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一年之中的七月是传统节日——袛园祭。它是日本三大节日之一,据传,越是古老的城市,庆典的规模就会越大。
这种庆典源于一千多年前,当时流行的瘟疫夺去了很多生命,人们认为这是一个叫做牛头天王的鬼神在作祟,就用六十六个棍子建造了神轿,送到神泉苑游街祈福。于此,这种神事活动命名为祗园御灵会,这也是祗园祭的前身。
随着年代更迭,袛园祭开始分为前祭和后祭,并以彩车巡行而闻名。后祭的规模和看点都小于前祭,由此也衍生出了一个日本习语,意思为“错过时机”。
作为菊地独立步兵旅第一大队队长的立花兼实,此刻端坐在山丘上,展开家书,拾笔写下了《平家物语》的卷一前诗:
袛园精舍钟声响
诉说世事本无常
娑罗双树花失色
盛者转衰如沧桑
骄奢淫逸不长久
恰如春夜梦一场
强梁霸道终覆灭
好似风中尘土扬
他以这首《袛园精舍》作为开头,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其后他在家书的末端写下寥寥几句:吾已深入敌占区之敬功山,已攻占前卫犄角镇,不知敌方会否阻截,一切尚不可知,保重。
立花兼实合起家书,站在山冈上俯视烟雾缭绕的犄角镇,古铜色的脸庞有些许焦悴,不觉间,干涸的嘴角漾出一丝血迹。
副官九鬼幸映递上雪白的手帕,沉声道:“作为本部精锐部队,在下一直不明白阁下的用意。如果单指犄角镇而言,只要请命菊地大佐,派遣熊谷特攻中队就可以完成这个狭小的战区任务,阁下为何劳师远征又要作为第一梯队进行夜袭呢?”
立花兼实抹去嘴角的血迹,抬头望着阴郁的天空,他答非所问地说道:“新年的时候来到支那,刚刚错过樱花灿烂的季节,真是可惜啊。”
九鬼幸映一脸的不快霎时换做爽朗,他点着头:“说来,真是想念家乡那股青涩的味道呢。”
立花兼实的双眸掠过微不可寻的思念。他深吸了口气,在这异乡的高地上,收入胸肺之间的气息格格不入,他艰难地呼出,又疲惫地吸入。
来到中国已过数月,作为九州武士集团的后裔,所属大队一千余人皆是有觉悟来到这里的。四个中队长兢兢业业为这战争积极地努力着,可是不论怎样,作为战争的消耗品他都不会认同这最后的一次派遣。
这一次是要决死的啊……
立花兼实在心里喃喃着。似乎从战国时代起,萦绕着九州武士的宿命就是不断地妥协与决死,似乎这与中国有些许相同,被迫的接受,被迫的信念,被迫的生与死之间,被迫之下的抉择。
他更想做的是保卫本土,虽然在心里这么想,但是无论怎样都无法呼之欲出。人一旦被某种高压所左右,黑的未必是黑的,白的也未必是白的,一味的军国信念让武士道有了一个歪曲的出口,而这个出口却是残忍的。
作为武士的后裔,大家会这么想吗?他们会否为这战争羞愧呢?
于是他猛然转过身,望着山丘上的两个中队及本部,高声喝道:“这就是你们要的吗?这就是我们武士要做到的吗?”
近千人机械地山呼道:“天皇!天皇!万岁!”
九鬼幸映兴致勃勃地抽出佐刀,指向犄角镇喝道:“向小寺、伊东中队致敬!万岁!”
“万岁!万岁!”
立花兼实将那染血的手帕紧紧攥在手里,他不明白他们在回答什么,但看来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因为他们已经不是真正的武士了。
这难免让他心怀尴尬。日本对中国,两个文明的碰撞在残忍地进行着,帝国军队大捷的背后却无法摆脱伪强大这个事实,无论怎样的完美计划,到最后都必须吃掉军需消耗这个死苍蝇,打通大陆交通线才是至关重要的。
什么重庆,什么延安,东条英机已经完全被自己搞糊涂了,也许正是如此,他的下台才是必然,可怜的是近万人的帝国军队已经深入不毛之地,谁也不会记得他们。
立花兼实望着绵长的敬功山,传言只要穿过这片山区就可抵达卫戍战区,不仅可以突袭芷江,甚至可以摧毁怀化。日本幕僚对帝国军人的迷信已经达到了神话的境界,一个精锐步兵旅能做到吗?
他本不该质疑,骨子里纯正的武士信念让他坚持着,可动辄却是残忍的屠杀。武士道是不杀平民的,****强奸了武士道的精神,所谓的“荣誉”让武士道的内在残破不堪,这些道貌岸然的帝国军阀卑鄙地发动了战争,难道不以为是一种羞耻吗?
