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冬月,宽口把一头老牛催肥后,牵到三头一牛市,赚了500多块。中午吃完饭,在三头一旅社搞了一个下江妹子。走出旅社门槛儿,发现冬日暖暖的日头照着山头,温暖无比。一只大白狗趴在路边晒太阳,旁边的破石磨上坐着一名头发花白老人。老人瞅见他,向他招手示意。宽口哼着龙船调,走近他的身边,问,算命的?老人呵呵笑道,客人你的面相好,只是那对扇风耳破财晓得吗?宽口骂了句朝天娘,说,泡把(10多)年来,我赚的钱胜过国家干部哇!老人说,要不要我给你看个相?宽口说,日他娘,你想看就看,看对了有赏,大人大事,说话算话!
老人说,你口虽然宽大,但属皱纹口:唇上皱纹似哭颜,纵然有寿主孤单;早年安乐末年败,若有一字属幽关。而且你的扇风耳让你雪上加霜:两耳向前且兜风。破尽家财及祖宗;少年享福中年败,末岁贫苦受孤独。我不说你的奉承话,这两处长相,表明你破财和孤独,所以从眼前来看,你现在生活无忧,可屋里缺少家庭主妇,你说对吗?宽口闻言,心里大惊,定睛细看,老人鹤发童颜,右脸长着的黑痣,黑痣上长着两根乌黑的长毛,非常神奇。活生生的一个仙人!宽口让他的气质所震慑,便蹲下身子问,大师傅你说如何化解?老人说,化解自然不难,如果客人肯花血本,我保证让你逢凶化吉。老人说话声音洪亮,像毛头后生。宽口说,日他屋娘,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交个朋友哇。老人睁大眼睛说,那请客人拿出千金来嘛。宽口说,我日,你要多少?老人伸出一个指头,一千块,保你富贵满堂。宽口当即二话不说,从荷包里摸出一千块钱,说,算我做善事。老人将钱塞进内衣荷包。再伸出一个指头,一千块保你平安幸福!宽口没想到他狮子大开口,还要一千。他说,我的命值这多钱吗?老人说,上次我在怀化,化解一个脸相,收了一万块呢!宽口说,我身上没有两千块。老人答道,看你的脸相,你现在富甲一方,在你们村里,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宽口没想这条老家伙真的这么神,不得不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千块,说,我今日破个规,花两千块来求个福哇!老人收了钱,额头上的几条细细的皱纹开始舒展开来,他说,留好你的胡须,让胡须蓬松劲挺,配上你清瘦的神骨,即使封不了千里之侯,也能当十年的宰相,命里自然富贵长久嘛。
原来天机这么简单,狗日的!宽口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有些心疼刚刚甩出的20张老人头,但不得不聊以自慰:像修路架桥做善事哇。
当晚回到楝树坳,宽口没敢和熟人讲。第二天,他去自留地扯萝卜,碰上挑大粪浇菜回来的龙金多,他压低声音说,水笼罐,我昨日遇上一条仙人。宽口说话的声音低得如同牛蝇叫,像真的又不似真的。龙金多说,叔,你莫玄我,哪有仙人嘛?宽口说,他会看相,看准了我家的事。说罢,他添油加醋地向龙金多讲述那段奇遇。龙金多听了忽然联想起程疯子,他的右脸也有一颗痣,痣上有两根黑毛,难道是他吗?那一定是他骗了他,贼日的,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想到这,他哈哈大笑道,叔,我认识铜仁的一个非凡的疯子,他的模样与你说的仙人一样呢。宽口应道,白日说鬼话。
那个骗取宽口的钱确实是讨米叫化子程疯子。
