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新年，气候异常，此间罕见地下起暴雪。陈川出门晤客，居然打不到车。好容易拦下一辆，拼车的对象竟是苏西。晚上接到苏西的电话，说一直很挂念他。陈川看着窗外的大雪，白茫茫的，似乎过往都掩埋的干净。他想，再开始也未尝不是一个选择。他不是当日的陈川，苏西也有很大的变化，也许，他们能找到更好的方式相处。
但是很多事真不是你下了决心就可以，两个月以后，他从苏西那搬走，爱情生活不是单靠一个恕字就可以应付的。
恢复单身的第二个月，在超市里很意外地遇到范爱侬。三年前，这样的见面是难以想象的。可是现在，他可以心平气和地看着她的背影离开，姿势协调地挥动手臂对她说再见。
和范爱侬见面后的第二天，陈川约隋宝意。宝意说：“我以为你辞职经商，从此过上了道貌岸然的生活，喝低脂高钙奶，看财经杂志，每周二四打网球，一三练书法，周末去禅院吃素。我算认识了一个高尚人士，还准备过个十年在cctv2看你呢。结果你太让我失望了，上午11点就悍然拉着我喝啤酒，你怎么不盯着股市啊。”
陈川反驳说：“上午11点，你就从办公室开溜应酬我这种无聊人士，你们海关很闲吗？”宝意瘪瘪嘴说：“那你约我什么事？”
陈川说：“我公司结束了，我们的会计唐盈盈你对她印象一直很好的，你男朋友不是在猎头公司嘛，方便的话推荐个工作给她。她家里负担很重，失业的话应该撑不了很久。”
宝意啧嘴说：“猜不透你是怎样的人。”陈川请教她此话何解。
宝意说：“日前遇到了苏西，一起喝东西，说你同她分手了。其实她也不吃惊，只是有点迷惑，你这个人，很矛盾。请人来装空调，安装的时候管子接错了，需要让客服再处理一次，非常理亏抱歉，电话打得低声下气，半点不肯为难别人，苏西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处理感情时却是如此心狠手辣，好像练过东瀛武功一刀流。她说第一次你因为范爱侬抛下她的时候她就该觉悟，不过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一次再分手也没什么好说的。”
陈川苦笑说：“其实我后来还有找过她。苏西她说了个故事给我听，有一个父亲教他的孩子制怒。他说当你恨意难平、妒火中烧、怒不可遏，你就到后院的墙上钉一根钉子。第一天孩子钉了37根，慢慢地，孩子开始学会控制情绪，钉子越来越少。父亲又说每一次你克服了坏脾气就去拔掉一根铁钉。半年后，孩子把全部的钉子都拔了出来，最后，父亲带着他去看那满墙的钉痕，他问，孩子，谁能使这面墙完好如初呢？你猜苏西怎么说？她说，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你在我这儿肆意踩踏，她指着心口的位置说已经结了痂了，但是创口还在。不是说推倒重来就可以的。你看，我喜欢的女朋友都是说故事的高手，所以我的人生格外曲折。”
陈川停止讲述，看着对面的隋宝意说：“你怎么了？”
宝意怔怔地说：“我心里面也涌上来一点刽子手式的羞惭，想我的骄傲到底误伤了多少人。”她说，“可是爱这回事是一个循环最终都找补回来，有人死心塌地地巴望着你，你捧着热腾腾的真心追赶另一个人，而这个人的眼睛却望向前面另一个更远的背影。”
听她说得沉痛，陈川有点唏嘘，振作一下说：“命运多舛，我都积极承担。”
宝意忽然沉默，然后抬眼望定他，说：“听范爱侬说你们昨天见过面了，她说见了你有点意外。”陈川说：“啊，我昨天穿得格外潦草，像一个破产人士。”宝意摇头说：“你猜错了。她说你的感觉变了，平和稳健了不少。”宝意接着问，“再见范爱侬感觉如何？”
