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死没死?死了你就得偿命!”
小太岁说不过他,对着乡亲们喊:“你们听到没,我救了镇里的娘们,还要被他们宰了喂野狗,官逼民反啊,你们见死不救吗?”
百来号乡亲面沉似水,也不知道是谁嘀咕了一句:“你早就看上那个寡妇了,不被当官的祸害,也是被你祸害……”
“就是就是……”
邵山魁听到这想死的心都有了。甘得雷想笑却不敢笑,他辛苦得直哆嗦:“你就别委屈了……今天咱俩肯定有一个掉下去的……”
小太岁两条胳膊都快没知觉了,他咽了口唾沫:“东风不与周郎便……今天吃大亏了……”
甘得雷一听这话知道是时候了,这小子抓不住掉下横梁,他就能赦了邵山魁一命,到时候再来一次招安,基本是没跑了。
谁知就在小太岁将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隔老远就听到阵阵马蹄声,转瞬间来了二十来骑。当前一骑翻身下马,边跑边喊:“哎呀,我的儿啊,爹来晚啦!”
甘得雷一听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等俩人低下头一看,一个干瘦的老头踢飞炉渣子,死活把小太岁扯了下来,两人跌滚在地,那老头抱住邵山魁就是一阵哭天抹泪。
“我的儿啊,天杀的怎么让你吃这么多苦啊!快让爹瞅瞅……哎呀,人都瘦了……”
甘得雷落了地,他咬着腮帮子肺都要气炸了,这他妈是算赢还是算输啊?
小太岁有感而发,攥着老头的手有些哽咽:“大伯,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觉着你应该改名,及时雨,程咬金,哪个都行!”他又对甘得雷说,“有目共睹啊,你也瞧见了,不是我要下来的,是我家大伯搅局。要不这样吧,你再选个日子,咱俩找个没人的地方再比划一次。”
甘得雷心里合计,我他妈还找个没人的地方和你比?谁知道比完你怎么吹呢!他扫了一眼周遭的百姓,这些农户别看对小太岁不咋样,但对这老头子可有几分敬意,真要是下令把他捆了也说不过去。
行了,找台阶吧。
“法理难容,虽然我们的人也有过错,但错不致死,你小子要是有种就得知道什么后果。”
老头起身抽了抽鼻涕,拽着甘得雷走到一旁低声说:“长官,在我们这地界,祸害良家妇女就得剁了‘下活’。我儿子本想一刀把儿给他磕晕了,然后交给镇长法办,没成想这小子脑壳太浅,就这么一命呜呼。但你想想啊,换做是你,你愿意被剁了下活活着,还是利索地见阎王爷呢?”
甘得雷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邵家堡大当家邵济棠了吧,话阴,有道理,也婉转。
邵老爷子又抬高声音说道:“长官你就当着大家伙的面直言,想我侄儿堂堂一个男子汉,愿意听凭青天白日的法办!”
甘得雷这下有面子了,他转身取过衬衫,缓缓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七个人即刻押送到连部,苦役是免不了啦。”
话是这么说,特务连的十几号人都在地上趴着呢,伤筋动骨啊,甘秃子都觉着脸红。邵老爷子何种样人,挥手叫来跟班,扶着受伤的一干人等便向特务连驻地走去。
路上,小太岁就问邵老爷子:“你给他钱不就完了,我这一去还能活命吗?”
“傻儿子,人家要的是你的人,要是诈老子的钱何必要和你吊火鸡呢。”
“我就是你侄儿,不是你儿子……”
邵老爷子叹了口气,喃喃道:“侄儿侄儿,从古到今谁说得明白……”
小太岁不想与他纠缠,这个二十年没有讲明白的关系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说清楚的,他就当他是老糊涂,想要儿子想疯了,想要他做继承人,想要他继续掌管这个破落且没有自由的邵家堡。
眼前日落西山,小太岁望着那一抹余晖,不甘地闭上眼睛。自己的一生都是注定的,是大伯一步一步算计好的,他无法去抗争自己的命运,这些年酒肉乡里,也正是他不想屈服于宿命的叛逆。
在特务连驻地前,邵老爷子挥洒银元笼络关系,可惜这一招用的不是地方,这些丘八可不吃这一套。当兵的一看弟兄们一个个猪头驴脸地回来,对这小太岁就蹙起眉头了。邵老爷子无奈之下把四个亲随留下来,死活要护着这个活宝。
等他依依不舍地勒过马头,望着小太岁的背影喊道:“儿啊,就没啥跟爹说的?”
