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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高龙芭(6)

“那个青年人会怎样想象我?”她说,“我又怎样想象他?而我又为什么要想他?……一个旅行中的相识者而已!……我到高尔斯来干什么的?哦,我绝对不爱他……不爱,不爱;而且那是不可能的事……瞧那高龙芭……我做一个voceratrice的嫂子!而且她还佩着一把大短刀!”这时她看见自己还握着代奥道尔王的短刀。她将它丢在梳妆台上。“高龙芭到伦敦去,在阿尔美克的大厅里跳舞!天啊!这样的一头‘狮子’;……或许她会大大地轰动呢……他爱着我,那是不会错的……他是一个被我打断了冒险生涯的小说中的英雄……可是他真的一定要用高尔斯方式替他父亲报仇吗?……他原是一种介于康拉特和花花公子之间的人物……我使他变成了一个纯粹的花花公子,一个穿高尔斯式衣裳的花花公子了!……”

她投身在床上想睡,可是怎样也睡不着;我也不打算把她的独白再继续写下去,在那独白里,她说了不止一百遍,代拉·雷比阿先生从来没在她心上,现在也不在,将来也决不会在。

九奥尔梭和他的妹妹正一同在驰骋着。起初,他们的马行进得太快,使他们不能交谈;可是后来山路太险峻,他们不得不慢慢地走,这时他们便谈起他们刚别了的朋友来。高龙芭兴奋地讲着奈维尔姑娘的美,讲着她的金色的头发,讲着她的温雅的态度。

接着她问,那位上校实际上是否和表面看去一样地有钱,李迭亚姑娘是不是独养女。

“这倒是一个佳偶,”她说,“她的父亲好像和你很要好……”

看见奥尔梭没有回答,她便继续说下去:

“我们这一家以前也是很有钱的,现在还是岛里最被人重视的一家。那些Signori全是私生子。只有‘班长’世家才保持着贵族的血统,而且,奥尔梭,你知道,你是从岛里最早的‘班长’一脉传下来的。你知道我们的家族是从山的那面移来的,内乱迫使我们迁徙到这边来。奥尔梭,如果我做了你,我就不踌躇了,我就向上校去请求娶他的女儿了……(奥尔梭耸了耸肩)。我会用她的嫁资把法尔赛达树林和我们家下面的葡萄园一齐买下来,我会盖一所漂亮的石屋,我还会把古堡加高一层——在那个古堡上,在bel Missere亨利伯爵的时代,桑步古丘曾经杀死过很多的摩尔人。”

“高龙芭,你在说疯话。”奥尔梭一边赶路一边说。

“奥尔梭·安东,你是男子,当然比一个女子更知道你应当怎样做。可是我很想知道,那个英国人有什么理由可以反对这段婚姻。英国也有‘班长’吗?……”

这样地谈着话,经过了一个不算短的途程之后,两兄妹到了一个离保加涅诺不远的小村。他们在那里停下来,在一家世交家里吃饭和歇夜。他们受到高尔斯式的款待;那种款待,除非你亲自受到过,否则是无法领会的。第二天,主人(他是代拉·雷比阿夫人的教父)送了他们约十里路。

“你看见这些树林和这些草莽吗?”他在要分别的时候对着奥尔梭说,“一个‘做了一件坏事’的人可以在这里面安安逸逸地住十年,不受宪兵和巡逻兵的搜捕。这些树林和维沙伏拿森林相接;如果一个人在保加涅诺或邻近的地方有些朋友,那么他什么也不会缺少。你有一支好枪,它的射程一定很远。哎呀!这样大的口径!用它可以杀比野猪更厉害的东西呢。”

奥尔梭冷淡地回答说,他的枪是英国货,可以把子弹打得很远。然后他们接了吻,各自上路。

我们的旅人离比爱特拉纳拉已经没有多远了,忽然,在一条他们要穿过去的山峡间的小路上,他们看见了七八个带枪的人,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躺在草上,有的直立着,好像在侦察。他们的马都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吃草。高龙芭从所有高尔斯人出门必带的大皮囊里拿出一个望远镜,把他们察看了一会儿。

“是我们的人!”她带着一种快乐的神气喊道,“比爱鲁丘真会办事。”

