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7月10日黄昏,衡阳:守城部队第十军与日军68、116师团劲战了19个昼夜。
衡阳城西,第十军三师七团丢失瓦子坪阵地后组织反击无效,建制混乱,后继无力,身在前沿的三个连逐次向衡阳后防战略转移。
就在当晚,负责断后的一个连被日军咬住了尾巴,第十军暂编守备连为撤出大部,以第三步兵排为阻击力量留在最后;日军以百人精锐小队火力切割阵地咽喉,三人一组以轻机枪、步枪、掷弹筒为单位占据散兵坑并逐次将三排残部重重包围。
翌日凌晨5时许,三排尽覆。
暂备连连长甘得雷仰躺在污水中。硝烟弥漫的黎明赤红,他攥着一方绣有双鸽图案的手帕呢喃着,迷离之间似乎看到湖北老家的三个女儿。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粉嫩的一双双小手捧着米糕,脸蛋粘着米粒,笑容犹如三朵白茶花。在这些笑容背后,他的女人正含情地望着自己,抬起纤细的手,用这手帕去轻拂他的伤痛与疲惫。他想挪动身子,避过一片燃烧的细小碎硝将她们看清看仔细,却在这片沉寂的尸骸中听到隐隐的低吟。
他本能地望去,在满是残肢的污水塘边,一个男人默默地撑起身子,在他背后啄食的乌鸦心有不甘地飞起,盘旋,在这战场上飞高,瞪着猩红的眼睛检视着悄无声息的尸海。
一声枪响划破天际,男人倒在污水塘中,头颅歪在一边,像断折的火柴头……
甘得雷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将三朵白茶花从脑海的幻象中抹去重归这杀戮的战场。他审视着男人的头颅,右侧太阳穴贯通创口,左侧是个开放式的血窟窿,整个脑浆白花花地喷射出去三米远。
没错,小鬼子的,九九式狙击步枪,口径7.7毫米,精确射程900公尺。
只是这个男人,污浊的身上却隐隐可以看到日军116师团的大队番号。
在这衡阳城西,无数个烂泥塘中伏尸处处,分不清哪个是中国人,哪个是日本人。
从6月22日到此时此刻,成千上万个分不清彼此的生命消殒在小小的衡阳城。在甘得雷看来,这里像一座永远填补不完的烘炉,男人们前仆后继地赶着消融。野火烧去的灵魂荡然不在,留下尸横满地,嗡嗡的红头苍蝇,伏骨的白蛆,似乎将自己生前的龌龊混搅着腐臭的气息抛却在这里。
他本想望着天际的三朵白茶花静静地腐烂而去,却终归在这战场上挣扎着苟活下来。
身边是一把三八步枪,他试着摸去,将枪栓拉开抵上一粒子弹,随后在腰间摸出一颗手榴弹。他舔着干裂的嘴唇,默默计算狙击手的弹道轨迹,惨白的脑浆像是指针,在令人厌恶的直觉中,他拉开手榴弹的引信蓦地抛了出去。
短暂的数秒过后,他听到狙击手在急促地移动,一声轰响炸艳开来,甘得雷猛地直起上身,端起三八步枪扣动了扳机,子弹吐着火舌飞旋而去,将那狙击手钉在了地上。
令人窒息的沉默转瞬即逝,一排排空鸣的迫击炮弹撕裂了天空。甘得雷拎起步枪向衡阳阵地奔去,沉闷的爆炸和飞旋的弹片在他左右咆哮着,炽烈的热浪将他卷起抛开,接着又重重地摔倒在泥地里。一口血喷出,双眼冒着金花浑浑噩噩。
迷蒙间,他看到三个跃动的黑影,在炮火中将他架了起来。甘得雷听不到他们在喊什么,只记得残破的青天白日旗在凌空晃动,随即便哽噎着昏死了过去。
