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夏我收到了一张明信片,正面印着富士山,满幅樱花飘艳。其落款地址在静冈,署名是中文,叫高俊。
上面只简简单单写了一句话: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我想了很久很久,依稀在记忆中想起七个叫高俊的。其中一个在菲律宾,还有一个在新加坡,却没有一个在日本的。我翻同学录同事录,折腾了一天,除了这位高俊以外竟然找到了六位旧友。
家母曾说过,你越想找什么,什么就越不待见你,人也是如此。第二天徒劳无功,也就把这事放下了。
其实我这人是比较较真的,按理说这种突兀的明信片一定会让我着了魔地追查下去,只是事有偏巧,也不知哪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驴友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是老梁从南方的某某某大山回来了,而且是异常的狼狈。
说起老梁呢,年方三十二,属马,随了他的属性,是个四方奔波闲不下来的主。前些年捞了几票期货,有钱了得瑟了,就天南海北地折腾,还莫名其妙地组建了一个驴友网。网站的名字很拗口,地址也挺模糊,总之是异常的邋遢,看去都遭罪。
我与之相识也颇为偶然,是一个损友推荐我为他做网站标志,我和他几经研究,最后敲定做一个驴蹄子。他喜欢,我也觉得蛮凑合,就稀里糊涂地扣上了。后来我偶尔上去看看,就越发觉着这驴蹄子沉重,怎么就像是脸上挨了一脚呢!
老梁这点挺好,为人干脆且仗义。我对他说了这一脚的沉重,他说没啥,自己喜欢就得呗。再说什么是驴友,就是用这脚踩着名川大河出来的,脚踏实地,探索无人之良境,饱览天下风光尽情写意。
好吧,我听他说得这番豪气干云也就默默无语了。现在的人总讲究个性,偏偏我这个最应该个性的人反而没了个性,这不由得对他有了些许感慨。
那么这老梁是出了什么事呢?为什么驴友说他异常狼狈呢?
原来这老小子去了趟桂北,也不知道听哪位朋友说桂湘交界处有一山区,至今鲜有人至,可以说是神乎其神的传说之境。老梁听到这儿就按捺不住了,准备个把月后,只身一人去了桂林,开始几天还上网传图可劲海吹,一星期后却没有了音讯。
我们哥几个合计能出啥大事啊,桂林又不是戈壁险滩,再说人家是什么行头?十来万元的野战装备,他自己又是当兵出身的,犯得着发愁么!后来我和哥几个去医院探望他,老梁缠着一身绷带,有红斑有黄斑,只露出一只眼睛一张嘴,那窘样挺惨的。
老梁说:“爷们活了整整三十二载,翻江倒海穿山越岭,什么险没遇过,什么罪没遭过,没想到竟栽在敬功山啦!”
驴友小贺问:“你这是摔在哪了?”
老梁委屈地回答道:“不是摔了,是野蜂蛰的。”
听到这,我悻悻地想回家,可老梁却把我叫下了。待众兄弟回去后,老梁对我说了这么一件匪夷所思的事,那就是关于对外通讯凭何失去了联系。
首先,老梁所说的敬功山在地理上很模糊。它属于岭南山系,位于湘桂交汇区,连当地人都摸不清这片山区的脉数。古时就有说法,大山深不可测,山藏十万兵只不过是太仓一粟,林木茂盛之处遮天蔽日,到了晚上凶禽猛兽横行无忌,在茫茫深山盛行的奇闻怪事更是数不胜数。
当然,这是指敬功山的复杂,接下来他要说的就有些离谱了。他说在山里别说是GPS(全球定位系统),就连九七式军用指南针都失灵了。这真是有些神奇了,但可以解释的原因有很多,比如山区内矿藏的强干扰环境或者事故损坏,但肯定不是超自然的问题。
所以我问:“GPS失去作用,指南针也失灵了,您老是怎么出山的,您是腾云驾雾飘出来的?”
