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声道:“犄角镇剩下的百姓估摸是跟另一队撤离了,死在这的都是拎鸟铳的,他们是扔了自己脑袋打掩护呀,真有种。”
吕兴河有些气馁,颓然道:“咋就没见着敌人的尸体呢,这伙鬼子他妈的究竟是不是人呀?”
“鬼子鬼子,能他妈是人么。”甘得雷瞅着满丘的尸骸三三两两地躺在一起,所有搜缴上来的鸟枪和弹药都集中焚毁了,有中弹没死的被挑了胸膛,一个活口都没留。
一如往常的干净利索。
如今镜子苇以南是待不住了,鬼子特攻队四下侦搜,所到之处逢人便杀,整个敬功山区都笼罩在恐慌之中。
就在甘得雷三人准备返回驻地的时候,菊地独立步兵旅本部辖两个大队四千多人浩浩荡荡地进驻了犄角镇,整个队伍通行了足有三个钟头。原住民不过一千多人,此刻却挤满了穷凶极恶的鬼子兵。
犄角镇镇长廖英祝五花大绑地出现在镇北口,在鬼子的推搡中,他迈动沉重的步伐,望着狼藉的犄角镇不由泪眼迷蒙。
此刻日军的装甲车架着广播喇叭,不知道车里的人在喊什么,一队队日本兵在街道间穿梭,在破败的商户和瓦砾之间搜寻物资,零零散散的尸身从街北铺到街南,偶尔一声犬吠又被枪声盖过,只要有生息的存在,鬼子兵就没吝啬过枪弹。
在他转过另一条街巷的时候,七个镇民面墙而跪,身后的鬼子一排枪弹过后,脑浆混着鲜血喷弥在墙上,血块顺墙下滑,看得廖英祝心颤不已。
往昔生机勃勃的街道成了廖镇长耳濡目染的炼狱所在,在镇政所前,他看到青天白日旗被鬼子撕扯成抹脚布,高悬的房檐前取而代之的是膏药旗。短短一夜之间,乾坤倾倒,远离战火屠戮的西南腹地竟然被鬼子占领了。
当廖英祝被押进镇政所大院的时候,他看到一排鬼子警戒在几个人身前,当中一人正在观倪手中的青花瓷碗。
独立步兵旅旅团长菊地佳吾大佐细细审视着,在硝烟还未散尽的朦胧日照中感慨万分。他向身边的四位少佐叹言道:“了不起的工艺啊,色泽淡雅清亮,绘纹精湛,该是产于江西上高一带的石子青。”
“是平等青,产于乐平。”廖英祝嘲讽道。
“哦?”菊地佳吾回转身形,那张颇为儒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凶狠。他小心翼翼地将青花瓷碗放在桌案,紧了紧手上的白手套,像方才慎思青碗一样盯着廖英祝。
“是一双了不起的眼睛啊,看不到恐惧,只有愤怒和无畏的挑衅,像镇长大人这样的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吧。人若是将生死看得通透,不论威逼利诱都是徒劳的,我喜欢不被乱象左右的真君子,那些世故而又皮里阳秋的假正经有很多,镇长大人却是有自恃的,深知本末倒置的存亡大事马虎不得,观人观眼,得窥一二。”
廖英祝咯咯笑道:“作为一个衣食父母,百姓的死同等膝下儿孙之亡。我就纳闷,何必绑了我在此受辱,不如在镇外解决就好,也不用肝肠寸断,看着往昔生平尽遭禽手。”
菊地佳吾笑了笑,他看着隐藏在暗处的立花兼实说道:“你看你看,征服一个国家并非以刀兵为主,在千秋大业前,不屈的禀性是不加半点勾兑的,这是有着中正心怀的民族气节。”
立花兼实不屑地哼了一声。在九州嫡系中,他忠于武士道的精神,却不想被政治的污臭歪曲武士道的内在。他旗下的立花大队还在犄角镇外,过多的杀戮只会玷污自己部队的名节,作为一个军人,他更加渴望与正规军的交锋,而不是在这个该死的院子里赏碗辨人,给残忍的杀戮找一个美好的借口。
他太清楚菊地佳吾的为人啦,这一出戏就是让自己更加放肆战斗的本能,让残杀变为某种感性,将战争的丑恶变得更富有诗意。
眼前,旅团长菊地佳吾大佐、北条通太少佐、岩崎益道少佐、千叶晋之介少佐都在人面之下隐含着歇斯底里的癫狂,那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嗜杀本性狰狞着,在犄角镇血染的一天一夜中得到了某种介质,将人性的丑恶肆无忌惮地展露出来。
当众人凝视廖英祝的时候,在大院之外走进一人,那近乎涨破军服的体魄血污片片。他一手提着硕长的武士刀,一手攥着半切脑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廖镇长。
陆路特攻队中队长熊谷康冈将血淋淋的人脑丢弃在地上,血红的眼睛盯着菊地佳吾。后者眯笑着,从兜里掏出个精致的汤匙,随手丢在桌子上点了点头。
熊谷康冈拾起汤匙走近廖英祝,一把抓起他的头发,将汤匙刺进了眼窝。
“哎呀!我操你们祖宗哇!”
