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全开始感到人生的无常。
狱中,一位被囚犯们称为“虾仔”的少年犯的命运使何家全心有戚戚。
虾仔入狱已经两年了,他还得坐八年牢才能刑满出狱。
两年,七百三十天,一万七千五百二十个小时,他几乎是掰着手指头一分一秒数过来的。但剩下的时间更令人恐怖,他还要在监狱里挨二千九百二十天,七万零八十个小时。
他曾经是个莽撞少年,整天和横行街市的泼皮无赖混在一起,鱼肉四邻,称王称霸。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终于酿成大祸,在一场斗殴中,连斩数人,闹出了人命。
出事那年,虾仔刚满十五岁,正被武侠小说的刀光剑影迷了魂,一腔侠气无处挥洒。落人法网后,他决定一个人独自把事情担起来,以保那帮哥儿们的平安。念他年幼,法庭决定网开一面,由于他未满十八岁,司法程序一耽搁就是两年。
虽然已是从轻处罚,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依然得服十年有期徒刑。
一入监舍,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他仿佛离群之雁,孤立无援。强中自有强中手,在那些杀人魔王、江洋大盗面前,他简直不足挂齿。
在弱肉强食的监狱里,虾仔是个弱者,成天战战兢兢,生怕招灾惹祸。两年的监狱生活已彻底改变了他,他入狱前那种恣意妄为、无法无天的气概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透过被铁丝网封起来的天窗看到的是支离破碎的天空。
一只灰溜溜的小麻雀落在铁窗上,扑闪着湿漉漉的翅膀,冲着牢房里的囚徒啁啾不已。小麻雀一定被这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从来都是人观笼中鸟,如今是鸟看笼中人有那么多平时耀武扬威的两足动物被关在笼子里,形形色色,煞是好看。
就好像隔着动物园的铁栅栏观赏群猴的小孩子,这只小麻雀乐而忘返了。
人在狱中,一个自由生动的活物会为大家带来无限的乐趣。囚徒们纷纷拿起扫把,脱下囚衣,准备去扑打那只看上去尚未成年的小麻雀。
可不知为什么,虾仔生怕这只麻雀“中弹”掉人监舍,牢里有本事的人太多了,他们艺高人胆大,几乎是无所不能。他不敢站出来公开反对,在这间牢房里,他势单力薄,又是年龄最小的,如果坏了众人的兴致,会引来牢头一阵暴打。
他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祈祷:“小麻雀,快飞吧。”
任何东西一进牢里,要想出去可就难了。
外边的世界再险恶,哪怕到处都是虎豹熊罴,也比这牢房里强百倍。
拥有自由的人,不会觉得自由的价值;失去自由的时候,才会知道自由是人生最宝贵的。
当虾仔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只可怜的小麻雀已经跌进了牢笼,翅膀一抖一抖地在地上乱蹦,囚徒们发出胜利的狂呼。
虾仔看到牢头杨老五手里拎着那只自制的弹弓,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杨老五是这间监舍里的牢头狱霸,他是个专开保险柜的江洋大盗,飞檐走壁,身轻如燕。手工劳动做塑料花的时候,杨老五在看守眼皮底下都能轻而易举地藏起铁丝、橡皮筋,他制作的弹弓又精致又实用。
小麻雀在大家的围观之下瑟瑟发抖,侧着小脑袋用哀怨的目光看着大呼小叫的囚徒们,弄不明白这个世界转眼之间发生了什么变故。
“烤了吃,烤了吃。烤麻雀美滋美味。”
有人拿了铁钎子和烟头凑上前来,牢房里一片欢腾。
“杨老板,把这小麻雀送给我吧。”
虾仔起了怜悯之心,向杨老五哀求道,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如今,是人都喜欢称老板,监狱里也不能免俗,他知道杨老五最喜欢囚徒称他老板,便投其所好。
“送给你,凭什么送给你?想要,拿钱来买。”
杨老五的眉毛竖了起来。
“二十块钱够不够。”
“少了五十块钱,免谈!”
何家全看到虾仔实在是怜惜这只小麻雀,就悄悄塞给他五十元代金券。
杨老五一把把五十块钱都抢了过去。
“你拿走吧。”
他跑过去弯下腰,用两只手捧起了小麻雀。囚徒们一哄而散。
这只小麻雀是杨老五用弹弓打落的,尖硬的石子击中了翅膀。小麻雀瑟缩着一抖一抖,血珠滴下来,把带水的羽毛染成一片殷红。
虾仔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此刻,他左臂上的伤口剧烈地疼痛起来。这伤口起初只是劳动时划破了毛细血管,他从棉被里扯了点烂棉絮,止住了血。两天以后,破口处肿了,泛起一道白圈,用手一挤,脓血汩汩而出。他强忍住疼痛,每天早晨都用力把脓水挤出来,可伤口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渐渐形成了一个很大的窟窿。
这牢里只有杨老五有权向看守要药。他每次向杨老五报告,杨老五都对他爱搭不理的。他看出来了,要想让杨老五办事得给他送钱,可他家里很少给他送钱来,他那点钱自己都不够花。
小麻雀在他手里扑腾一下,他心里一惊。这麻雀的伤口如果不消毒止血,肯定也会化脓的,一生脓疮,便会形成一个愈合不了的窟窿。麻雀的命可不如人命大,如果不及时治疗,这小麻雀很快就没命了。一定得想办法找点消毒药水。
他豁出去了,把杨老五拽到一边。
“杨老板,我胳膊上的伤口已经化脓,再不治不行了,我得去看病。这是我仅剩的二十块钱。求求你,帮我个忙。”
“好吧,我跟看守说一声。”
看守把虾仔带到了医务室。
这是他两年来第二次来医务室看病。
上次,是刚进看守所的时候,他发高烧。
他记得那个男狱医凶巴巴的,一进屋就勒令他把手放在背后,像狗一样蹲在地上。他很听话,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名罪犯,能给他看病就已经很不错了。
这回,他很乖,没等医生下令,就倒背起手蹲了下来。
“站起来吧。”
他并没有听到呵斥,而是听到了柔柔的声音,痒痒地钻进了他心里,很熨帖,很舒服。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悄悄抬起头,看到了一张漂亮的脸。新来的女狱医正用柔和的目光看着他。两年了,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女性的面容,一股温馨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感觉到暖融融的,像是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
“你哪里不舒服?”
