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少蓝回家的时候,沈小星正在收拾背囊。她说这个五一要和同事去青海湖度假。沈小星看看她说:“你不和赵川他们去甘南了?”张少蓝摇摇头说:“十个人挤一辆面包车,太辛苦。”她从包包里拿出刚淘来的影碟说,“我有这个啊。”
五天后沈小星回来了,表情恹恹的。张少蓝正在捧着一碗速食面观赏韩剧《达子的春天》。沈小星问她:“好看吗?”她说:“那还用说!”她觉得编剧真是她流散异国的知音。中国女孩张少蓝已经爱上了女主角——剧中名叫吴达子的韩国老姑娘。张少蓝说,“你一定要看哦。”沈小星没她这么多情,这些泡菜喂大的编剧也没什么了不起,写得都差不多,就是女主角一开始很悲惨不知道会有谁来爱她,后来就很吃香不知道她该爱谁。她才不需要要靠韩国人一口一个斯米达来慰藉她的灵魂。
可她没跟张少蓝争论,她觉得张少蓝需要一个信仰。哪怕是可笑的灰姑娘。
张少蓝说:“青海湖很美吧,是不是跟国家地理杂志上一样漂亮?”沈小星说:“我没去青海湖,我去的地方很多沙子很少水,其实我去了榆林。”张少蓝一拍巴掌说:“啊,是跟翟兆庆一块去的,你们是不是偷偷回他老家订婚了?狡猾!”
“不是那么回事。”沈小星说,“我们俩分手了,两个月前就分手了。”
翟兆庆做公务员第三年,有了别的女朋友。他说希望沈小星原谅他,他拿着计算机给沈小星算了一笔账,他把他们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算了算,指给沈小星看,说:“你看,这个数字是咱们俩的工资加起来,现在的房价每平方米是这个数字,我要奋斗这么多年才能给你一个家。我们的关系太没前途。”
沈小星一开始并不理解,她说大部分的人都是这么过的。付了首付按揭供房,要么欠父母的,要么欠银行的。谁没有一两个债主呢,可是大部分人都活得心情舒泰,努力构建着和谐社会。翟兆庆承认她说的有道理,可是他说了他不想过这种日子,这世上他不想欠任何人的。他说:“沈小星,我欠你的,欠你的就像欠我自己的,我对不起我自己我不觉得理亏。”
他的新女朋友并不美,身材丰腴到快炸开的程度。不过这不重要,重点是她娘家的资本雄厚,她的爸爸在陕北挖石油发了家,现在是一名房地产商。他说:“我跟她在一起才能彻底不为钱烦恼,我不想往后几十年都为钱困扰。”沈小星想这也未必,你还会有烦恼的,因为那毕竟不是你的钱。
沈小星没有告诉张少蓝,她怕张少蓝汹涌的同情把她的自尊淹没。她改变了出游的路线,在五一假期去了榆林,看到了他生活的那个小县城,看到了毛乌素大沙漠,看到了沙土地上劳作的人和牲畜,沈小星走在县城的街道上,原谅了翟兆庆。他奋斗了二十六年,他有理由厌倦了个人奋斗。
沈小星说:“简而言之,他爱上别的姑娘,因为对方对他的前途有更大的帮助。”张少蓝静默了一会儿,说:“作为你们的介绍人我很遗憾,我一直以为你们会手拉着手走上红地毯呢。”她抓着沈小星的手臂说,“事已至此,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最伟大的爱就是舍得放手,原谅他人就等于善待自己。”沈小星很高兴张少蓝没有把她当成一般的弃妇布施大量廉价的同情,但是张少蓝的情绪这么高,她也忍不住有点怀疑张少蓝之所以这么兴奋是因为她终于也单身了。
二
张少蓝回家的时候面色铁青。她说:“见到了翟兆庆的新女友。”沈小星哑然失笑,她说:“你这个同仇敌忾的情绪也来得太晚了吧。”张少蓝说:“可他怎么能找了个这样的女孩,真让人想不通。”
张少蓝内心苦涩,她想她可以输给沈小星,谁让沈小星有一张秀丽的瓜子脸而她长着一张平淡的小圆脸,她不能怪上帝。可她不能输给资本。她想起政治课本里的著名论断:资本从诞生之日起,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她说:“这太不合理了,这年头无良的地产商盘剥我们的血汗钱也就罢了,他们长着大饼脸的子女还要来抢夺我们的爱情。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着她气咻咻的样子,沈小星想近朱者赤,张少蓝的调子多像从前的自己。沈小星不理解张少蓝的心理,她不知道张少蓝对翟兆庆隐秘的情愫。她把这当成是朋友间的义愤。她说:“我都没事了,你也不要生气了吧。”她说,“以前你不是很迷恋那个李攀,跟他闹翻以后还说过永远都不会原谅他。现在你还恨他吗?还会想起他吗?不是都过去了。”她说,“那么深刻的记忆呢,还不是一笑泯恩仇。”她说,“更何况是这种隔岸的恩仇。”