陈川答不出，那是范爱侬啊，一如当初的，难以形容。宝意接打了一个电话说：“没问题了，你下午把唐会计的履历发给我，我转给Mark。说一句，我和猎头公司的Mark小马已经分手小半年了，不过再见仍是朋友，他会帮这个忙。”
陈川问她现在同什么人一起。她说：“现在放弃了没有营养的肥皂剧，看水土不服的欧洲文艺片，持续四周和一个美学博士约会，谈聊胜于无的恋爱。”
陈川非常惭愧，抱歉这一切怎么发生的，他毫不知觉。
宝意说：“别假装内疚，你一向不留意我的事啦。”
陈川表示遗憾，他对小马的印象很好。原以为他们会有个好结果。
宝意说：“半年前我在台湾，坐在出租车上，电台说花莲地震了，台北震感强烈。我当时想哎呀，要是这会儿死了，刚刚在香港买的两双miu miu永远不能亮相人前了。预备去买的那条彩金链子再也见不到了。我脑子里头缠绵难舍的就是这些，隔了好久才想到小马的，我真不能赧颜说我非常爱他。”
八、爱侬的忠告
不久唐盈盈面试成功，获得一份理想的新工作，请陈川和隋宝意在川水谣吃火锅。宝意一向喜欢吃辣，吃火锅时尤其奋勇。那晚依旧语笑晏晏，但难掩少许疲累。
送她回家的时候，宝意很沉默，到了楼下，宝意说：“哎呀，我忽然不想上去，我们找个地方喝一杯吧。”
陈川问她最近可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宝意露出喜色，说：“很好，你已经开始注意我的动态了。”
宝意说：“还记得我上次提到的博士吗，说《丑女贝蒂》是垃圾，强迫我看看欧洲电影的那个。我们分手了。”她挑挑眉毛，说，“想知道详情吗？给我买一杯酒。”
博士说高尚的生活是受爱的鼓励并由知识引导的生活。他说这是罗素说的。他很推崇这句话，也希望它成为隋宝意的指路明灯。让宝意不再错误的膜拜《ELLE》和雌雄莫辨的牛尔老师。于是他用小楷写下来贴在宝意的书架上。他对宝意的购物习惯也很不满意，建议说少买一件衣服可以减少碳放量多少多少，最时尚的就是环保的极简生活。
宝意很不以为然，她说：“我觉得他其实倡导的是一种复古的人生方向，最好我们像郑板桥一样两袖清风，像唐寅一样家徒四壁。”宝意抿了一口酒，看着陈川，好一会儿，接着说，“和一橱没有穿过的裙子共处一室，我内心充满幸福感，我为此企盼天亮的更早，我扮贵妇时围这个皮草，做玉女时着这个半裙，有了它们，出门成为一种行为艺术，我从此无惧一周五个漫长工作日。博士哥满口的孟德斯鸠啊罗素啊索尔仁尼琴啊，全是国际品牌，思想界的奢侈品，被他们包裹着，你就不虚荣？”
宝意说：“我就是要穿小牛皮的靴子，让小牛死无全尸，我就是要背鳄鱼皮的包包，让鳄鱼流下痛苦的眼泪。我死后，哪怕洪水滔滔。”宝意说，“博士受了惊吓，克服了肉体上对我的迷恋，从精神上鄙视我，我们就顺利分手了。”
陈川说：“我看你也并不可惜啊，难道后悔了？”
宝意说：“你有所不知，糟糕的在后头，博士是我妈妈介绍的，她很满意的，所以来兴问罪之师，上周就开始住在我这里。她对每一样陈设都有意见，我的桌子、我的床、我的台灯，甚至我浴帘的颜色，恨不能带个装修队来给我重新弄一遍。第二天，我的家就变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浴缸里没有头发，纸篓里没有纸屑。空气中漂浮着消毒水和洗衣皂的味道。我的日常状态被消灭了，我回到这样的家，浑身抽筋精神过敏。虽然比绝大多数中老年妇女漂亮，可是和一切中老年妇女一样，我妈还特别喜欢去超市找特价品。她来了一周，我这堆满了半价的卫生纸半价的牛奶，六折的电饼铛，买一送一的洗发水。加上我也是熟龄待沽，打折求售。生活在其间，真是非常贴切。”
