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个暴君俯瞰天下】
廖建川在香港过得并不快活。他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耳后有块皮肤生出了白屑,大概是因为每晚用温度过高的热水频繁洗头而导致皮肤干燥的缘故。于是从来不注重“面子工程”的他赶紧去专柜买润肤霜。
穿着飞鼠裤和人字拖的廖建川刚从万宁购物中心提着一袋战利品出来,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路边跟别人争论。
“廖建川那个乡巴佬、大土鳖,你还喜欢?品位真的很值得怀疑耶!”戴着镶钻眼镜框宛如青蜂侠的小女生一脸不解。
“不要人身攻击,回你自家捧你主子的臭脚去!”庾琳表现得不屈不挠。
骨灰级铁粉丝在狂热迷恋上一个偶像的时候,永远不懂得什么叫做含蓄和适可而止,嘴巴张得下巴快脱臼了都没有收敛的意思。
很快,香港的街头狗仔马上拿镜头对准了廖建川。敏锐的职业嗅觉同时也让廖建川瞬间与他们目光交接。
廖建川拉起还在发呆状态的庾琳,跑进人堆里。后面追踪者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
那个夜晚,庾琳胸腔像装了一只热水瓶,跌跌撞撞,瓶胆始终不破。路边的灯白晃晃,一切都宛如曝光过度的老照片,她记不太清。她却把廖建川手心的温度和触感记得了,如末日逃亡的恋人,身后是穷追猛赶的泥石流。
早知道廖建川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她就应该把她那件新买的波西米亚印花长裙穿出来!说不定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能翻盘!
廖建川是个易中天类型的才子,满腹诗书气自华,连脏话都飙得像饱蘸诗意的调味品,他会写出诸如“漆黑夜色里,楼群将天空蜿蜒成不规则形状的海岸线”此类酸溜溜的句子。
可惜,早些年就被星探雪莱拉去签约的这种经历,注定廖建川无法与其他热爱文学的同龄人一样,安安静静地潜心创作。他面对得最多的,不是素白的纸张,而是闪光灯、舆论和各种有色眼光。而与此同时,被留白出来的,正是他与魏如云之间漫长的遥远。
第二天廖建川就接到电话。雪莱富有特质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你跟粉丝街头牵手的照片见报啦!丢不丢人啊!你这唱的又是哪出啊?怎么就那么爱拆我的台呢?这里可是香港啊老大!到处都有狗仔!你看着吧,我保证周三的会上老总铁定把我骂个狗血淋头了。”
听到被娱乐记者冠以“暴躁小天王XXX被吃豆腐”这么意味深长的新闻报道时,正在开车的廖建川真是恨不得一头磕死在方向盘上。
当初,雪莱对于十五岁的廖建川有着莫名的信任,在所有人都表示不屑的情况下笃定要签下他。签下合约那一刻,廖建川就把雪莱当成了自己人,视如胞姐。他也知道这个人从来都是话狠心软,只要不是让他去杀人放火,他基本上都听雪莱的。
分神之际,轮胎发出尖锐的抓地的声音——廖建川差点撞上一辆迎面驶来的校车。
对方司机倒没发话,结果右车门打开,跳下来一个女的,劈头盖脸就骂:“是哪个天杀的马路杀手啊,开车不长眼睛啊?!”
廖建川和她一对视,两个人都愣住了。
那不就是魏如云?她怎么从湾仔区穿越到九龙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廖建川摇下车窗摘掉墨镜问。
“原来是你啊!吓得孩子都哭了。对了,你给我你现在的号码……”说完魏如云似乎又觉得自己很唐突,补充道,“我想问你哪家旅馆比较划算。”
“名片拿去,有空再聊。”
廖建川不耐烦地驱车而去。
有什么了不起?当了明星就不认邻居啦?要是早些年认识,指不定我还看过你穿开裤裆到处晃荡的样子呢!魏如云心里很不爽地跳上了车。
川端康成说了,所有的邂逅并不一定美丽。
当然,发火归发火,最后还是雪莱把这件事情大事化小压了下去。雪莱花了不少的工夫,给狗仔队们分头解释说:“这是廖建川新拍的MV的某个镜头。为确保真实性,故事先不放任何风。”
廖建川过去道谢的时候,雪莱摘下发夹,扭扭酸痛的脖子,空气里散发出高贵的香精味道。
“谢个屁,都是一家人,我不帮你帮谁啊?”雪莱拍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和支持。
【你老爹我这么差,当年还不是诱拐了你妈?】
廖建川要去某直播间里参加一档访谈节目,在等候的半个小时里,手机接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我看到你的绯闻照被登出来了。你可要对人家负责啊!”
“别乱说!我们之间是清白的。”
魏如云古灵精怪地回复道:“可别指望我会相信你是在拍MV那样的屁话。哪个歌手那么想不开,穿着人字拖短裤去拍MV?骗骗那群智障狗仔还差不多。”
“好吧,虽然你天资过人,但也不要这么损人家吧?对了,你的那一位呢?什么时候出现?”