老梁听到这异常激动,他瞪大眼睛说:“邪门了,真邪门了!当时被野蜂子蛰得晕头转向也顾不得方位了,连滚带爬地往前跑,接着顺坡往下滚,跌得七荤八素的,折腾了挺长时间才停下来,我迷迷糊糊地抬头一看,竟然跌在一处山道。”
“哟,那您还是把老命折腾活了不是。”
老梁叹了口气说:“是倒是,白瞎我那身装备了……”
好家伙,都成猪头了还惦记钱呢!我苦笑一番就准备离开。在临走之前,我还听他不住地嘟囔着:“回去……我得回去再问问谢老板……”
他自言自语的我没当回事,接连两天来,一个富士山高俊,一个敬功山老梁,这二位一虚一实的怪客着实让我哭笑不得,可是有些时候,人要是碰上什么巧合的事就不是巧合,而是必然。
一个月后,老梁隔三差五就给我打电话,说是要重返敬功山,并且非要拽上我一起探个究竟。我对跋山涉水的事是外行,自然是婉然拒绝。老梁就在电话里吼开了,乌烟瘴气地将我一番羞辱,这激将法用的是天马行空,我不得不应承下来。决定出行的日子后,老梁就开始准备家伙事,我的份自然也由他一手包办,这倒省去我一笔不小的开销。可是就在动身的前两天,一位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谁呢?就是那位神秘的富士山高俊。
说起来,人与人之间的友情是一种时间堆砌,这种堆砌有空间感,有其自身的延展性。当然,也会有记忆阻塞的时候。当我将高俊夫妻让进客厅,我的记忆出现了逆返,与高俊的相对就像发黄的老电影一般在逐帧旋转。
我终于想起了这位高俊。他曾是我高中时代的一位同窗,记得他是个走读生,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在随后的岁月将他忘记得一干二净。
高俊的夫人是位纤细的日本人,未出阁时名叫立花美希,别看她外表柔弱,表现出来的气质却给人几分高贵,更多的则是熟悉上流社会的举止。我对这类女人的谈吐不抱希望,当然,美希也不会过多表达什么,这也是日本传统女性的特点。
高俊夫妇的登门拜访是一件极为蹊跷的事,一般说来,如果你十多年未见的小伙伴突然携外籍妻子造访,在礼貌上是应该事先打招呼的,不然就如我现在一般尴尬与不安。我们三人更多的是眼神的交流,在揣测,像古代的武士一样狭路相逢而窥探虚实。
当高俊问及明信片的时候,我恍然大悟,感到落在了绝对的下风。不错,那张明信片上的七言律摘自杜甫的《客至》,那么高俊夫妻的突然造访就是我的疏忽,我是没有理由不做准备的。这精明的日籍人士竟然摆了我一道!
杜甫是现实主义诗人,那么高俊是否又有他现实的要求呢?
在立花美希向高俊示意后,高俊与我有了一番长谈。这番长谈恳切真诚,不仅解释了此次造访的唐突,也在日后的一段时间里发展到了某种共识,而这种共识所要探究的,恰恰是人类永远不能摆脱的一个话题,那便是侵略与反侵略。
而这一切,要从高俊的经历谈起。
1998年,刚刚十八岁的高俊踏上留学日本的旅途。在九十年代留学日本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其中包含了家庭背景、财力与某种置死地而后生的信念。按高俊来说,在日留学的前几年很艰苦,那是没有回头路,不辜负家庭和个人荣誉的决死。
在某种程度上,高俊的这种决死近乎一种精神疾病。他在一年内精炼日语,兼三份零工,二十四小时强脑力与体力劳动,吃着三份零工早中晚三顿剩饭,在每天不超过三小时睡眠的情况下考入了东京大学。
一米八七的大个子,在一年内缩了整整五公分,体重减到了六十公斤,风湿及腰间盘突出成了他一生的病痛。他说他不后悔,不是因为东大,而是这一年他成为了一个男人。日本就是把人锤炼成铁人的地方,偏偏就是这种地方让你知道活着的价值。
我问:“就算不在日本,你在国内也是个苗子,到那个地方去受罪不是犯贱么?”
高俊的回答让我感到诧异。他说就是因为犯贱才去了日本,刷盘子刷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把“人”做明白了。这人总得有个思索人生的过程,在生存环境极端恶劣的情况下,简单的机械劳动不仅是温饱的本钱,还是个体思危的人生探索之道,所以高俊刷的不是盘子,是刷出了一种人生境界。
当然,高俊在东大的时候也非常刻苦,作为一些名教授的助手整日泡在实验室里,两年间发表了不少颇有建树的生物科技论文,毕业后供职于某国际医药研究机构,没过几年还有了自己的实验室。
想来高俊携妻回国应该是故土重访,是光宗耀祖的,但说到这可就没那么悠闲了。
起因是高俊的夫人立花美希,这位少妇有着一个相当显赫且不为外人所深知的家族背景。当然,在外人看来这又是一桩利益婚姻,但高俊却透露出对美希浓烈的爱意,他们的恩爱确实在细节之处有所表露,也许正是因为他们真心相爱,高俊才对立花美希的忧郁困惑不解。
那么立花美希的忧郁是什么呢?
