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看医生祈盼的是药到病除,谁也不愿跟治病的医生说再见,对医术再高明的医生也不例外。他本想对女医生说“谢谢”,可话到嘴边却成了“再见”。他对这位美丽的女医生是那么留恋,或许是潜意识在作怪吧。
女医生的脸上始终挂着甜甜的微笑,没有一点责怪他的意思。
他一步三回头,被狱警押回了牢房。
他一进牢房,就直奔自己那只小麻雀。
小麻雀垂下了翅膀,缩成一团,眼珠混浊,再也没了往日俏立枝头的张狂。
他掰开小麻雀的翅膀,用红药水在小麻雀受伤处轻轻涂抹。红药水迅速浸染开来,小麻雀抖动一下,随即安静下来,一动也不动。
他找了一个废纸盒,在里面楦了一层纸屑,一层棉絮,做了一个舒适的鸟巢。他把小麻雀放进去,小麻雀卧进窝里,蜷成一团儿,很惬意的样子。
监狱里人满为患,床板上睡得满满的。
他一直睡在水泥地上,冬天寒凉侵骨,夏天浑身黏潮。
他非常怀念小时候家里那柔软暖和的被窝,早晨赖在里面,要妈妈把早饭端到床头,他才肯起床。
不幸的是,妈妈在他童年时就撒手人寰,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能给小麻雀做一个温暖的窝,他觉得于心很是安慰,自己终于能给这人世间带来一点儿温馨了。
晚上,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是两年来他第一次失眠。
女医生俏丽的身影一直在他眼前晃动,那馨香的气息萦绕着他,让他心神恍惚。女医生柔嫩的手指掀起了他心中的波澜,轻轻的触摸使他如沐春风,像是久旱的田野沐浴着雨露的滋润。女医生那温和可亲的神态、明媚动人的笑脸令她久久回味。他感受到了人世间的温暖,心中荡起情感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拍打着他心灵的堤岸。
他的青春觉醒了,激情澎湃,不可遏制。
这激情使劳累了一天的他兴奋无比。后半夜,他终于支撑不住了,昏昏睡去。恍恍惚惚之中,他竟然梦到了女医生那灿烂的笑靥,芙蓉如面柳如眉,梦里女医生对他更加温柔。他感到自己一下子漂浮起来,晃晃悠悠,上天可戏嫦娥,入地可差阎罗。
他的身体和心情都无限地舒展开来。他静静地沉浸在这无所不能的氛围里,唾手可得的快乐在向他招手。他突然起了一种和女医生亲昵的欲望,眼看这欲望就要实现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被人从睡梦中踢醒,一声严厉的呵斥把他拉回到了现实中来:“起来,值班!”
牢房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为了保障安全,监狱里规定,晚上睡觉时要安排人站在床板上值班。每两人一班,一小时一换。
现在,正轮到他值班。
被人从美梦中拉回到残酷的现实中来,他若有所失,无限怅惘,望着铁窗发呆,一下子很难回过神来。
尽管面对四面高墙,他依然心如潮涌。
女医生的嫣然一笑彻底唤醒了他,打开了他青春的史前记忆。那美好的感觉使他如饮甘霖,他急切地想重温旧梦。他对外面的世界已不作幻想了,但近在眼前的温馨和幸福不能不让他春心大动。
要是能再见女医生一面该有多好啊,他心里情不自禁这么想。
这念头一起,就怎么也压不下去,可女狱医不是想见就马上能见到的。虽然只有几步之遥,却如同隔着阴阳两界。
她是狱医,只有病人才被允许去看医生。他想起临离开医务所时,女医生对他说的话:“如果这伤口还是溃脓不止,你就来换药。”
他揭开纱布自己查看伤口,他拿定了主意,不让这伤口愈合。
女医生叮嘱他不要沾水,他决定反其道而行之。
他趁人不备悄悄来到水龙头底下,用自来水洗伤口,伤口上的药膏很快被冲洗干净了,白里透红的烂肉往外翻着,像一张张开的嘴巴,冷水一激,钻心地疼,他强忍住。又用黑乎乎的手在白纱布上一抹,就势往伤口上一捂。
监狱里细菌滋生的速度很快,反复感染是很容易的事。
他要让伤口重新化脓,这样,他就有机会再去看病,再见到美丽的女医生了。
小麻雀在他的精心照料下,渐渐恢复了元气。
吃饭的时候,他把小米粥用汤勺舀一点儿出来,晾干,然后给小麻雀喂食。
小麻雀吃得很贪心,像是生怕谁和它抢食似的,猛地往他的手掌上一啄,一仰脖子就把一团米粒吞下去。
看着小麻雀嗷嗷待哺的样子,他顿觉悲天悯人。
自己也像这小麻雀一样,每天饥肠辘辘,可却得不到一点关心和爱怜。
他如愿以偿,伤口又化脓了,一天肿似一天,一抬胳膊,就火辣辣地疼。
但看病的机会并不是随时都有,他盼着自己的病情再重一点,那样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求医了。现在,他只能一忍再忍。
他开始发高烧,一天到晚迷迷糊糊。
想再见女医生的愿望是那么强烈,折磨得他寝食难安。
监狱是他必须面对的漫漫长夜,女医生则为他的生活掀开了一角黎明的窗帘:那是他的极乐世界,但受众乐,不受众苦。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挣扎着浮出水面。
他心中燃起熊熊的火焰。
在他十七岁短暂的生命史上,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感情。
在打打杀杀之中,他早就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打斗的时候,即使对手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他也不会动心,手起刀落,铁血无情。
哥儿们都称赞他心狠,他也以“冷血动物”的侠名而沾沾自喜。
但如今,他心中却漾起脉脉的温情,女医生自然而然流露的爱心,引发了他对爱和尊重的渴望。两年的劳改磨砺都没能改变他,女医生那瞬间如鲜花般绽放的笑颜,却让他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美好,一下子翻然悔悟了。