小太岁头也没回,只是挥了挥手。
半夜的时候,甘得雷的风湿腿隐隐作痛,他起身敲着膝盖,点上蜡烛后翻着小太岁等人的卷宗。在晚饭的时候他就匆匆看过了,令他诧异的是,这十一个人都有正规军的军衔,比如小太岁,军衔是上士,在五个月前还是镇保卫团的副队长。
他又翻开犄角镇的镇史,最后一次大事记是发生在这一年三月的敬功山保卫战。当时进攻的是日本陆军住川大队,一千多个武器精良的鬼子与镇保卫团相持了半月有余。日军攻占犄角镇后,在镜子苇以南十多里的断头崖屠杀了一百多名军民,多半是邵家堡的伤兵,后来第四战区直属部队赶来支援,鬼子这才撤出了犄角镇。
如果小太岁等人是此役的幸存者,那么军内不仅没有表彰他们,就连起码的记载都没有。甘得雷是一名攻于心智的职业军人,他所带领的特务连屡屡在敌后执行决死任务,像这种无表彰无记录的龌龊方式早已习以为常,所以他对小太岁有了再一次的好感。
而四个月前突袭犄角镇的日军大队,在没有任何先兆下从广东北上渗透,或许是为菊地部队搞的一次演习,试探的就是第四战区的反应。遗憾的是,广西狼兵没当回事。
这个时候,负责巡逻的士兵在门外报告,报告的内容让甘得雷的好感再一次荡然无存。
原来这小王八蛋竟然逃跑了……
在一束束手电筒照射下,泥泞的湿地上趴着两个呻吟的伤兵。甘得雷的肺又被气炸了,心想这小子下手实在太狠毒,可是他又思忖到自己部下身经百战,此刻竟不是一个小地痞的对手,这种窝囊倒让他感到久违的热血贲张。
小太岁哪去了?
这小子正向犄角镇奔去。星夜细雨之下,他如鹰隼一般滑翔在梯田之间,他喜悦的就是这种无拘无束的自由。此时此刻,他想干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在镇里找壶好酒,二是去看看俏寡妇。
这个让他挂记甚至用命相抵的寡妇,叫春黎。
六年前的犄角镇,十七岁的春黎嫁给景山酒庄年迈的姚掌柜,所谓敬功山第一美人就这么插在了牛粪上。当时邵山魁十四刚出头,就觉得这事不仗义,他和一干小兄弟在堂子里跑来跑去,找点这个年龄应该折腾的事,摔摔酒杯,扯扯灯花,试着用各种手段报复姓姚的老头子。
因为春黎待人极好,像他们这群愣头青都有摔破裤子的时候,春黎总是一针一线地缝好,这么多年下来,那张美丽乖巧的笑脸,轻轻点点他们小鼻子的温柔,还有那秀发间隐隐若现的红色杜鹃花,他们无论如何都忘不了,他们也无法接受这种现实。
当邵老爷子给了小太岁一巴掌,责怪这些顽劣的败家子们不识时务的时候,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对弱小有一套规则的。他脸颊火辣辣的疼,也看到春黎火辣辣的红盖头下滚落的泪珠。
那一天,小太岁明白了很多,并不是做了土皇帝就是无拘无束的,一些所谓的山绅和权贵犹如群魔乱舞,是要给邵家堡的土皇帝眼色看的。要继承这样一个位置,他也会像大伯一样冰冷地默许,在这些谎言和虚伪中支撑自己的地位。
如果最大的残忍不是率性,邵山魁觉得这是一种羞耻。
于是在这一天的洞房花烛,他点燃了婚房,在凶烈的大火中抢出了半裸的春黎,他们一起看着姚掌柜在火焰中惨叫,在火焰中融化。后来,在邵家堡与各商贾的斡旋下,邵山魁留下了小命,而春黎不能再嫁,一生一世守着那个空洞凄惨的景山酒庄。
而此刻,邵山魁喘息着站在犄角镇前的山包上,他瞪着眼睛看着火光冲天的犄角镇,仿如那一场婚房的大火还没有熄灭。他试着拍打自己的嘴巴来确认这不是某种幻觉,遗憾的是,那火焰依旧如妖魔一般飞舞着。
他感到喉咙干涩,不由从嘴里挤出两个字:“鬼子……”
小太岁在这炎炎夏日打了个寒颤,几月前发生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在身旁爆炸的迫击炮弹卷起股股热浪将他抛向天际,将那残酷的回忆变为现实,重重地与他砸在地面上。
春黎是他第一个念头,他忍着浑身上下火烧火燎的伤痛,向魔火冲天的犄角镇奔去。在跌跌撞撞下,他看到镇口人影憧憧,这些逃命的百姓被排排子弹射倒在地,连微弱的挣扎都没有便躺在火雨交加的石地上。
小太岁挣扎着爬进一家后厨,从案板上拎起一把菜刀。黑暗中他盯着那扇忽开忽关的木门板,闪电、火焰、狂风、惨叫,时隐时现的人影与枪声,不停地在这普通的雨夜交替上演着。
他手上握着菜刀,由于握得太过用力而瑟瑟发抖,豆大的汗珠混着冗长的呼吸滴落在地,他向木门走去,试图摆脱这令人窒息的黑暗。
蓦地,在这混沌中他听到一声女人的尖叫,凄厉的叫声像划破的玻璃尖利而绝望。接着,他看到一只惨白的手拍在门板上,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想跑进屋子。这时,一柄刺刀从女人的后颈透过,连同胸前的孩子一起钉在门板上。
那女人断气前,看到了屋子里的小太岁。
她瞪着眼睛,呜呜地想说什么,可是血水从口腔和喉咙涌出淹没了她的声音,那柄刺刀在两人的身体里缓慢地转动,然后抽了出去。
女人抱着孩子趴在门板上,没闭上眼睛。
小太岁嘴角流出了血,舌尖被他硬生生咬烂了。他握着菜刀向门板摸去,就在要冲出去的时候,一张大手捂着他的口鼻将他摁在怀里。
甘得雷的脑门抵着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说:“从前……有个樵夫,大雨的时候在庙里躲雨……半夜就听到有鬼祸害人命……”
小太岁瞪着那对母女在闪电下死不瞑目的眼睛,喘息间如一座待发的火山。甘得雷捂紧他的嘴巴,继续说道:“他呢,拎着柴刀出去看……哎呀……死了好多好多人呐,血水和雨水都搅和在一起了。他想,自己孔武有力,一定可以斩杀这些祸害人命的鬼怪。”
一声滚雷过后,火焰中的犄角镇人声嘶嚎,刺刀豁肉与三八枪弹的声音此起彼伏,小太岁手里的菜刀不住敲磕着地面。
甘得雷捧起他握刀的手说:“之后痛快了,一群群的鬼将樵夫围住,他不停地杀!杀!杀!”
