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当时在他旁边,也就是街角,是个不大醒目的杂货铺,有壮族的铜鼓苗族的刀,也有侗族的蜡染画,铺前有冰柜,还有冰红茶,最醒目的是个彩布垫底的旧勋章。
老梁是个军人,退伍之前是个天南海北的工兵,对这种彰显一个真正男人魅力的物件自然不会无动于衷。他凑过去瞧,将满脑子的学问都搜遍了依然是莫名其妙。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这枚勋章的图案,一头展开翅膀的鹰站立在图腾柱上,中间是交叉的棍矛,四周则是放射状的红色凌剑,绶带以湛蓝色为主,有两条白色的条纹。
你要说它是解放军的勋章,这不可能,在他印象里人民解放军的勋章没有鹰形图案。如果是国民党的也说不过去,因为当年国民党勋章大多以青天白日徽为主,就算是国光勋章,也是在中心位置而不是在上方。于是他找来老板,想问问这勋章到底哪来的。
老板五十上下,是个谢顶,正巧也姓谢,他挥着扇子打量老梁,也许老梁模样不正派,或者没看上眼,就说不晓得。
老梁递给老谢一根黄鹤楼,就着凉茶套点近乎:“这铺子有年头了吧?祖上有当兵的?”
谢老板说没有。
“那您这勋章是哪来的?不像解放军的,也不像国民党的,是不是学着什么物件自己仿的呀?”
据老梁回忆,当时问到这,这位谢老板投来的是一种鄙夷的神色,鄙夷到什么程度呢,他从货架子下面掏出个东西,直接拍到了玻璃柜台上。
老梁看在眼里不禁吓出一身白毛汗。这是一个手雷壳子,从打他研究“二战”的时候就清清楚楚,这是大正十年式惯性手雷,是侵华日军步兵单位的制式武器。
于此,老梁算明白了,他是眼拙了,这枚勋章根本就不是国内的,是来自于日本的物件。既然是日本的勋章,老梁的瘾头就上来了,他撇了茶碗,在对街买了二斤猪头肉,又拎了一瓶五粮液,在这杂货铺就喝开了。
酒酣耳熟的时候,谢老板对老梁交了底。这枚勋章不是他祖上留下来的,是几年前一个朋友急用钱,留给他的抵押品。那位朋友说,这物件在别人眼里或许不值钱,但对他是非常重要的,要不是老母亲病危,他是死活不肯出手的。
而且他说得信誓旦旦,只要手里宽裕了,一定要赎了回去。
可是三年过去了,这位朋友一直没再露面,谢老板是个念旧情的人,既然是朋友的东西,不管欠不欠钱都没打这枚勋章的主意,放在这里也是为了吸引顾客,根本就没有出手的念想。
当时老梁就问,这位朋友怎么会有日本人的勋章呢?他是干什么的?在哪住?
谢老板说,他这位朋友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护林员,和老母亲住在山里,一年到头也见不到面。而这座山,自然就是敬功山。
老梁对勋章拍了几张特写,回去后上传到网站,通过搜索资料和对比,对这枚勋章有了更深的认识。
首先勋章上的不是鹰,是日本传说中的一种飞禽,叫“鵄”。传说日本神武天皇率众远征的时候,一头金色的鵄落在天皇的弓上,周身闪耀的光芒令敌军睁目如盲,敌众唯有向天皇老子俯首称臣。也许是神话扩大了天皇的威严,明治天皇上台后,取其瑞意设置了金鵄勋章。此勋章统分七级,是“二战”之前授予日本海陆军的最高荣誉。而谢老板手中的这枚勋章为三级功勋,授予的军官不是佐级校官就是高级尉官。
后来老梁西行前往敬功山,有大半的原因是为了这位护林员,只是半道迷了路,被野蜂赶出了山才不了了之。
老梁说到这,前座的高俊接过话头。
“我在日本的时候无意间浏览了梁先生的网页,吸引我的有两个关键词,一是敬功山,二是金鵄勋章,而且梁先生所拍摄的照片非常清晰,我看了后依稀想起了什么,就问美希的祖父不也获得过同样的勋章吗?时间,地点,物品联系在一起不会是巧合,所以我们致函梁先生,并对这枚勋章有了更深的调查。”
立花美希从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她递给我说:“祖父曾在诺门罕战役中拯救同袍而授予金鵄三级勋章,与梁先生所描述的勋章惊人的一致。”
我看了照片,说实话,老梁拍得不咋地。
但在我心里,却升起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二战”期间,在中国战区,高俊所提起的敬功山在地理上没有遭遇日军侵略的任何记载。如果以文字资料记载来看,最大的可能在抗战后期,也就是日军为打通大陆补给线而发起的一系列作战计划。在日本,这称之为“一号作战”,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豫湘桂会战”。
当时的日方作战步骤可分为四期,首期由华北方面军打通平汉铁路,主歼国军河南主力。第二期由11军发起攻击,歼灭第九战区国军主力。第三期则由广州方面军配合11军打通粤汉铁路。第四期在其基础上攻击广西及越南线路。
从敬功山地理位置上来看,如果菊地佳吾的部队真实存在,他们的行动目的应该是配合11军所发起的桂柳会战。那么,为何如此透明的军事行动却鲜为人知?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呢?