立花兼实俯望着已成废墟的犄角镇感到一阵恶心,可又能怎样呢?任务是决绝的,是不容辩证是非的,被誉为九州之狼的菊地大佐不也是硬着头皮率领大家突袭这诡异的敬功山区吗?
“大队长阁下,菊地大佐传来口信,确认犄角镇是否已被攻占。”
立花兼实点点头,他拄着长刀淡淡道:“可以让部队进驻了。命令小寺、伊东中队收缩,我们的敌人是支那正规军,不是平民。”在喟叹间又不由续道,“让熊谷特攻队去收拾这盘残局吧……”
每当念到熊谷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心头就像是在滴血,作为曾经熊谷家的准女婿,立花兼实再次展开了那份家书,不住喃喃着:“可惜的是你,再看不到我的忧郁……”
犄角镇在血与火中已是残墙断瓦尸横处处。
偶尔传来尖叫,又被一声枪响盖过。小太岁在泥水中打个激愣醒转过来,呛着几口脏水挣扎一番。他瞅着小马褂上四个枪眼,心想菩萨开眼啦,枪枪贴着肋条骨擦过去,这条命又臭又硬,却又是捡回来了。
老天阴沉沉的,仿佛昨夜的雨还没下透,他喃喃着春黎的名字,借着残墙撑起身子,从昨夜炸死的鬼子手中拽过三八步枪,解下弹药袋跌跌撞撞地走去。已成一片瓦砾的犄角镇没有了原本的模样,只能凭着几分记性辨别方向。
原先他想过这一次算是豁出去了,却没想到一遛一遛的日本兵向镇外跑去,就像几个月前的鬼子,急匆匆地来,急匆匆地去,好像在赶着投胎,生怕抢不上天皇的命了。
等他战战兢兢地摸到景山酒庄的时候,就听里面传来鬼子的笑声,小太岁这一股火腾地蹿上来,拉开枪栓一脚踹开门板,刚扑进去就看到几个邋遢到极点的汉子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
“魁哥?是魁哥!”
小太岁愣了愣,扫了一眼满堂的人,原来都是镜子苇挨鞭子的弟兄,牛广达、高二敞、万清、羊尾,往里面一瞅,老灯和六民正扶着春黎走出来。
春黎换上一身男儿装,头发也盘进斗笠。她一看是邵山魁,这脸上就泛起红晕了。
“嗨!都什么时候啦,脸红个什么劲啊!”他搡开众人,抓住春黎的手就往外走。
老灯哎呀哎呀地扯住他说:“少爷,可别使性子啊,这一脚迈出去是要挨枪子儿的!”
“狗屁,你看我手里的家伙是棒槌么?毙他狗日的就是了!”
六民也拉着小太岁:“好汉难敌四手,咱先稳一稳,看看路数再走不迟。”
“哟呵,你们六条汉子十二个爪子都是酱烧出来的,不会抢家伙?”他哼哼着,“甭跟我人五人六地掰扯,这鬼子来得不简单,你看这帮畜生连镇子都端了,显然不是来占地盘的。”
小太岁这么一说,大家伙开始明白了,几个月前的住川大队奔袭的是镇保卫团,压根就没动镇子,可这一次显然是不留活口,有一家算一家,全都拿刺刀挑了,这是在干绝户的事。
羊尾抽着鼻涕说:“魁哥说得地道,那……那镇长家都塌窝了,说不准这老家伙带着保……保卫团进了镜子苇,咱再不走就……就……”
“就你大爷,结结巴巴地添堵呢?”牛广达抽出菜刀一脚踹开羊尾,“魁子,你吱个声,大家伙杀将出去,咱死活不在这挺躺着!”
牛广达这么一说,小太岁就竖起大拇手指头了,在他眼里大丈夫就得横着走,要死也得挺直了。可是当下有点别扭,七条汉子加个寡妇怎么走都不太利索,他盘算了片刻,脑子里想出个歪念头。
“我说广达啊……”
“咋个?”
“不是兄弟埋汰你,你这见血就晕的毛病不见收敛,不如就辛苦一趟背着姐出去,老灯是路精,你们七个一走我就踏实啦。”
他这么一说可就把春黎吓住了:“你要干什么?不要去逞能!”
小太岁清楚得很,他们戳在一起是绝对出不了犄角镇的,不如搞个声东击西,把鬼子引走好让大家趁机开溜,但这么一来自己就凶多吉少了。
“菩萨姐姐,您可就别磨蹭了,老弟的命短不了。”接着一挥手,“谁也别跟我犯冲,带走!”众人深知小太岁的脾性,多说一个字都是跟驴废话,只得背着春黎出了厅堂。
小太岁拎着三八步枪见他们溜进巷子,看着春黎回头复杂难明的神色,心头一横就向大街外跑去。他边跑边想这些年的后悔事,若是有命在,回头就把春黎办了。天涯海角,只要没恼人的地界就成,什么邵家堡,什么小鬼子都滚远远的。
想着想着举手朝天开了一枪,这愣头青一枪没解恨,又补了一枪。他站在街心等鬼子扑过来,心想只要鬼子露头他就往东跑,进了林子可就由不得小鬼子啦。
可是小鬼子没来,他蹙着眉头又开了一枪。
鬼子还是没来。
这飞蛾扑火的英雄壮举愣是没招一个鬼子出现!