他变得魂不守舍,一边干活,眼睛一边往监牢外张望。他不知道女医生什么时候会巡视监舍,他生怕错过看到女医生一眼的机会。
他开始给女医生写信。
他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女医生,他叫不出女医生的芳名,自己是个犯人,和女医生有着天壤之别,怎样称呼都是一种唐突。但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感情的宣泄口,淤积于心的苦闷和思念终于可以倾诉出来。
他一有空就在纸上挥洒自己的情感,他相信总有一天,女医生会收到他的信,理解他的一片苦心。
他终于又一次见到了仪态娴静的女医生。
那是一个落日西斜的黄昏,阳光投影在监狱的墙上,疏影斑驳。他扒着铁窗向外张望,他看到女医生押着一个囚犯跨过铁门正向监舍内走来。
他眼前一亮,精神为之一振。
夕阳给高墙内的一切涂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晚霞里的女医生神情安详,气质优雅。她押着的犯人好像腿受了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走着走着,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女医生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那名囚徒……他屏住呼吸,眼睛都看直了。
女医生的形象在他心中更加完美起来,成了他心中的美神。
他一定要把自己写的信送给女医生,冒多大的风险也值得,他要让女医生知道他的一片诚心。
想到这里,他把写好的信从口袋里摸出来,折成一个纸飞机,他踮起脚尖,用力向上一甩,纸飞机飞出了牢笼。由于仰角过大,用力猛,用信纸叠成的纸飞机飘飘摇摇飞过女医生的头顶,撞在监狱的高墙上,反弹回来,一头栽进墙下的泔水沟里。
他无限懊恼,体会到了什么叫失之交臂。
女医生把犯人送回监牢,转身往铁门处的医务室走去。
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火一样的激情,他一定要让女医生听到自己的声音,他要倾诉衷肠。他已经忘记了那悠扬的歌声是怎样从他的腹腔丹田喷薄而出的,那蕴含了青春激情的歌声充满了感召力,他冲着女医生的背影忘情地唱起了《绿岛小夜曲》,他是用自己的生命歌唱:
这绿岛像一条船在月夜里摇啊摇,
姑娘啊,你也在我的心海里飘啊飘,
让我的歌声随那微风吹开你的窗帘,
让我的衷情随那流水不断地向你倾诉。
椰子树的长影掩不住我的情意,
明媚的月光更照亮了我的心,
这绿岛的夜已是这样沉静,
姑娘啊,你为什么还是默默无语。
他的嗓音很好,穿透力很强,动人的歌声飞出了铁窗,在监狱的上空袅袅飘散。这是他人狱前从收音机里学来的一首歌,他不知道这是一首流传甚广的囚歌。他感到只有这首歌才能表达他此时的心情,而他也在这一刹那深深理解了这首歌,他仿佛和这首歌已经融为一体了,他的灵魂已经出窍,仿佛随着这首歌飞到了女医生的身旁。
女医生被这歌声吸引住了,她放慢了脚步,继而摇了摇头,快步走出了监狱的第一道铁门。电动铁门“咣当”一声关上了,一下子隔开了两个世界。
黄昏时分的监狱十分安静,囚犯劳动了一整天正在坐等开饭。这优美的歌声打开了他们心中情感的闸门,喧哗声、叫喊声、敲击饭盆声……闹成一片,沸反盈天。
霎时间,铃声大作。值勤武警持枪跑步而来,看守们各就各位。一场喧闹很快就被弹压下去了。
罪魁祸首马上被揪了出来,他带头起哄闹监,属严重违纪,除了饱尝一顿皮肉之苦外,还要加戴械具。所谓械具是手铐脚镣,二十四小时不能除下,吃饭睡觉都要戴着。
狱警给他戴手铐的时候,发现他的胳膊有半边已经发黑,抬都抬不起来,伤口严重腐烂,发出阵阵恶臭。
这次,是看守主动带他去医务室的。
他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他又见到了美丽的女医生。
女医生一见他的伤势十分震惊。这是她从医学院毕业,分配到监狱行医后治疗的第一个病人,伤口发展到这般地步,是她所始料不及的。她伸出手探了一下这位少年犯的额头,像火炭一样烫手,一量体温,高达三十九度。但少年犯却十分安静,仿佛胳膊不是长在他身上,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仿佛神游体外。若有所思。
其时,他正沉浸在巨大的幸福感之中。女医生的手触摸他额头的时候,他闭上眼睛,享受着这片刻的温存。
他病得很重,伤口一天天在恶化。
女医生向监狱长打了报告,要带他去医院诊治。
几天后,他被带上了囚车。在武警的押解下,女医生把他送往市中心医院。
囚车开得飞快,高楼林立的大街一晃而过。他无心观赏这久违的尘世繁华。望着坐在他身边的女医生,他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他多想把自己的心思表达出来啊,可挎枪的武警正怒目圆睁地盯着他,他欲言又止。
为他看病的主治医生是一位风度很好很有权威感的教授,看完他的血样,X光片以及所有的病理检测报告,教授摇了摇头,像法官宣判一样地说:“送来太晚,这胳膊已经保不住了,必须截肢。”
女医生非常沮丧,眼睛里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他却显得异常镇静,仿佛医生们讨论的是别人的胳膊。他反而感到一丝安慰,他终于有更多的机会接近让他心驰神往的女医生了。
虾仔被送往医院后,就再也没回到关押何家全的监牢里来。
或许,他被押往其他监狱服刑了。
虾仔最关心的那只小麻雀,早就成了杨老五的果腹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