“不知道,看命运安排了。反正不是你这样的渣男,牵了人家手还逃避责任。女方知道了肯定心都碎成药渣子了。”
“我是见过很多渣男啊,改天考虑写个分析报告。”
“自我分析?”
刚想打过去一串省略号的廖建川被主持人喊进了直播厅,并且要求关机,防止干扰播出信号。
廖建川迷迷糊糊地答了一堆问题,橘色灯光下主持人暧昧的笑脸藏在浓妆底下,显得有些像恐怖。廖建川困得只想睡。
节目最后十五分钟安排的是连线互动,是此前宣传带里所提的“粉丝福利时间”。有个电话打进来,一个女声幽幽地问:“廖建川,你还记得给谁吃过鸭屁股吗?”
仿佛当头棒喝,廖建川的睡意清醒了大半,然而那声音又清脆地笑了起来说:“好吧,不耽误你的时间了,我想说的是,我很喜欢你的新歌。因为听着会让我觉得,以前听歌的品位真不错啊!总之,这些年,唱片业不容易,谢谢你一直坚持唱下来。”
结束访谈后,廖建川走出广电大楼时,耳膜似乎还有些发烫,他正在揣摩那个无比耳熟的声音时,就见暗处蹦出一个身影,在黑漆漆树影下将他吓了一大跳。
“魏如云?”
“鸭屁股!”魏如云黑着脸不满地说道,“你果然忘记了!”
“怎么可能忘,我只是觉得,你不像那种会关注我的人。这个节目很无聊的啦!”廖建川拼命要作出无所谓的态度。
“是吗?无聊还这么火?我们的廖大少爷果然很红啊,无聊的节目我还必须不停重拨,手指快要生茧子了才被导播接进去。”
廖建川脸一热,却听见魏如云接下来话锋一转地吐槽说:“你的那些脑残粉是闲得发慌吗?”
没想到魏如云居然就住在这附近的小区。廖建川扫了她一眼,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突然向她解释道:“呃,那啥,上次给完你名片就匆匆离开是因为后视镜不小心刮花了,急着要去汽配厂修理。”
同路散步回去时,廖建川听魏如云说,工作一年,她整个人好像心态变老了很多。她老爸本来想她留在家乡,可惜留不下,大概她的整个身体和她的灵魂都长大了吧,所以想去看一看更广阔的世界。
“这就是你来香港的原因吧?每个人都想不停迁徙。我呢,是这次被派来这边驻港的新分校的。其实我觉得,自己很渺小,并不太适合混迹在这样的大城市。一没本事二没姿色,在白富美面前毫无核心竞争力可言啊!”
“哦,你还真是有自知之明。哈哈哈。看,你大腿粗得多么豪迈,是该绝食了。”
“为你的人品默哀!”
“这倒不劳烦您了。人品差到送你到家门口的人大概除了我也空前绝后了,虽然你长得很安全。”廖建川双手插在口袋,身体的外轮廓柔溶解在灯光下,能轻易将所有人阻隔在他的小宇宙之外。
至此,魏如云突然想起一个事儿:以前似乎听鸭屁股时代的廖建川无意间提起过,他很可能会去当两年兵。照现在看来,他似乎也长成了一个军人需要具备的体格。
“其实呢,你不用那么悲观的。读书的时候,我很期待每个暑假回到家看一眼我的葡萄架,看着那一粒粒果实在阳光下,颜色慢慢变深,我渐渐明白一个道理,人生就像葡萄一样,要沉浸在阳光里才能快乐、熟透。所以,不要给自己太多风霜啦。”
廖建川说完就纳闷,自己干什么跟她掏心掏肺的,于是又补了一句:“当然,看到我混得这么好,你自卑也是正常的。”
“不要逼我一介弱女子出手打男人!”
“哎呦,好弱呢,那我还是先自保了。拜拜,不要太想我哦!”廖建川轻挑唇角,桃花眼里漾着深邃的波光。
这是二〇一〇年的夏天,将近十年过去,他二十四岁,她二十二岁。
一路尾随着他们的庾琳,面容平静地站在暮色深处注视着这一幕。
然后,庾琳去麦当劳吹空调,边喝着新推出的巧克力冰饮边上网搜罗廖建川的最新动态,官网、贴吧、微博……看上去活像一个年轻的女特工。
据庾琳收集到的信息显示,一个泳裤商家似乎看中了廖建川在年轻女性当中的人气,想在近日找他出席代言活动。而爆点在于,这是一家泳裤运动品牌,他必须穿着泳裤出席他们的发布会!那也就意味着,如果廖建川的公司答应,那么他的身体将被许多人一览无遗!
再如果,商家为了增加可看性,临场叫几个忠实粉丝上去亲密互动的话,她的机会将会很大!