高俊是这么解释的。他说这件事谈起来有些尴尬,起初她并不想告诉我关于她家族的事,后来我才知道,这与侵华战争密切相关。美希的祖父名叫立花兼实,当年是位少佐,隶属于华中派遣军直属部队菊地独立步兵旅,芷江攻略战前夕整个旅奉命进入桂北,并在一座名为敬功山的山区失踪了。
我听到这喷了一口茶。原因有二:
第一,我两天后的目的地就是敬功山。
第二,一支独立步兵旅近万人的队伍,怎么就凭白失踪了呢?
荒唐,这简直太荒唐了。
我问:“你没开玩笑吧?虽然战争失踪时有发生,但是整建制的失踪肯定是有记载的,这不是儿戏!”
高俊苦笑道:“怪就怪在这里了。战后我的岳父一直在军政两界游走,但是双方的答案惊人的一致,那就是根本没有叫菊地独立步兵旅的,问他番号岳父也答不上来,就知道立花兼实的上峰名叫菊地佳吾。”
我说要是查也很简单,侵华日军分“甲乙丙丁”种级部队,在各级范围内找到菊地佳吾不就找到立花兼实了吗?
高俊说这个法子也用过,可惜的是菊地这个人根本不存在。如果他不存在,立花兼实就更不可能存在了。再加上日系部队在侵华时期的种种变革,很多番号都失去了原来的意义,所以调查取证极其困难。
我这人虽然爱钻牛角尖,但立场要分清楚,本来日本***侵华是罪恶滔天的,我犯不着为了失踪的敌军浪费脑细胞,可是事后的发展却由不得我了。
立花美希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她终于接过话头对我说:“同时失踪的还有中方的一个团……”
我张大了嘴巴,无言以对。
高俊补充道:“准确来说,当时国军有两个团与菊地部遭遇,一个是322团,另一个是144团。奇怪的是,这两个团的番号不仅对不上国军序列,就连建制补给的明细都没有。”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高俊所说属实,中日三个建制单位,近两万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在世界战争历史上,整建制失踪的事例不在少数,早在十七世纪就有四千名西班牙士兵神秘失踪。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两支法国步兵营在马尔登山地神秘失踪。在此期间,还有部署在土耳其加里波利地区的八百名英军士兵消失在山巅再无踪影。在国内,抗战初期国军的一个团于南京青龙山地区神秘失踪同样也是一例。
我又想起老梁所说的敬功山,只觉得脊背冒起一股寒气。我不由说道:“后天我和一位朋友就要起行前往敬功山,不妨我们一道走走?”
高俊听到这笑道:“是老梁吧,其实我就是你们的资助人。”
哦,明白了,原来我是被玩了,从一开始我就被这小子算计了。我苦笑道:“这事跟我没关系,为什么要找我呢?”
高俊的回答让我感到惭愧,他说在国内举目无亲,唯一能让他想起的就是我这位同窗好友。而现实是,我不仅没有记住高俊,就连他其后所提到的那些喝酒打诨的调皮事也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人的一生充满了传奇,如果以超现实的平行理论来解释,那就是当你决定了一个结果,就会在其后分成无数个未知。在生命的时间轴上,我们并不孤独,甚至有很多很多的选择,其结果未必统一,但却是平行相对的。
我选择的这个结果,就是我们即将展开的沉沉书卷,如果不是高俊夫妻的到访,如果不是老梁的奇遇,我们不会在因缘巧合下揭开一段抗战往事,更不会有现在的追访组。
两天后,我、老梁与高俊夫妇飞往桂林。在两江国际机场降落后,我们自驾北上,沿322国道转202省道,一直开往资源。
因为在飞机上一直瞄着瑶族空姐,老梁也没心思搭话,在车上眯了一觉后,这老小子的话匣子终于击败了车载音乐,于是在滔滔不绝中,我清楚了老梁在敬功山奇遇的来龙去脉。
老梁说,头几天在网上传的图,基本是桂林山水。到资源向西进入敬功山以前,他拍了不少片子,BBS、博客、微博各种嗨图把自己都折腾稀了,后来要进山,反而没了激情。
于是在资源这个少数民族集聚区呆了几天,闲时溜溜风土人情,再逛逛散摊,看看有没有灼眼的古董带回去赏个新鲜。其实老梁逛旧摊根本就是盲人摸象,他手里那俩臭钱人家都不稀罕诓他,结果逛了半天索然无趣,在街尾买了两块钱的凉茶自己图个安慰。
可是呢,这两块钱的凉茶差点把自己的命赔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