他张大了嘴巴,不知如何回答。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他:哪里不舒服?
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哪里不舒服。
一入监牢,从早到晚的劳动改造累得他腰酸背痛,他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可经女医生这么一问,他好像洗了一个热水澡一样浑身通泰。这两年,他没有洗过一次热水澡,可那种感觉,他至今记忆犹新。刚才,手臂上还火辣辣地疼,可现在竟一点痛的感觉也没有了。
他终于醒过神来。
“我这里化脓了。”
他指指自己的胳膊。
“让我看看。”
他挽起衣袖,伤口暴露出来。
女医生没有戴手套,用手轻轻在他伤口周围按了按,积存的脓水立刻溢了出来。女医生柔嫩的手指按在他的胳膊上,他浑身感到一阵战栗。两年来,他从未接触过异性的皮肤,女医生温柔的手指像按在他的心上。
“你应该早点儿来看。”
女医生话语里分明有责怪的意思,一边说一边用蘸满了双氧水的棉签给他的伤口消毒,白色的泡沫立刻渗了出来,那是腐肉里溃烂新生的脓。
他没有回答。女医生是从医学院毕业刚分配来的。她把监狱想象得太好了,似乎这里可以来去自由一样。
女医生让他坐在凳子上,给他的胳膊下面垫了一个松软的脉枕,她轻轻拨开他伤口,用手术刀把伤口周围的腐肉剜掉,清理完创口,涂上药膏,再用纱布一层层包扎起来。
她和他近在咫尺。
他听得见女医生匀称的呼吸声,闻得到她身上混合着来苏水的淡淡的好闻的气味儿。她乌黑的头发随意地绾在脑后。她低头给他上药的时候,他凝视着女医生光洁白润的颈项,遐思无限。她掩映在头发里的一只耳朵露了出来,精巧、雅致,像是一件玲珑美丽的玉雕。
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女医生一边处理伤口,一边跟他聊天。
“你叫什么名字?”
在牢房里,从来没有人喊过他的名字,他快忘了自己的大名了。他有一个永久的编号:857,一人狱时就发给他了,囚衣上都印着这个号码,他从来都是被人喊号。同牢的犯人都说这个号码不吉利,叫他罚无期——要在狱中度过余生。
他迟疑了一下:“我叫阿夏,夏天的夏。”
“你多大了?”
“十七岁。”
“犯了什么案子?”
“打架。”
“打架?”
女医生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像做了错事一样,低下了头。判决书上写的是故意伤害罪,根本不是打架这么简单。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说自己是打架,在法庭上,公诉人纠正了他好多次,他总是说自己是打架。公诉人明白无误地告诉法庭,他犯的是故意伤害罪,可是他总觉得说不出口,所以他依然对女医生说自己是因为“打架”进来的。
其实,他是根本没法骗人的。他的卷宗里明明白白记载着他所犯的罪行,医务室也有每个囚犯的档案资料。
他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静静地看着女医生处理他的伤口。他一点也感觉不到痛,他把自己的胳膊交给女医生,仿佛小时候钻进妈妈的怀抱一样感到安全、温暖。
“你很坚强。”
女医生给他包扎好伤口,冲他嫣然一笑。这微笑非常迷人,他感到自己快给这微笑烤化了。如同冬眠醒来,有一股激情从他的心底升起。整整两年,从来没有人对他微笑过。抓他的警察不会对他微笑,审他的法官不会对他微笑,看管他的狱警更不会对他微笑。监牢之内,囚犯们个个心事重重,愁眉苦脸,没有谁真正能够笑傲江湖。他自己就是想笑也笑不出来,他已经忘记了人微笑时的模样,更没有见过女性的笑颜。女医生的微笑让他这个身处严冬的人感受到春天的温暖,一个强大的磁场吸引着他,令他有一种晕乎乎的感觉,他陶醉其中,享受着短暂的迷狂。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虾仔这才意识到自己必须走了。
如同一个风雪夜归人,好不容易钻进一间炉火熊熊,十分温暖的小屋,没待多久却又要被赶出来,他是多么依依不舍啊。
“大夫,给我一点红药水可以吗?”
“你要红药水做什么?”
“我同监舍的一个牢友劳动时手划破了,想要点红药水消消毒。”
他低下了头,没敢说自己养了一只受伤的小麻雀。这是他人狱以来又一次撒谎,他已经知道谎言总是要被戳穿的,开庭的时候,公诉人就把他的谎言驳得体无完肤。可是他忍不住,为了那可怜的小麻雀,冒点风险也值得。
女医生没有多问,给了他一支蘸满红药水的棉签。
“这伤口如果不流脓了,慢慢就会好;如果还是溃脓不止,就再来换药。注意,不要沾水。”
女医生语气和蔼地叮嘱他。
“大……夫,再……见……再见。”
他不知说什么好,一下子口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