腊月初八,龙金多坐车来到铜仁,准备买两三头老牛回家。江口和村里有几个熟人想杀牛过年,炕牛疤子(用烟子熏牛肉)。如今不比往日,农民红白喜事必须杀猪宰牛,很多人过年也一样杀猪宰牛。这给牛客们带来了商机。
抵达铜仁已是傍晚,寒风更加凛冽,将地上的纸屑吹得满街飞。龙金多裹紧皮大衣,走到了那家已经非常破旧的旅社,旅社几月前换了一个新东家,服务员都是新招聘来的,没有人得认他,没有人知道他的故事,更没有人知道他和赵南南的爱情故事——赵南南不仅做了他的堂客,而且为他生了一个与她一个模子的瓜子脸女儿。这个世界真的很奇妙。
住进旅社房间,女服务员进来帮他打开空调的热风,告诉他,老板你要喝开水,自己用电水壶烧喔!龙金多装成老油条的样子,问,妹子,旅社有没有豆腐客哇?女服务员瞟一眼龙金多,脸顿时红成了猪肝色。龙金多仿佛看到当年情窦初开的赵南南。他得意的哈哈大笑起来。
找到那家“湘黔一家人”,发现餐馆装修大变样,招牌用大型喷绘制作的,还配上一个巨大的漂亮的瑶族姑娘头像,相当显眼。龙金多临窗而坐,点了血旺汤(猪血汤)、红烧猪头肉和辣子野鸡三个菜。一位白发老头走到他的面前,自言自语道,腊八腊八,冻掉下巴。龙金多定睛一看,是程疯子!龙金多大喜,连忙站起说,师傅是您!程疯子用嘴巴往两只手心呵一口热气,再用力搓着手说,这么冷的天,可怜兔子在山上歇!龙金多说,师傅您坐,我们喝酒取暖。程疯子坐下呵呵笑道,徒弟,我在这个餐馆等你几天了呢!龙金多说,您摆龙门阵,晓得我会来吗?程疯子说,我算了日子,你初六不来,初八一定来。他的话让他想起宽口看相的事,他试探地问,师傅,您上个月在三头一骗了我宽口叔的两千块吧?程疯子瞟一眼龙金多说,那日我讨不到饭,没有办法嘛,是你的叔?龙金多说,实不相瞒,他是你师公的孙子呢。程疯子哦了一声,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认不到。再说他那样阴毒缺德,我就要治一治他嘛。
龙金多大惊,难道他是如来佛?什么都晓得吗?他不解地问,您怎么晓得他缺德?程疯子呵呵笑道,看相便知呀。停了片刻,摇摇头说,我知道他是一代大师龙忠桥的孙子,唉,一代不如一代。龙金多说,他的武功很高。程疯子应道,武功再高有屁用,没有人品,不及街头讨米的!所以你要牢记,只能拜我为师,千万莫跟他学!
原来,程疯子对龙家的事了如指掌。
这么多年来,确实找不出比宽口更阴毒的人了,好像只差没有杀人放火。
一个雨后的下午,天空出现一条彩虹,一头伸进沅江,一头好像伸进米香井。楝树坳的虹喜欢在江里井里吃水。龙金多头戴斗篷身披蓑衣出去检查稻田的水,看看田里养的鱼。走到半路,发现宽口手拎一串三手指大的鲤鱼往回走,看见他,连忙笑道,金多老板,落雨还出去哇?宽口自从龙金多娶亲后,不再叫他水笼罐了,改口叫金多老板或者名字。
龙金多递给他一根纸烟说,今年难得雨水多呢。宽口接过烟,用打火机点燃火,发着牢骚道,你看朱镕基总理大会小会要求减轻农民负担,农民负担不仅没有减少,而且变得更邪门歪道了!日他屋娘,我们界上人栽一季稻,也和坪上人缴一样多公粮缴一样多的提留!这阳春是人做的吗?龙金多说,因为坪上人眼红我们界上有山林,要求镇里按亩数收钱,谁叫我们界上没有走出几条做大官的人呢?如果有一个副县长是我们楝树坳的人,那有戏唱了嘛!宽口拉着龙金多坐到路边的青石板上,轻声说,明年我们选村干部,我们牛客联合起来,我带头出一万块钱,选一条楝树坳的人当村主任么样?龙金多说,我们村里出去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只是老实人留在村里做阳春,怕没有人出这个头!宽口扯出铜锣嗓叫道,我来出这个头哇!我不相信楝树坳的人当不了村干部!再说不能老让坪上人管我们,我们要争口气!