“可是……他渐渐发觉鬼怪太多了,自己是杀不过来的,他需要帮手,需要杀鬼的帮手!”
小太岁放下菜刀,攥住甘得雷的衣领:“给我枪……你他妈的给我枪!”
甘得雷捏着他的拳头:“给你枪,但你得跟我回去。”
“回去?回你大爷的!你他妈还是穿兵皮的呀,门口那是你姐妹兄弟,你就瞪着眼睛让鬼子祸害喽?”
“就因为他们是我姐妹兄弟,我们才必须回去,你懂不懂?”
“不懂,爷不明白这个道理!”小太岁拎起菜刀就奔出了屋外。
吕兴河在暗处冒出头问:“连长,要不豁出去算了!”
甘得雷四下望了望:“你找两个人换上平民的衣服,潜伏下来找找消息。”
“小太岁呢?”
“这种莽夫多一个不稀奇,少一个不遗憾,看他的造化吧。”
雨下得越来越大,鬼影憧憧,两个日本兵戳着步枪在笑,他们夹着烟头对地上的六具尸体指指点点。其中一个辨不清面目的尸身扭曲着,一条胳膊弯曲成三段,那个抽烟的日本兵用枪托碾了碾他的腋窝,似乎觉得别扭,又用力压了压。
小太岁拎着菜刀在大雨中喘息着,如狼。他嘴里在嘟囔什么,那柄菜刀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转到左手,汗水和着雨水吧嗒吧嗒往下掉。
两个日本兵在雷电交集下看到了身后的小太岁,三八枪栓齐声拉响,四只眼睛扫了一眼呆立的邵山魁,又从他脸上移到握刀的左手。
一个鬼子像是明白了,他摘下头盔,卸下步枪上的刺刀,在泥泞污浊的废墟中轻提靴子向前迈进。
在雷声滚滚的豪雨之夜,小太岁盯着眼前的鬼子,左手的菜刀颤抖得更厉害了,不仅是菜刀,就连牙齿也在上下敲磕。他面露痛苦,不觉间流下了眼泪。
“诶?”鬼子愣了一愣,恍然间哈哈大笑。他一手指着小太岁,转过身对同伴哇啦哇啦叫了一通,手舞足蹈地又蹦又跳。
小太岁抹去眼泪,盯着两个日本兵耸了耸肩头,他喃喃道:“爷啊……活了二十年了,打我祖宗到这儿落脚,就没见人这么糟践过人命。狗日的我知道你们在说什么,爷不是在哆嗦,知道为什么哭么?”
“轰”的一声闷雷,小太岁手中寒光一闪,大步上前劈飞了鬼子的脑袋,喝声道:“爷是不想杀人,爷是哭自己要大开杀戒呀!”
话音未尽,又一刀豁进鬼子的腹腔,两人在雷雨中嗷嗷喊叫。小太岁一巴掌拍住鬼子的脸,左手刀猛地一拧,从下至上硬生生挑了开去。
就在鬼子脑袋落在地上的时候,小太岁“吭哧吭哧”地豁开第二个日本兵的身子,拎着他半截尸身摔在废墟上,一刀又一刀剁了下去。
当闻讯而来的日本兵围住他的时候,那两具鬼子尸身都快被剁成肉糜了。小太岁喘息着转过身,猩红的眼睛扫去,哼笑着晃了晃拉开引信的手雷。
在那一刻,小太岁知道自己没好了。这人要是不想好了,找垫背的倒容易许多。
四支三八步枪,一颗大正十年式手雷在同时间交错过去。
可巧的是,老天也劈了一记炸雷。
更巧的是,小太岁在闪电过后,忽然看到了满天的红杜鹃。
死了?
就他妈这么死了?
小太岁抽了抽鼻子,闻不到花香,四下望着不停飘落的杜鹃花瓣,却又看不到花瓣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