同一天上午,怀化,阴雨。
三辆军吉普在战区参谋部停稳,三名军士官打开车门,在卫戍小队的警戒下,时任国民党战区参谋长廖敬之,军统某部秘书任宇浓,第九战区联络官王景福形色匆匆地走进大堂。与此同时,在灰黑腐朽的参谋部临时看守所,四名宪兵架着一位手脚重铐的军囚走进会议室。
阴郁狭小的会议室烟雾缭绕,任宇浓合上卷宗,随后将来犯打量一番。他将烟头戳在烟灰缸里,看了一眼神态静默的廖敬之。王景福示意宪兵及无关人员退出会议室,起身拎了一把椅子让囚犯坐了下来,四个人没有互相观望,只是默默地让这尴尬持续下去。
囚犯透过烟雾望向窗外。此时正值雨季,淅沥的雨点拍打窗棂,像是一场场记忆的碎片敲击着,又散去。
“卢云众,字雨仁,祖籍河北,民国三年生人,黄埔军校第十期学员,陆军作战指挥官,隶属第九战区直属部队,上校军衔。两次参与长沙会战,无功绩,常德会战隶属第十军独立先遣部队授命阻援未尽全力,常德陷落。民国三十三年六月,第四次长沙会战,以戴罪之身指挥野战单位包抄日军第十三师团未果,所属144团伤亡及失踪尽数,建制涣散无以为继……”
王景富将卷宗撇在桌案上,喧声道:“雨仁,就是神仙也保不了你啦。”
卢云众仿似没有听到,歪着脑袋空望着窗外细雨。
任宇浓在绵软的沙发中直起身子,瞄了一眼王景福,这在廖敬之的眼里了然如炬。他挥了挥手,这位联络官识趣地收罗皮包,昂首走出了会议室。
他已经做到了程序上的旁观,在这个多事之秋,运动着的中华民国到了千钧一发之际,长沙的陷落不仅是战区司令长官的轻率自大,也是整个第九战区幕僚的尔虞我诈,而偏偏这个三攻不破的长沙城毁在了全世界奋起反击***的关键时刻。
王景福清楚地明白,不论是常德抑或是长沙,第九战区都需要一个人来背这个黑锅,此时第九战区司令官被架空,小小的卢云众,显然就是最佳人选。
四个少一个,第九战区直属144团团长卢云众,扫视着此时此刻主宰中华命运的两位大员,嘴角泛起微微笑意:“我是个待死的人,不妨直说吧。”
廖敬之看了看表,深吸一口气说道:“日军一号作战以来,河南、湖北到现在的湖南,鄂豫湘战火凌虐生灵涂炭,常德与长沙的陷落是谁都不想看到的,如今数万日军将衡阳围得水泄不通,第十军孤守待援,如若衡阳沦陷,日军将直抵西南腹地,打通通往滇缅的大陆交通线,民族存亡在此一炬。”
“你是黄埔将校出身,虽任上校军衔,但在座的也无不为中华命运殚精竭虑。第九战区丢了长沙错不在你,你我心知肚明,是要你收拾这个破败的残局。你一个外围解困的阻击团,就是把人打光了也阻止不了日军整个师团,你冤,我们清楚。”
任宇浓看了一眼卢云众,从怀里掏出精致的烟盒,取出一支烟递过去。卢云众摇了摇头:“我不吸烟。”
任宇浓笑了笑,一双怪异的小手翻弄着烟卷:“暂观三次长沙会战,你于外围非是没有建树,以一个小小的直属团阻援日军精锐旅团,第九战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不是他们的嫡系,去了你也在情理之中,我们不是瞎子,看得真真切切。”说着,任宇浓躬下身子,凑近卢云众直视他的眼睛,一字字问道:“国家命运危若累卵,雨仁就这么背着黑锅撒手而去,你甘心吗?”