就是这样,五六年来彼此旁观对方的感情世界,沈小星一直以为当年张少蓝爱的人是李攀。张少蓝想那段少年心事只能永远埋葬了,以一个苍凉的手势。沈小星怎么能理解她呢,歌里边不是唱了吗,白天不懂夜的黑。
三
张少蓝不像沈小星那样自信,也不像她那样漂亮。即便是在最娇艳的十八岁,张少蓝也只是个长相平淡的姑娘,中等身材,脸型忽圆忽长,随着食量大小变化;右眼皮忽单忽双,由睡眠质量决定。从少女时代始,张少蓝就不喜欢自己的样子。她希望她如果瘦,就是郊寒岛瘦的那种,能瘦出一种文化感。如果胖,就要宝象庄严的那种,胖出一派佛像。总之不同凡响。但是她决定不了自己的天资,那部分是上帝的意思。那么,她还可以退而求其次。做不了卓越的人,就做一个追求卓越的人,追求和卓越的人做朋友,走在他们身边,过渡一点光芒,自己就能连带着闪耀了几分。
那会儿,沈小星就住在张少蓝的宿舍对面,是张少蓝在大学里选择的第一个朋友。
沈小星是法学院辩论队的选手。说话直而快。院学生会纳新的欢迎会开了两个小时以后,主席让新会员发言,沈小星扬着一张清秀的瓜子脸,站起来嗓音清脆地说:“难怪有人会说权力是一剂强力春药,所有精神不举的人都酷爱开会检阅下属,用权力感的满足代替快感。”她说完就走了,留下主席唐振良一张脸红白莫辨。你看出来了吧,沈小星有一个很重要的本事就是很会虚张声势,后来她凭这项本事在辩论赛上大放异彩。她后来跟张少蓝说其实她也不怎么理解辩论时说的那些话,只是觉得那么说感觉很酷。学院里一半的女生都很崇拜沈小星,但是没有张少蓝那么坦然。她在饭堂里叫住沈小星,很大方地挽着她的胳膊,说:“小星,你在辩论会上帅极了。”她留给沈小星的印象是热情、自然、微微有点傻气。
沈小星看过左拉的《陪衬人》,有这么一个资质平凡而忠心耿耿的朋友在身边她也没有什么意见。两个人就渐渐要好起来。注意沈小星的男生很多,但是沈小星总是抱着一本书,心无旁骛的样子。于是张少蓝成了一个关键人物,常常有人围着她套一些内部消息。张少蓝擦亮双眼严格甄别,在小恩小惠面前保持了高度自觉。她想这些凡夫俗子,怎么配得上她的朋友呢。可是她没料到,有天很会写诗的翟兆庆也来求她了。
张少蓝对一切有特殊才华的人都心存敬意,早在之前,她在校报上读了翟兆庆的诗之后就开始关注这个瘦瘦的大眼睛男生。为此张少蓝还参加了校报编辑的选拔,当然,她之所以这样,只是为了和他建立工作关系。翟兆庆的诗在诗刊上发表,张少蓝是第一个向他道贺的人。他表情很节制,声音很激动,他说:“谢谢你的鼓励,你拿我跟戴望舒比,真是过誉了,不过我会努力的。”张少蓝望着他,想伯牙子期也不过如此吧。
她没想过要翟兆庆很迅猛很炽烈地爱上自个儿,她想做一朵蓝色的勿忘我,在他的蓝色天空下静静盛开。她想也许到了四年级,快毕业的时候,翟兆庆会为她写一首诗,用他那双睫毛浓密的眼睛凝视着她,对她说——请你做我未来的女主角。
这一切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可惜,他遇到了沈小星。沈小星去校报编辑室找张少蓝,和翟兆庆打了个照面。沈小星刚从团委过来,说团委Miss黄动员她入党。Miss黄是个工作作风硬朗的老姑娘。她说Miss黄其实很脆弱的,伪装成一个生理上厌恶男性的人,来掩饰自己尴尬的处境。翟兆庆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和那些甜蜜的小姑娘相比,沈小星的额头是多么睿智,马尾辫甩得多么不凡。
可沈小星对翟兆庆印象不佳,她说:“这人挺土的,口音很严重啊。”张少蓝很受伤害,她不能看着她的理想被这样践踏。于是她拿出书架上那本诗刊,指给沈小星看他的作品,说:“写得好吧,戴望舒二十岁时也不过如此吧。”
终于有一天,翟兆庆约张少蓝吃饭。张少蓝满怀憧憬地赴约,却从诗人的语气里嗅出一点异样的味道。他嚅嗫了一阵说:“你可不可以帮我?我想认识沈小星。”
张少蓝失恋了。除了耶稣,她是第二个在餐桌上被阴谋锁定的人。在忠于友谊的责任感和自尊心受伤的挫败感的拉锯中,十九岁的张少蓝很痛苦。