鬼子都哪儿去了?原来立花大队的人正和熊谷特攻队换防呢。邵山魁憋了一肚子英雄气没放出来,却凑巧看到一个山民鬼鬼祟祟地在小巷里露出头,他细细瞄了瞄,这不是拿鞭子抽他们的吕兴河么!
“哟,这是公蛤蟆蜷腿,搞埋伏呢?”
“你他妈疯了,快过来!”
小太岁把枪往肩上一扛,咧开嘴咯咯乐道:“就你这德行一看就知道是特务,还埋伏个什么劲啊。瞧见没,三八大盖,爷弄死一遛鬼子,你们呢,包个破头巾满街乱蹿,有枪还不打,就是茅房里撑杆跳,过分!”
“我说你嘴怎么这么碎呢,赶快跟我走!”吕兴河扯着小太岁就往小巷里钻,等俩人曲曲折折地绕出犄角镇,已经是晌午了。
镜子苇南端的高地上,甘得雷竖耳听闻时有时无的枪声,在齐腰深的草丛中默默地嚼着干面饼。
他见吕兴河与小太岁来到会合处,心头的大石就算落下了。吕兴河气喘吁吁地上报情况,这通摸底险象环生,三个探子挂了两个,不过把小太岁捞回来倒是意料之外。
这活宝抢过面饼一通狠嚼,显然是饿得发狠了。甘得雷见他嚼得津津有味,不觉间想起特务连早年间那些个少年兵,为了一口棒子面豁出去一条命,战斗素质谈不上,只是维系着一息尚存果腹而为。
民族的大道理,国家的大道理,压根就没有半斤戗面馒头来的重要。
而今,他在小太岁的吃相里却看到了另一番心境,那是一头猛虎单纯的补充体能,在吞噬间保持旺盛的精力,没有满足,也没有疲惫,只在不停地耸耳听闻,保持着自己狩猎的本能。
啊呀呀,甘得雷那股没由来的好感又泛滥了,他总觉着这股好感似曾相识,纠结起伏之下才发觉,小太岁就是曾经的自己,那个初出茅庐大有气吞天下的心气如出一辙。
“秃脑壳,你瞅啥哩,带人回去杀鬼子呀!”
“杀你个腚沟,一个大队的兵力你当闹嘻哈呢?”吕兴河瞅他就别扭,若不是甘得雷看他是个气候,这双老拳早就“教育”过去了。
甘得雷自然不会轻举妄动,他掂量着吕兴河的情报,合计换防的鬼子八成就是追杀过他们的陆路特攻队。
九九步枪,那可不是开玩笑呢。他又问了镇保卫团的动向,原来四百多人的武装化为两股,一头撤向镜子苇,另一头撤向了断头崖。
小太岁一听,嘀嘀咕咕地说道:“撤向断头崖的是邵家堡的弟兄,他们肯定是想回防。”
吕兴河哼声道:“逃兵,镇子不要了往山里钻,这就是土匪的揍性。”他这么一说又把火头烧起来了,小太岁卸下刺刀就要拼命。
甘得雷死活架开这俩活宝问:“那镜子苇这路武装在哪里,谁看清了?”
俩人面面相觑,显然谁也不知道。甘得雷听着茫茫镜子苇回荡的枪声,空鸣似又近在耳旁,根本无从知晓枪响从何而来,他想起特攻队在密林中的追杀,不由暗叫不好。
直到一个钟头之后,三人才在镜子苇以东十八华里的山丘找到镇保卫团所在,确切地说是67具毫无声息的尸体,其中13条汉子被劈飞了头盖,血红色的眼睛瞪得溜圆,脑浆散落在四周惨不忍睹。
这相识的一幕如噩梦般再次闪现,血淋淋的事实不仅让甘得雷头皮发麻,就连小太岁也是目瞪口呆,他从没见过杀人会狠毒到如厮地步。
那一双双眼睛瞳眸已散,鼓凸着似要掉下来,犹如不散的幽怨在挣扎着寻找自己丢失的魂魄。他蹲在一处尸身前,抹去半张脸皮上的血污,扫着四周哽噎道:“都是堡里的人……”
“有没有镇长的?”
小太岁嘟囔着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吕兴河看着满地的尸体,胳膊上皆扎有“邵”字图,心怀忐忑下涌起一丝愧疚,刚想上前与小太岁打个招呼,就被甘得雷拉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