没想到宽口赚了黑心钱,竟然想做官了。他仔细打量一番宽口,50岁的年纪,只有额头上有几道横皱纹,一点不显老,看起来顶多只有45岁,一张大口配着扇风耳,显得与众不同。他想起程疯子的话,心里忽然觉得十分滑稽,心里想,你要文化没文化,要关系没关系,还想当村官,日头从西边出喔。于是问,选举是很重要,关键要和镇里有关系。宽口压低声音道,我们叔侄不是外人,我告诉你,镇长现在是我的老庚了,我答应每年送他一条牛过年。龙金多问,他和你同年同月出生的?宽口应道,哪里!他比我小几岁,你不晓得现在老庚乱套了,合意的就结拜哇!
他不得不佩服宽口的本事。
他们正说着,村里刚刚安装的高音喇叭放起了《好日子》。龙金多听了说,叔你听嘛,喇叭哑了几十年都响了,我们现在的村干部,还是能人嘛!宽口不屑地骂道,我日他屋女人,冷灰里爆出个热豆来!我们缴的税不晓得让他们贪污了多少!一个个贼眉鼠眼的村干部,实际是一个个贪污犯哇!想到这里,我们牛客更要联合起来反抗哇。龙金多说,我不做亏心事。宽口弯起脖子说,你看看那些屠夫,现在杀一头几十斤的羊都要灌几十斤的水,你再看看那些卖香肠的包饺子的,买进来的是死猪肉,有几个不黑心呢?龙金多不吱声。宽口说,老实人受欺哇。他的话音刚落,广播里传来一个女播音员的声音:村民朋友们请注意,现在播一条好消息,明天上午全县组织农业专家来我村开展送科技下乡活动,请大家到村委会门前来咨询,领取资料。龙金多听了说,你看看,县里的干部都想着我们呢。宽口哼了一声说,走过场。播完这条消息,又传来女播音员的声音:楝树坳的农民朋友请注意,随着天气晴朗,气温升高,请大家注意森林防火,森林资源是楝树坳的,也是国家的,请大家提高防火意识!如今法律很严,如果发生火灾,要杀头坐牢!宽口一听,火冒三丈:金多,你听听,他们管起我们来了吧?宽口说这话时,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龙金多感觉宽口真是癞蛤蟆剥皮眼不闭,黑甲鱼剖腹心不死,便推脱道,叔,你做事我赞成,晚上有空来商量嘛,我堂客如今住在江口,不肯来界上,我把禾苗打完农药,让它自己去扬花(抽穗)结谷,不管了。宽口听了咧着嘴笑道,现在的女人真娇贵,我也去江口养个女人算了。说完,站起身道,今日晚上我用青辣椒烧新鲜鱼,来我屋喝酒哇。
待宽口离开,龙金多走到田垅里,发现别人家的禾苗乌青乌青的,有的开始抽穗了。只有自己家的禾苗青中发黄,明显肥料不足。他只施了尿素,没有铺底肥。他用手扒开禾苗,呼地飞出一群黑虫子——它们都粘在禾苗的叶子下。龙金多说,日他婆娘,我的禾在受苦受难呢!结的谷子恐怕不够缴公粮!说完话,龙金多的荷包里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堂客赵南南打来的,他接了电话,传来的是女儿的声音:爸爸,你快回家啊,我要听你讲古。龙金多说,我得给禾苗打农药,打完药,我来江口讲古给你听嘛……
有时候给女儿讲古,龙金多搬出龙忠桥的往事,来教育孩子爱祖国爱家乡。
上世纪小日本入侵常德怀化地区,炮弹丢到了江口。鬼子的先遣部队60多人驻进了沅江沙堆边,打算封锁上下船只。一个夏天的中午,龙忠桥贩牛从辰溪返回江口。6名纤夫踩着马卵石拉着商船走到沙堆时,他们听到小日本的哟喜哟喜地大叫,几名端着长枪挑着膏药旗的鬼子,抓住了纤夫,截住了商船。龙忠桥走上船头,看见江边已经新建起一座炮楼,两挺机枪瞄着商船。龙忠桥大声问,有什么事吗?一个鬼子看见他,端起枪指示他下船。龙忠桥搭好跷板,踩着跷板的蚂蟥钉走下船,看见一个穿着白大布衣衫的翻译,摇着蒲扇拱拢来,他操着娘娘腔问,你们是干什么的?皇军要检查船只。龙忠桥回答道,我们只是做小本生意的。翻译说,叫船上的人都下来,皇军要例行检查!