夏日午休时间,女生宿舍很安静,张少蓝躲在水房里哭,水箱哗啦地响了,一个女孩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站在她身边,递给她一包纸巾。她说:“哭什么呢,生时应当快乐,因为我们死时会死很久啊。”她说,“是不是呢。”她洗洗手,捋捋头发,走了。
张少蓝开始心平气和,她找到了新的人生榜样。这样美,美且慧。即便是在厕所里,那样尴尬的地方,依然仪态万方。
第二天,她带着沈小星去了翟兆庆的宿舍,一双眼睛看着沈小星,指了指坐在床上的翟兆庆,说:“这是翟兆庆,这位是我的好朋友沈小星,大家认识一下吧。”
四
张少蓝在脑海里搜索再三,确定那女孩不是她们这栋女生楼的住客。很长一段时期张少蓝都在想这个问题,她到底是谁。谜底很快揭开。在新学年的迎新晚会上,她第二次看到了葛丹晨。没有像一般的表演者那样盛装,葛丹晨穿着一件灰扑扑的外衣,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拉了一首大提琴曲。一曲既终,大幕关闭,掌声四溢很多男生开始大叫葛丹晨的名字。一周以后在图书馆的影音室里看到描写杰姬·杜普蕾生平的电影《她比烟花寂寞》,沈小星赞叹说:“一个女孩手中握有弓弦,是多么的美丽。”张少蓝想,我早知道了。
在张少蓝看来,沈小星是要向前人借贷很多震烁古今的言论才能让自己独步人前,而葛丹晨本人就是一个光源。张少蓝像一个虔诚的追求者那样开始搜集葛丹晨的情报,葛丹晨的专业不是金融也不是外语,她来自女生很少的物理系,而她的男朋友则是美术学院油画系的学生,据说非常非常帅,他为她画过一幅画,全裸的,是海上升起的维纳斯。在冬日黄昏的校门口,张少蓝拎着刚买来的烤红薯,看到葛丹晨和她的男友偎在一起,分食一只红薯。那场景美极了,张少蓝回到宿舍后把红薯掰成均等的两份,吃了一半,很久,又吃了另一半。
翟兆庆开始正式约会沈小星,起头并不顺利,沈小星不喜欢他的发型也不喜欢他的口音,但是沈小星喜欢他对着她背诗。那时候她会忽略他的头皮屑和衬衫的花色。翟兆庆是力争上游的人,他开始着意修饰,研究皮鞋和袜子的颜色,渐渐有了成效,加之他本来就有很好的五官,一个学期下来几乎成了文学院的美男子。翟兆庆很感激沈小星,沈小星是个引人注目的人,因为沈小星对他的垂青,他的个人魅力开始成为一个话题。寒假前,翟兆庆决定向沈小星表白,事前他征询了张少蓝的意见,张少蓝建议他用骈四俪六的格式作一篇情书,她说:“沈小星欣赏你的才华,但是她并不知道你有多大的才华,你要展示给她看。”翟兆庆精心写作情书一箴,在女生宿舍传抄一时。新学期开学,沈小星成了翟兆庆的女朋友。
在学院前面的小树林里,他抱住她说:“谢谢神把你给了我。”听到他这么说,沈小星觉得他们的相遇被神圣化了,心里也很激动。
张少蓝知道他们定情的消息时还是受了一点打击,她毕竟是个普通女孩,午夜梦回,想到翟兆庆,心里还是有钝钝的疼痛。从翟兆庆和沈小星开始出双入对,张少蓝就变得形单影只。这个时候她认识了李攀。
李攀是学校演讲学会的会长,架着一副偏大的眼镜,身形瘦小,像年轻版的伍迪·艾伦。张少蓝在代表校刊报道新生演讲比赛的时候瞻仰了李会长的风采,非常倾倒。李攀也不大能遇到这么热情的支持者,也很乐意和张少蓝聊天。报道做完了,他常常在晚饭后约她去操场散步。对这一段无瑕的关系,张少蓝联想到伟大的诗人爱默生和终生追随他的玛格丽特·傅勒,纯精神上的唱和带来一种形而上的美感。她想恋爱的人比比皆是,像她这样在二十岁找到自己的知音才是真正难得的遇合。
有一天他们聊到了爱情,李攀这样解释他的单身,他说:“这世上,男人最主要的任务不是恋爱,他们要建设社会的秩序,爱情是这么危险的东西,好的男人应该对它具有免疫力。”他说,“所以我讨厌那些把啤酒、爱情、音乐当成大学生活主题词的男生。”
他回头看见张少蓝目光热切地望着他,他突然有点溜号了,张少蓝的一绺头发从发卡里滑落,耷拉在眉骨上,而她全然不知。月光下张少蓝的侧影非常动人,一阵风吹来,他心里非常烦乱,他伸出手想帮她处理那一绺恼人的长发但是手指却触到了她的脸。他们都很慌乱,他没找到她的嘴唇,这个吻最终落在她鼻子上。两个人像受惊的野兔一样弹开,然后李攀说:“我送你回去吧。”说了再见之后他以逃难的速度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