的青天白日徽让他一时感到窒息。
这份情报是整个军统网络拼尽血本呈现而出的,没有人知道这些字里行间所付出的代价是怎样的残酷。
从1943年起,日军因太平洋战场节节失利,海上运输线近乎被盟军切断,战争所要驱动的原始资源积累在东南亚无法输送到日本本土及太平洋战场,随着**德国腹背受敌频告危机,日军帝国幕僚开始加紧对中国本土的侵略,并誓要打开大陆补给线,从而炮制出了“一号作战计划”。
河南、湖北,以及湖南,正如廖敬之所言,整个鄂豫湘战火肆虐,日军疯狂的进攻使大片国土沦丧,此刻衡阳危机正是一号作战的重中之重,一旦日军攻入衡阳占领铁路,广西、昆明两大后院将直接暴露在日军铁蹄之前,而更让人坐卧不安的情报则是关于芷江飞机场。
随着一号作战的推进,大多数中美机场在前沿损毁,芷江机场是最后一个可承载大型轰炸机对日作战的飞行基地。有情报指出,日本军事幕僚准备在一号作战期间,对芷江机场进行颠覆性奇袭,并在其基础上突袭怀化。
进行此番攻击任务的是日本有史以来最为精锐的战斗力量,由日本海军陆战队、日本关东军山地部队、日本丛林特遣队、日本本土武士集团部队组成,并由号称“九州之狼”的菊地佳吾直接指挥,建制已达到旅团级别。在日军发起衡阳攻势的前两天,菊地部队已在武汉集结,此刻行踪不明。
袁尚诚打开火机,将情报付之一炬。他盯着跳跃的火苗喃喃着:“不要责怪军统怎么对你,包括所有情报单位,我们付出的代价是难以启齿的。先不论重庆抑或怀化,就是芷江机场我们都丢不起……”
“你们给我一团让我对付一个旅团……这活儿,悬。”
袁尚诚咯咯笑着:“端山虎独立团是第九战区素质最高的职业精锐,我看这活儿不悬。”
“我的人都不在了,几年心血付之一炬,更何况是面对一支特战型旅团!你们这是玩火呢。”
袁尚诚撇撇嘴:“我是情报单位,职责在于对你资讯的负责。你呢,打阻击很在行,传闻多种多样,这专业上的问题或者不满,不如对上峰说好了。”
卢云众盯着袁尚诚:“你们相信我?”
袁尚诚也盯着卢云众:“老弟,相逢一场就把话说亮吧。你我都和鬼子交锋过,虽然场合不同,但我们都知道,这人眨下眼睛就没了,谁也记不得谁。这样一个年月何须计较呢,尽力而为吧。”
卢云众感觉他在劝解一个死人,是一个彻头彻尾,从军档案上消失,又要领着一批所谓的炮灰飘荡到灰也不愿意落下的犄角旮旯的死人。袁尚诚说得不错,这年月还计较什么呢。
“第三个条件。”
他看到袁尚诚似乎有些惬意,抑或是轻松。这个言词率性的谍报科长拍了拍手,一个戴着圆形墨镜的青年拎着黑布笼子走了进来。
袁尚诚说:“我本以为第三个条件是什么家里家外的事,其实你说了也白说,军统不会给你家里出一分钱,但让我意外的是,你怎么把条件轻易地开到这玩意身上了呢?”
说着,袁尚诚掀开黑布,一只黑斑花母鸡耸耷着脑袋,看到熟悉的主子,心气满满地张了张喙。
卢云众瞧着花母鸡,似乎松了口气。
“因为,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
甘得雷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一双双眼睛,他确切知道那些眼睛熟悉得很,只是人人都黑着脸,分不清是李逵还是张飞,所以他一个一个看,去辨认,去计算还剩下多少个脑袋。
令人心酸的就是去计算谁死了谁还活着。大家都在等他说话,看看是不是到了最后的时刻,因为鬼子的攻击又开始了。就在甘得雷昏睡的时候,小鬼子的俯冲轰炸机、坦克、大炮一遍一遍犁着前线阵地,软工事的麻袋包炸秃了就用尸体堆上,整个衡阳城像是由血肉和肠子堆积起来的。
一排长苏贵青挤到甘得雷身前,哑着嗓子说:“能撤的都在这里了,总共46个……”
“老许呢?”
“清晨的时候,副连长带人去找你,走到半道炸死了,下水都翻在脸上啦……”
甘得雷干裂的嘴唇抽动了一下,苏贵青从兜里掏出一块怀表塞在他手里:“留个念想吧。”
“现在弟兄们就想死个明白。俺们不是衡阳的人,但俺们都是中国军人,直属团特务连的。这旗倒不了,死了也得立着,但是就这么挨枪子当垫背,被第七团挤兑着当炮灰,俺们受不了。”
甘得雷手里搓着那枚破损的怀表,手指微微颤动,一身伤痕的他感到阴风刺骨。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也许就像这定格的时针,人生走到什么时候,分秒不差。
“哥几个,要说炮灰,在这衡阳城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炮灰,从你们进入特务连那天起就清楚得很。”
“与以往一样没什么不同,咱们干的就是断子绝孙的事,谁也别埋汰谁。今天是到时候了,可临了,咱们得告诉地上地下的弟兄,特务连到什么时候都没皱过眉头。把弹药都收罗收罗,给死去的弟兄争个脸,咱们地下见!”