这个念头仿佛像一团火,点燃了庾琳僵直的身躯。庾琳想,任何能增加胜算,令廖建川的天秤朝自己倾斜并且击中魏如云怒点的活儿,她都要把握机会。
庾琳深信,魏如云是从广州倒追过来,意欲破坏她和廖建川亲密关系的。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端倪的事情。她对廖建川好,那是无条件的好,而那个女人,分明就带着强烈的目的性,想要他的钱、他的声名,沾他的光环。
真是老谋深算,不要脸得驾轻就熟啊!这是庾琳初见魏如云给她贴的第一个标签。并且,这个标签会伴随她很久。
魏如云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感到很累,恨不得将身躯拆成一个个零部件各自休息,等第二天再拼接起来。她想起十五岁那年,一束温柔的光,横亘在葡萄架下,少年的眉眼间。
那少年是多么迷人啊!魏如云突然花痴发作。
然后,她又想起,老爹对自己每月例行的一次催婚。
“小云,最近有没有相中哪家帅哥呀?”
“怎么,又没入你法眼的啊?条件能差到哪去?你老爹我这么差,当年还不是诱拐了你妈?”
老爹的话就像往你碗里夹着一块块肥肉,任其再美味的关心,“吃”多了自然会腻。说实话,魏如云这次愿意调任到香港分校,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躲避他。
魏如云深知自己天生需要很多的在乎和更多的自由。
如果廖建川只是个平常人,如果他还像以前那样没有架子没有脾气,她大概会对他萌生更强烈持久的好感。可是现在,他傲慢不羁的样子,似乎给别人从发梢到脚趾都安装了最损的词汇,用以衬托自己的卓尔不群。
自己怎么可以胡思乱想呢?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两人的世界有多大的差别。廖建川每天接触着和她截然不同的人,说着没有交叠的话,过着两种生活。他估计很不喜欢自己吧,只是碍于情面没有捅破那层纸。
周洲在网上说:“你个没良心的,留我一个人在这里,跑去那边逍遥快活。你过得安稳吗你?晚上有没有做噩梦?”
魏如云笑出声,回他说:“有啊,梦见你不就等于做噩梦了。还有啊,我哪里安稳了,还不是要跑回去给陆宝仪补课。”
周洲说:“人和人真是同个女娲造的,可差别咋就那么大呢?我倒是没梦见过你,因为梦太虚伪,不如清醒着的时候来想想。”
魏如云又笑了笑,说:“这么晚突然这么肉麻,我怕是消受不起啊……”
周洲回复到:“去你的!我认真的!毕竟这个浮夸的年代,找个人说说真心话,不容易啊。”
周洲接着又说:“我想考去读成人大学。你支持我不?我每晚复习得很认真,早上七点钟就起来晨读。去网上下载了试题自己测试,分数都还不赖呢!”
真的吗?如果周洲不是开玩笑的话,那到时候大家又可以扎堆在这边团聚了。魏如云的心情突然豁然开朗起来。
但魏如云也没表现出大喜,只是象征性地对周洲说了一些加油的套话。她怕自己反应过于强烈会使他压力太大,然后悲剧地发挥失常导致烂尾。
魏如云进了周洲的主页想挖点什么八卦,结果却看到了几张少儿不宜的图,甚至有留言自来熟地说道:“在周洲大侠这儿不求个种子就显得太另类了!”
什么?种子?!魏如云似乎隐约嗅到了什么。
接下来的动作是——尖叫,捂脸,捂到一脸的油,果断关机,洗澡,睡觉。
然后是做梦。从小到大,魏如云就是一个多梦的人。有时梦醒了,她会写日记,更多时候她会忘了梦里经历过的内容。在梦里,一切人、事物都是幽暗的,唯有她的一双眼睛,清澈透亮。而越来越厚的笔记本,积攒着时间的流逝。
【要想得到一样东西,必先失去别的什么】
“叮咚”一声电子报号,廖建川走出电梯到了十七楼。很多时候,廖建川是不喜欢过多说话和户外活动的人,同时,他也对过于健谈、小动作过多的人容易丧失好感。
这里是聚满达官显赫的高级住所。门外戒备森严,廖建川掏出门卡放到门孔感应区的时候,突然发现门缝透着光。
“是谁呢?”
门一开,一股丰盈的香气便席面而来。原来是庾琳。廖建川差点就忘了,她有了他家的钥匙,还是从他手上亲自领过去的。
原因是,她来应聘当他的保姆。
廖建川的招聘启事才贴出三个小时,庾琳就打电话过来,说自己要应征,工资全免,只需包吃包住就行,并且保证说会替他打点好一切繁琐家务。
“你别闹了,我真的是急需,原来那个老妈子回家了,她儿子被人骗去搞传销了。”
为此,老妈子临走前,廖建川还默默往她工资卡上打了两千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