廖英祝惨嚎的同时,双眼被挖了出来。菊地佳吾直视着立花兼实,淡淡地说道:“这样一来,你不会再担心谁在看着你。要征服一个国家,就要挖出他们的眼睛,让他们永远生活在黑暗中,被践踏的同时又深深恐惧着,这就是,我们要做的。”
镜子苇以北,端山虎独立团退经断头崖索桥,撤离到九里杜鹃坡。
负责垫后的二营五连官兵接收了镇保卫团残部和逃难的百姓,四百多人的团丁为了掩护犄角镇百姓死伤过半。二营营长李介一心有不甘地蹲在索桥北端,看着最后一队士兵过桥,不由叹了口气。
卢云众抱着花母鸡面沉似水,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在犄角镇一天一夜的屠戮中,作为党军最为精锐的狙击团竟然一声没吭,这让手下的弟兄有些闷闷不乐。
郝青松在他身侧低声道:“士气不振啊,这犄角镇丢了不是儿戏,我们的粮食供给就得靠身后的邵家堡了。”
卢云众捋着小鸡冠,只喃喃了四个字:“面子的事。”
面子的事?
这让郝青松的内心掠过一丝冰寒,在他印象中卢云众是个硬钉子,在黄埔军校时就颇为硬朗,几次长沙血战也没皱过眉头,小鬼子到哪里就顶到哪里。可此时却像变了个人,少言寡语,什么堵心的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如果说犄角镇空无一人也就罢了,可分明是屠杀了一天一夜,这口气是断然无法咽下的。
他在想什么?他又准备干什么?
“炸桥。”
卢云众扔下这两个字后走开了。李介一和郝青松面面相觑,这两个字说得简单,却直接将犄角镇交给了鬼子兵。
这份苦楚他一人担当了,在寥寥千人中,卢云众深知形势的险峻,他没有什么本钱和一支精锐劲旅展开决战,在有限的对弈中,他手中的王牌无非就是地利。
他捋着小鸡冠,盯着花母鸡凌厉的眼神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只要炸了断头崖索桥,菊地狼群就不会在一时片刻进入敬功山区,这么一个战役空挡正是他所需要的。
人命,几百口人命换一个战术空间,值得。
可有一个人觉得不值得,这个人在和甘得雷闹脾气,他看着索桥崩坍在山涧之中,连个退路都没有,正抓心挠肺地咆哮着。
“你说相信你们吧,这份相信连个屁都不值得,穿身兵皮就知道退,鬼子一来比谁跑得都快。现在把桥炸坍了,怎么回去,咱跳过去啊?”
小太岁嚷嚷着,等索桥崩塌的烟尘卷过来才闭上嘴巴,他闷咳数声后沮丧到极点。身旁的吕兴河心情复杂,一来是小太岁的碎嘴皮子闹的,二来觉得卢花子不仗义,这侦察小队就剩三个脑袋,咋还把桥炸了呢?
甘得雷戳开弹药匣子,检视装备后说道:“具体的情报得送回去,怨天尤人解决不了问题,我说山魁,你给条路,咱们死活得越过这道梁子。”
“还他妈的梁子,你要长了翅膀能飞过去,其它就甭想了!”
甘得雷点着烟,深吸了一口说道:“早几年手下有个兵,十六,是个娃娃,刚到特务连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什么险活儿都向前靠,炸碉堡,玩刺刀,经常都是鼻青脸肿,浑身都是口子。我问他这么拼命干什么?他说个子太小啦,不拼命拖后腿。我合计真有种,不管路上怎么危险就没皱过眉头,这天高地厚全是拼这口气呢。”
小太岁见他裹着烟头不说了,不由问道:“后来呢?”
“常德会战,我们大队在外围潜伏到纵深,遭遇大口径迫炮阵地,有机枪,有炮火覆盖,阵地前还他娘的有地雷……”
“他身子小自告奋勇去探雷,一碗高粱酒下肚就去啦,五百公尺的黑皮洼子,摸排了整整三天,没吃没喝,到我们发起冲锋的时候,这小子看时间上来不及了,就拿身子滚地雷……”
小太岁和吕兴河喉头有些发哽。甘得雷叩搭着盒子炮的机头,叼着烟声音有些沙哑:“二十公尺的地界,全都是他的肉块……人要是豁出去,是事不是事,有事就一阵。”
“我现在就问你邵山魁,有没有回去的路?就算没有,我也得跳下去爬到对面,命令就是命令,这就是我们穿军皮的肝胆!”
“有有有!”