待船上几个做生意的人走下船,3名鬼子端着枪踩着跷板走上船,没有一会,他们牵出龙忠桥没有卖掉的老牛娘,想从跷板走下来,窄小的跷板它不敢走,任凭小鬼子拉牛套绳,它硬着脖子用力抗争。龙忠桥说,这是我的牛,我买回来做种的。不准牵。翻译嘿嘿地笑道,皇军想吃牛肉,这头牛不准带走。龙忠桥说,狗日的,我花了钱。翻译一听,骂道,你他妈的,说话注意点,你不想吃皇军的子弹,就闭上你的狗嘴!翻译骂话的时候,一个背着手枪的鬼子小头目,抽出马刀指着龙忠桥叽里呱拉地大叫。翻译说,皇军叫你去把牛赶下船。龙忠桥说,可以,但是要给铜钱。翻译和日本头目低语一番说,皇军没有铜钱,可以发一张良民证,以后不会有麻烦。龙忠桥心里骂道,贼日的,你要我当汉奸哇,我才不干呢。同行的几个商人看见龙忠桥犹豫不决,劝道,龙老板,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龙忠桥冷笑一声,对翻译说,我不要良民证,把牛娘给你,我要亲眼看看小鬼子在我们怀化投降哇!翻译闻言,咆哮如雷道,妈的,你想死!龙忠桥没有理会他,跳上船,走到牛的屁股后头,气沉丹田,然后朝牛的屁股嗨地猛击一掌,老牛娘唵地一声长叫,跳到沙滩上。
小日本搞到牛后,防备心很强,当天没有杀。第二天,看见牛还活着,头摇尾巴甩,立即宰杀大吃一顿。当晚,吃了牛肉的鬼子全部上吐下泻。第三天,有6名吃得较多的小日本鬼子不治身亡。后来埋在沙堆边。
原来,龙忠桥回来的时候,故意走水路,在那条母牛的身上事先下了散肠药,来报复小日本矮子。这种药牛吃了拉空肚子后,几日光景便会死亡,人吃了牛肉,会发生同样的症状。只是牛拉肚子不易让人发觉,而且龙忠桥用内功对牛进行“治疗”,更难以分辩。
尤为神奇的是,龙忠桥说对了小日本的投降,果然在中国怀化的芷江举行受降仪式。
这个故事如今在楝树坳越传越神。
把龙忠桥和宽口相对比,他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泾渭分明。宽口眼里只有钱,只看得起做官的人和有钱的人。
与牛客相比,蜿蜒千里的牛道像一条长蟒穿越深山老林,一百多年来,依然充满泥土的芬芳,依然始终笑迎八方来客。不论你是讨米的,还是做官的,它都是向你敞开胸怀。至今,从四川贵州到怀化、三头一、地罗,经楝树坳到江口,牛道经历了无数个县府,在怀化地区则跨过3个县。在这条鲜为人知的牛道里,总共有九九八十一个牛亭,每上一个山坳,做一个牛亭,让过路人歇脚。清末民国时期,牛亭大多用茅草做成,形如当年的杜甫草堂,做工相当简单,几条椽子固定四条杉木柱子,上盖芭茅草,遮阳挡雨。后来,有善心的牛客掏出银两,让木匠沿途做成亭台楼阁十分精致的牛亭。梁上有阳文有雕花,有记载捐款人的铭文。其中出现名字最多的便是龙忠桥。在地罗乡山前的牛亭,名叫清风亭,近百年来,杉木柱子被山风刮出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竖缝,但依然大风吹不倒。
从楝树坳往坪上走的路上,山中腰有个牛亭,叫望江亭,最为破烂,坪上的没有教养的后生上山下山在亭子歇脚的时候,往往把气出在牛亭上,在柱子上刻字骂娘,在木板坐位上撒尿。这么多年来,亭子上的青瓦都没有几块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