宝意说：“你有一个脱俗的爸，所以一定不了解我的痛苦。”她从手袋里拿出一张唱片，说，“差点忘了，你是不是在找这张波切利圣诞歌曲，送给你，不用客气，也是特价品，刚好唱片行打折。”
陈川举起杯子在她杯子边缘碰了一下说：“谢谢。”
宝意打起精神说：“你如果感激我，可以请我吃饭，约范爱侬一起，就定在这个周末吧。我只有一个条件，我不吃特价菜。”
周末宝意和爱侬相偕来了，吃完饭，隋宝意接了一个电话，说她妈妈在家里看电视，电视机忽然出故障了，找不到湖南卫视，要她回去看看。一听就是个遁逃的借口。
陈川看着宝意，心里涌上温暖的感觉，宝意对他，真是体贴。那晚天气很好，和爱侬相偕出了饭馆，陈川去拿车，爱侬叫住他说：“这里环境挺好的，我们去对面绿地走走。”
爱侬说：“以往你有很多话跟我说，现在似乎没有了。你现在很擅长沉默。”
陈川笑笑说：“要说的话太多了，念头都胶结在一起，理不出头绪。想了想，我要说的，那两年都说完了，现今讲，也了无新意，如果一定要说，简短点说就是，我对你的心意，还是一样的。”
爱侬说：“你看星空，会不会觉得夜很静谧，有安详的美感。其实不然，你看星星，一闪一闪地都在说话。夜根本很喧闹，只是你没有感觉到，是因为你不懂得它们的言语。”她说，“有时候我们说得很多，但是对方什么也没有听到，又或者有人一直对你倾诉心声，很努力地表达，但是你被某个念头障住了，听而不闻。你是否留心过身边默默关注你的目光，是否想过她想告诉你什么？”
爱侬转过脸，大大的眼睛望着他，说：“喜欢你的另有其人，你知道，我说的正是宝意。”
爱侬说：“天色很好，我还要散会儿步，你可以去宝意家看看，鼓捣电器这样的事情，女孩子是不擅长的。”
她说：“不必担心，我包里有镪水，那年买的，遇到歹徒，不知倒霉的是谁。”
九、不可不信缘
后来宝意问他：“那晚爱侬对你说了什么？”
陈川说：“没什么，她提醒我，人生中有些你眨眼间错过的美景。”陈川问她几时开始为他感到苦恼。宝意说：“第一眼，就从那时候开始。”宝意说，“不要愧疚，那对我都是美好的回忆，现下就是个机会补偿，我妈妈要我带你回家吃饭。”
陈川和宝意一起去她家，见到了他父母，她妈妈微胖，但是惊人的美，能看到年轻时的风采。她爸爸果然不好看，皮肤黝黑，五官粗大。宝意的脸型是像爸爸多些。看得出，隋家父母对他很满意，隋妈妈给他的饭碗里不停夹菜，直到堆起一座小山。
饭后陈川告辞，宝意说：“我们走了。”宝意爸爸执意送到楼下。
宝意说：“我妈妈漂亮吧。”陈川点头。
宝意说：“我小时候一直纳闷，这么好看的女人怎么就嫁给了我爸爸，后来听我姑妈说是这样的，我妈妈年轻的时候，在军工厂里很出名，很多人追求，不过呢她谁都不喜欢，就爱上了军代表。可是人家有老婆了。因为涉嫌破坏军婚，就被厂里抓起来挂牌子批斗，名声很坏。写检查的时候，团支书隋棠偷偷塞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些温暖人心的话语。后来隋妈妈就嫁给了黑脸膛的山东人隋棠。”
陈川听得很认真，说：“那军代表后来呢？”
宝意说：“听我爸说背了处分，复原转业了，听说是做了公务员了吧。”
陈川说：“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
宝意说：“陈北帆。”
陈川叹口气说：“你相信吗，我们之间渊源很深哪，我爸爸以前就在172厂，他就叫陈北帆。我现在明白了，我妈妈为什么常常露出那种表情来，戏谑的，促狭的，看笑话似的，望着我爸眯眯笑。”
宝意抓住他的手说：“以后婆婆要反对我们怎么办？”陈川说：“前有榜样啊，祝英台，朱丽叶啊，我们总能胜利的。”
生时应当快乐啊，因为我们死时要死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