菊地独立步兵旅、322团、144团,真的存在过吗?
带着这些疑问,我们来到了资源,并在老梁的指引下找到了那位杂货铺的谢老板。
我对突兀的造访已经深恶痛绝,就是因为如此我才被高俊摆了一道,现在盗寇似的拜访倒有我一份,想来谢老板的尴尬正是我先前的写照。
高俊夫妇见到谢老板后,执意要买下那枚勋章,但是老谢还真是一条道跑到黑的人,不论你是美元还是人民币,说是朋友的就是朋友的,多少钱都没用。于是老梁巧舌如簧地要到了那位护林员的真实地址,我们一行又马不停蹄地西行前往敬功山。
走了一夜的盘山道,在进山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此时山雾缭绕,能见度极低,当地部门启动了交通管制,我们一行没奈何地在公路休息区呆了一天。到了第二天一早山雾尽去,我打开车门一看,好家伙,原来我们就在山脚下。
曾经有人形容大山的瑰丽与霸气,但在这里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其一角,当我在一处山脚向上望去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山峰无尽无休,似直抵天际,那种鬼斧神工一般的物质存在既令人生畏,又惹人自叹如蚁。
似乎老梁对山有一种格外的情感,大清早就啜着白酒唠叨他的过去:“知道什么兵最苦吗?就是我们工兵。你看这大山怎么样,首长一声令下,几天内就要钻个洞,老子是把天下的苦都吃透啦。”
我对他的碎嘴不以为然,但美希这妮子却异常的神往,老梁吹得越神奇,她就越亢奋。等高俊招呼大家上车,我们又颠簸两天,这老梁的嘴才算歇下来。让我郁闷的是,这两天在老梁的聒噪下连方位都记不住了,脑子里能活动的景象,除了山,还是山。
待大家在一处村子登记后,我们雇了一位当地向导,一行五人便南进敬功山。
这位向导姓邵,二十出头。本来我们想雇年纪大些的,可是当地人却说,进山是个异常艰辛的事,上岁数的人进不去,全村上下也就这小子机灵,而且还是个路精。后来我们仅仅翻了一座山,就彻底明白这番话的分量了。
敬功山属于假喀斯特地貌,中亚热带季风湿润气候。峰林受山体构造影响形态多变,算不上山路的行进路线也不过是开山斧劈出来的简径,而且刚进山就遇上了阵雨。我们在一处潮湿的溶洞小歇了半天,等到太阳出来才再次踏上征途。
在路上,小邵谈起了自己的村子。他说村子在改革开放后才逐渐形成,大部分都姓邵,我们所要寻找的护林员,没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总归叫他魁篓爷。
他又掐指一算,说魁篓爷今年五十五上下,当过兵,转业后就在山里当护林员,已经三十多年了,一直独身。
老梁问:“三十多年闷在山里头,连个婆娘都没有?”
“没有。咱这地方穷,哪有人愿意嫁给山里头的人,再说他还有个老娘,半死不活的,谁愿意伺候呀。”
老梁怒了:“怎么说话呢?有老娘是宝,怎么还成累赘了!”
小邵说:“我不是那个意思。魁篓爷刚转业的时候也有阿妹相好,但那个时候他祖母还在,篓爷为了抓药给祖上的欠了一屁股债,祖上走了,老母亲又病了,你想想,哪个阿妹愿意嫁进去?”
我听到这有些明白了,魁篓爷当初以勋章做抵押借钱,是为了给祖母看病,并不是家母,这三年多没有联系谢老板,是家母又染病的原因。
想来这位魁篓爷算是命途多舛,但问题是,他和远在千里之外的立花家族有何关系?他曾经掌握的金鵄勋章又是从何而来呢?
于是在敬功山中,我们又行进了三天,这三天的翻山越岭让我们感到自身的渺小,甚至感到由衷的窘迫,生活在都市中的人们永远想象不到这种深山中行进的艰险。有些时候,望着悬崖峭壁我们想过放弃,就连当过工兵的老梁都一筹莫展,可是我们每每想起那枚金鵄勋章,都会涌起不甘的勇气。
如果日本军人曾经在这里徘徊,我们又有什么道理知难而退呢?