“甘心。”
卢云众倚着椅背,淡淡道:“我的死与党争无关,而是对不起我的三千弟兄。民国二十九年,从我接任直属团开始,我和弟兄们就定下了契约,生逢乱世,身为将士本该战死沙场,从我抛弃他们被押到这里,我就没想苟活下来,多说孰是孰非没有必要。”
廖敬之看了一眼任宇浓,唤来门外的宪兵,平静地从嘴角挤出两个字:“带走。”
宪兵押解着卢云众前往刑场。任宇浓走近廖敬之与他望向窗外,卢云众蹒跚着消失在濛濛细雨中。一声枪响过后,廖敬之油然道:“真不知这出戏能骗了谁去。”
“自然是该骗之人。”
“中央陆军善于阻截的能人不止他一个,你调了他真的放心?”
“能让我放心的只有我这双眼睛,我任宇浓看中的人,错不了。”
就在战区参谋部枪毙卢云众一小时后,消息传到79军驰援衡阳的路上,所属98师与194师抽调精兵组合而成的马登瀛突击营秘密分散了一支突击队,他们作为尖刀小队刺进了日军116师团后方,并悄悄向衡阳城西运动。
突击队队长柯汉钢在瓦子坪以西六华里的一座山丘遥望硝烟弥漫的衡阳城,日军在伤亡惨重的第一波总攻后,开始以重点攻击取代总攻,并大量使用毒气弹,浓黄的烟雾笼罩在一线阵地,几里之外都能闻到酸臭的味道。
当79军得知突击排位置后,战区联络官打通了衡阳守军军部的电话。此刻军长房子山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电话一响便迎了过去。他本以为是上峰传来援军的消息,可听到一半就皱起了眉头,答应给他的援军没有来,反而是要撤走他的人。
如今整个衡阳城最缺的就是人,就在十九天前,整个衡阳守军力量还在一万七千人间,短短二十天建制就被打散。最需要人的时候却没了人,一座战略重地无援无助,而遥在天府重庆的列位高级幕僚,对常德悲怆、长沙陷落以至于此刻的铁血衡阳,仿如一双双组合拳击得心头作呕。
恶心啊,就连房子山都感到不妙。长沙的天炉战法用得好,戏耍了日军三攻三溃,第四次却完蛋了,衡阳是第二个天炉吗?援军在哪里?第九战区还存在吗?而在这个要命的节骨眼,上峰并没有考虑接走他房军长,却要撤走一个连队,并点了这个小小连长的名字,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谁他妈的是甘得雷?”房子山按下电话暴怒着。
一个参谋愕然道:“衡阳被围之前在这里休整的暂备连,原隶属于第九战区144团直属特务连,长沙打散了才来到衡阳,可刚在衡阳喘口气就被鬼子围城了,连长就是甘得雷。”
“他人呢?”
“哪还有人!昨天掩护三师七团,整个暂备连就撤出来一个排,甘连长生死不明。”
房子山双手拄在桌案上,心头像被人重重击了一拳。他喃喃着:“什么人这么金贵,比他妈衡阳还重要吗?”
“上峰究竟是什么意思,援军什么时候到?”
房子山簇着浓黑的眉毛,哽然着:“没什么意思啦……你去查查甘得雷是生是死,无论如何都要带他们突围到瓦子坪。”
卢云众在颠簸的火车中渐渐苏醒,此刻已是下午3时。
他睁开眼睛狐疑着,列车窗外阴雨绵绵,动荡的车身不知将他载往何处,只有寥寥的些许回忆与沉默让他惊惧的内心堪堪平复下来。
我死了吗?
行动开始实施了吗?
孤寂的旅客车厢只传来车轮碾压钢轨的沉闷,给不了他任何答案。
“吱呀”一声,卢云众抬头看去,一个黑衣短袖的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他坐到卢云众身前,将皮包放在一侧。
“你做得很好。”男人笑着向他介绍,“我叫袁尚诚,一个小小的情咨科长,从今天开始,全局负责你的所有行动,当然,只作为情报官和物资调动联络员,不会影响你和你部队的决策。”
“既然这样,告诉我要去哪里?”
“广西,湘桂交界的一处山区。”
“我怎么死的?”
“空弹。你被注射了复合药物,在执行枪决时由宪兵在暗处第二次注射,假死的过程很狼狈,你的胸部和口鼻都会渗血,但很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