46条汉子埋怨归埋怨,只要甘秃子把话挑明白了,该拿脑袋垫的事就绝不含糊。
作为侦察,敌后颠覆以及重点暗杀的特务连是144团的袖里箭,是沿袭德国特种教官训教项目而重组的战争机器,也是第九战区最为刁钻的战斗力量。虽然随着长沙的沦陷烟消云散,二百多人的精锐士兵凋零散尽,但只要甘得雷还活着,特务连就会带给日军最大的杀伤。
就在弟兄们准备共赴黄泉的时候,一个班组冒着炮火蹿进工事。为首的是个大胡子,甘得雷认识这人,是军部的爆破排长耿友伦。
耿胡子刚扑进工事就嚷嚷道:“你们连长呢?甘连长在不在?”
甘得雷挥开人群上前扶住耿胡子问:“你怎么跑过来了?军部出事啦?”
“娘希匹的,你这家伙可害苦我了。新到的命令,上头责令我带你们突围。瞧见担架没,不论你是死是活,哪怕剩一点骨头都得把你撤出去!”
“衡阳呢,衡阳怎么办,第十军是不是都要突围?”
“你别问了,这命令假不了,趁着鬼子没上来赶紧向汽车西站移动。”
甘得雷一把拎起耿胡子的衣领:“把话讲透亮喽,要是姓房的让咱们跳屎坑就直说,别他妈假模假样地喊突围。现在出去不就是个逃兵吗!”
“逃兵?”耿胡子咯咯苦笑,“逃出去再说吧,里三层外三层,就算侥幸冲出去都得蜕层皮!”
工事被炮火震得烟尘滚滚,甘得雷松开手:“那你告诉我这是谁的命令?只要是履行职责我们可以突围,如果不是,我们就跟鬼子拧死在这里。”
“房子山,房军长下的死命令,暂备连必须突围到瓦子坪,到了那里自然有人接应!”
接应,这俩字在血与火的地狱略显亲切,可在甘得雷的脑袋里却像是一个勾命的无常。他如雕像一般耸立,在盘算,在想第十军犯了什么羊癫疯,整个部队死守衡阳,临阵脱逃甚至稍稍畏敌就会被枪毙,一个编外的暂备连竟然会有人接应出城?
这种“待遇”有些猫腻,但他没法深究,毕竟是人家的地头,人家让你撞南墙,头破血流也得认了。
“好。”甘得雷转过身目视一众弟兄,“暂备连的有了,一分钟检视装备,准备突围!”
“苏贵青!”
“有!”
甘得雷拉过他沉声道:“都带上防毒面具,除了轻机枪多找几把花机关,寻不到就多加一把盒子炮,弹药给足了,另外叫老轮子的人……”
“连长,老轮子不在了……”
“那爆破班还有谁?”
“赵添根。”
“你叫赵添根带上迫击炮弹,多预备手榴弹。”
苏贵青答应一声去了。甘得雷将两把盒子炮装填上子弹,从尸堆里抽出一把刺刀,他盯着耿胡子说:“瓦子坪我比你熟,这个队我自己带着。你的机枪班跟在我左右,千万跟住了。”
耿胡子眉头一皱嚷嚷道:“咋个,你们特务连就这么埋汰爆破排的?”
甘得雷将随身地图铺开,从上衣兜抽出个铅笔,指着城西一线阵地说道:“突击到瓦子坪有三道坎,大体是个‘Z’字形,每个结点都是日军既占阵地。我们从Z字底点出发,经过炮火阵地进入延伸坑道,立刻就会遭遇日军的弧形射界。我的人负责攻势掩护,主力向北运动,那里是沼泽,如果有幸到了那里就可以看到瓦子坪,最后的距离是致命的,需要敢死冲锋……”
“甘连长……”耿胡子看着甘得雷端拿地图的手在微微颤抖,不由拧开水壶递给了他。
“是酒,高粱的。”
甘得雷将地图收回挎包,接过白酒啜了一口。
“日军要总攻了,我不担心向北突围,我操心的是七团主力阵地会把我们当成日军打成筛子,我们他妈的就在中间……”
甘得雷疲惫地坐在阴暗的工事角落,大地颤动,血肉的腥气弥漫四周。他看着战士收拾行囊,不由对耿胡子说:“这年月人命如草芥,你一分钟前看他生龙活虎,一分钟后突然就没了……”
“是突然就没了呀。”甘得雷喃喃着。
“民国三十年起,从我手里走过去的弟兄611个,幸运的就留具身子,不幸的挫骨扬灰,飘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这一个命令说是突围,可却是成建制的催命符。今天我说带你们出去,话到这里就留个意思,谁活下来就带个说法,让家里的娘们安个心,绝了念想。”
甘得雷说完端倪着双手,粗糙的皮肤已皲裂成一道道口子,他攥紧那份痛楚嘶吼道:“弟兄们,抬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