小太岁指着镜子苇以东说道:“有道环山梁子,贴着悬崖可以蹭过去,踏脚的地方只有一条胳膊宽。”他顿了顿续道,“十走九死,石头阶子是松动的,踏空了就万丈深渊……”
甘得雷抬头看看天色,下午的晴空只余微微山风,心想这道环山梁子是趟定了。
而小太岁所说的环山梁子压根就不是山道,不过就是悬崖上错落的一条山阶,猫猫狗狗倒是可以通过,这人要是过去就得有些胆气了。
三人绕到镜子苇以东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不足三个钟头便日落西山。他们收罗一些藤条各自拴在一起向山阶走去,等他们摸爬到半道,凌空的山风在耳边呼啸掠过,抬头看不到尽处的悬崖峭壁,俯望则是黑洞洞的深坑。
吕兴河打架可以,说起爬高就腿肚子转筋,他夹在俩人中间呼吸急促,在后面的小太岁自然看不过去:“我说你抓着石缝就像个屁大点的娃娃捏奶子,就不能活分点啊?”
“你就会耍嘴皮子,爷是军人,懂?不是猴子!”
他吕兴河是什么人,放在水浒里面就是个狠角色,被小太岁这通埋汰,脸都气绿了。
其实从当兵吃饷那天起,吕兴河就是个打阵地的硬骨头,你要让他捅兵窝可以,让他拔炮楼也没说的,就是这爬山崖有点蹙眉头。
太瘆人啦,那嗖嗖的山风刮得军裤噗嗒噗嗒乱响,后脊梁一阵阵发凉,要不是老连长在前面,他喊娘的心思都有了。
等他们绕到断头崖以北的时候,吕兴河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自己的身子又酸又麻,抬起双手一看,十个指甲都抠劈了,血水一绺一绺的凝固在手指上。
甘得雷也好不到哪去,嘴唇发紫,想起眼皮子底下的深坑就直打哆嗦。他抽口烟定定神,心想这条山路可不能废掉,说不准哪天折回去就给小鬼子来刀狠的。
断头崖索桥被炸毁的消息传到犄角镇的时候,菊地佳吾不仅没有气急败坏,还兴致勃勃地在镇政所款待了一众将领。
当然,与之格格不入的立花兼实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大队。菊地佳吾并没有为难立花君,只是命令特攻队将廖英祝悬挂在断头崖南端,不紧不慢地暴晒于溽暑艳阳之下,任他自生自灭。
所谓的残酷在菊地君的字典里无迹可寻,索桥的炸毁让他清楚地知道,一支职业部队正横陈在对面,他们有充分的准备,有专业的爆破手段,在重新架构索桥之前,他可以静下心来研判对手的存在,而廖英祝的处置正是考校对手的一种心理手段。
中国人的性子是很难揣测的,他们时而暴躁,时而怯懦,是群体利益的坚守者,也是群体冲突的爆发者。如果具有大无畏民族气节的镇长大人深得民心,他们会怎么样?他们会否主动出击?会否给大日本皇军一条隐匿的突击路线?
他要的就是支那军人的怒火,让他们彼此勾心斗角,让他们面对挖去双眼的镇长大人暴尸烈日之下而如坐针毡。所有的残忍,都不过是一种战术安排,而战术本身,就是消灭身心的残忍智慧。
他想起立花兼实孤傲清高的武士道精神,在这乱世之下,那不过就是狭路相逢的侠客精神,是不适用战争的。在血虐犄角镇的一天一夜中,他幸好看到了立花大队士兵们的屠刀,幸好还保存着九州狼兵的本性,在孤军突击芷江的路上,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士兵,是根本不需要感情的啊。
菊地佳吾失笑着,望着天色将黯,命令旗下三个大队以“品”字形驻扎犄角镇,并下令特攻队监视断头崖北山,而立花大队则任其留在山中。他想,当其他三个大队屡建战功的时候,立花兼实终会按捺不住的。
武士的弱点,正是对荣誉的渴望。
而立花兼实真的渴求荣誉吗?此时此刻,在镜子苇以西的梯田间,他赤着双脚踏在泥泞之中,望着满目的落日余晖,将清早书写的家书撕作粉碎。
他知道早晚有一天会成为菊地佳吾的战刀,于是在耳畔间,他似乎听到了袛园祭的钟声,荡漾开来的清音消弭在血色残阳之中。这像是某种启迪,也像是一生的拐点,也许从今天开始,他会将自己化为一头凶狼,在这个与武士道相悖的侵伐中如其他兽兵一样,去掠夺,去屠戮。
当一个武士妥协于军阀需要的时候,所有积压在内心的抑郁便会在一刹那间倾泻而出,在心中的清音丝丝脆断的时候,立花兼实的眼睛掠过猩红,与战刀的吟鸣一起嘶吼着。
在战争面前,道德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