我们心底里那股倔强,在不言中彼此鼓励着,在接下来的六天中,我们翻过龙愁崖、十七拐、杀马荡,最后来到了一处名为芝岩岭的山峰。在这处高地,我们看到了护林哨所,当然,我们也看到了那位名不见经传的魁篓爷。
当时魁篓爷正拎着藤篮子向哨所走去,小邵招呼他停下,他那满载风霜的树皮脸望着我们有些呆滞。期间,我看到他身上被划开几道口子的旧衣裳,确切说,那是老旧的八九式警服,在磨破的袖口上,还依稀可以看到两条醒目的黄杠。
开始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从何谈起,在他木讷的脸上,我们看不到任何表情,可是在小邵说明我们的来意后,魁篓爷的脸上却现出了一丝笑意。这样的笑容我今生都无法忘记,直到现在我都在想,它所散发出的感染力根本不用语言来表达,那种踏实是发自内心的动容,是不夹带任何杂质的纯朴。
山里人表达自己的热情,是用行动来证明的,就如魁篓爷,他不说什么,在院子里的鸡窝掏出一只芦花鸡,嘴里不知道在嘟囔什么便切了脖子放了血,然后拎着还在挣扎的鸡去一旁拔毛,还对我们说些听不懂的方言。
当时我们这些老爷们倒没什么,只是立花美希看到这里却花容失色了。后来小邵说,魁篓爷让我们先坐坐,这山鸡阳气足,刚进山的人喝鸡汤补阳气,不然晚上山里的湿气会坏了身子,他还问我们带没带自己拿来的食盐和味精,如果有,最好用外来的食盐来炖鸡,这是为了防止水土不服。
小邵还偷偷告诉我们,那只鸡他养了四年,指望它给母鸡下蛋,这回连眼睛都没眨就剁了。
老梁有种天生的亲和力,他很快便将小邵抛在角落里,和魁篓爷打成一片,还兴致勃勃地掏出五粮液和他讲起了酒经。于此,我们各自都有了眼里活,添柴的、架锅的,一切都莫名其妙地和谐起来。
后来我想,山里的人真是直接,一瞬间就打破了你的尴尬,所有客套都显得苍白且多余了。
于是在这个山气晴朗的黄昏,魁篓爷在给家母喂过山药后,我们大家品着山珍喝着白酒,从日本的金鵄勋章讲起,谈到了菊地独立步兵旅,并引出了立花兼实这位人物的去向。
当时魁篓爷一直在听我们询问日军的事,后来闷闷不乐地喝着酒,在高俊一遍又一遍重申此行的目的后,魁篓爷讲了这么一句话:日本人不去承认,你们来问我?我说的事,你们敢承认吗?
我们哑口无言。
魁篓爷掏出烟袋,在胶鞋底上敲了敲,然后塞着烟叶指着月色下的大山说:“鬼子,丘八,都在山里睡着呐。”
“这么说,菊地独立步兵旅确实来过这里?”
“来过。”魁篓爷点着烟袋,在星火下喃喃着,“四五年的时候,抗战都胜利了,他们还在这里杀。没人给他们送吃的,没人告诉他们日本投降了,没人告诉他们战争结束了,也没有人记得他们……”
“那您肯定知道这枚勋章是谁的,对吗?”
魁篓爷似乎被问烦了,抑或被某种不堪的过去激怒了,他狠吸了一口烟:“你们翻山越岭就为了一个日本人,344团和独立团你们就不问了?我们中国人死了那么多,活该他们是炮灰?”
老梁给老爷子添了一杯酒,说我们不是那个意思,今天来就想知道一个真相,不管怎样都是打过鬼子的,谁也不能断了这个档。
当时魁篓爷很激动,在这个月色初上的夜晚踌躇着,最后将守了半辈子的秘密讲给了我们。而我,在这个无眠的山夜,努力平复杂乱无序的思虑,将魁篓爷断断续续的描述编制成章,并准备付诸于世人之前。
这将是一个传奇的序幕,也将是奠基无名亡魂的开始,无论如何,那些失踪的人们都必须在历史的轨迹上得以证明与不朽。同时,这也是心惊肉跳的残酷还原,是重塑战争细节的一场不休噩梦。
于是在这星夜密布的敬功山,魁篓爷挑着篝火,用那极为缓慢的声音对我们说,发生在敬功山里的事,很难用只言片语来说清楚。丘八,军阀,土匪,小鬼子,山那边的,逼疯自己的绿眼团长,扒脸皮劈脑盖的鬼子官,背着一身咒怨的山精,战争狂坯与迷途的武士,还有徘徊在希望与绝望之间的秃连长。在这深山里,他们嚎啕着,永远也逃不出去。
而这一切,还要从衡阳谈起,也就是1944年6月到8月的衡阳保卫战。祖上说,他们以为这是最凄惨的一次血战,却不知道,这仅仅是个炼狱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