“什么人?”奥尔梭问。

“我们的牧人,”她回答,“前天下午我差比爱鲁丘回来召集这些人,叫他们伴送我们回家。你没有扈从是不能进比爱特拉纳拉的,而且你应该知道,巴里岂尼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高龙芭,”奥尔梭用一种严厉的口气说,“我已经几次三番地要求你,不准再对我提巴里岂尼和你那没有根据的怀疑。我当然不会带着这一群游手好闲的人回家去,让人们当作笑柄,你没有先通知我便把他们召集了来,我很不高兴。”

“哥哥,你已经忘记你故乡的情形了。在你粗心忽略的时候,保护你是我的责任。我做的事,是我所应该做的。”

这时,那些牧人已经看见了他们,一齐骑上马飞奔过来迎接他们。

“奥尔梭·安东万岁!”一个强壮的白胡须老人喊道——他也不管天这样热,还披着一件比山羊皮更厚的,连帽子的厚大氅。“简直是他父亲的写照,只是更高大更强健罢了。多漂亮的枪啊!奥尔梭·安东,这一定会成为我们谈话的中心呢。”

“奥尔梭·安东万岁!”牧人们同声高呼,“我们早知道他终究会回来的!”

“啊!奥尔梭·安东,”一个肤色像砖石一样红的高个子说,“如果你父亲能在这里欢迎你,他一定会非常快乐的!好人啊!如果你从前肯相信我,让我去对付了优第斯,你现在就会见到你的儿子了……那个好人!他却不肯相信我。现在他会知道我是不错的了。”

“好!”那老人说,“优第斯所等待着的事,什么也不会少的。”

“奥尔梭·安东万岁!”

十一二响枪声伴着这欢呼开了出来。

奥尔梭被这群一齐说着话,又争先伸出手来握手的骑着马的人们围着,心里十分生气,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最后,他拿出申斥他的士兵和要拘禁他们的时候的神气,说道:

“我的朋友们,感谢你们对我所表示的心意,感谢你们对我父亲所怀着的好感;可是我不愿意任何人替我拿主意。我知道我应该怎样做。”

“这话不错,这话不错!”牧人们喊着,“你很知道,你可以信任我们的。”

“是的,我信任你们;可是我现在一个人也用不着,没有什么危险威胁着我。回马管你们的羊去吧。我认识上比爱特拉纳拉的路,用不到向导。”

“一点也不用害怕,奥尔梭·安东,”那老人说,“‘他们’今天是不敢露面的。雄猫回来的时候,耗子都躲进洞里去了。”

“白胡须老头子,你自己才是雄猫!”奥尔梭说,“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奥尔梭·安东,你不认识我了吗?我从前时常把你放在我身后骑我那头倔强的骡子的。你不认识保罗·格里福了吗?我这个忠仆,是一心一意替代拉·雷比阿家尽力的。老实说,等到你那杆大枪说话的时候,我这杆像我一样老的枪,是不会一声也不响的。记住吧,奥尔梭·安东。”

“好,好;可是,全给我走开吧,让我们赶路。”

牧人们终于散了开去,很快地向村庄那边跑去;可是他们时常在路上高起的地方停下来,好像在察看有没有埋伏,而且他们总是离开奥尔梭和他的妹妹不很远,以便在必要的时候帮助他们。老保罗·格里福对同伴们说:

“我懂得他!我懂得他!他不把他要做的事说出来,但是他会做,他简直是他父亲的影子。好!尽管说你不怀恨任何人吧!

你已经向圣女拿加发过誓了。好!村长的皮我是看得一个钱也不值了,不到一个月连做皮囊都不中用了。”

这样地由一队侦察兵开着路,代拉·雷比阿家的后裔进了他的村庄,向他的祖先,那些“班长”留下的邸宅而去。长久没有主脑的雷比阿党的人,成群结队地前来迎接他,那些守中立地位的居民,站在他们自己的门槛上看他经过。巴里岂尼党的人则躲在家里,从窗隙里窥望着。

比爱特拉纳拉村,像一切高尔斯的村子一样,建筑得很不规则;在高尔斯想看一条真正的街,只有到德·马尔伯夫先生所建筑的加尔吉斯去。比爱特拉纳拉的房子胡乱四散着,一点也谈不上排列,坐落在一个小高原——或者不如说山脊——的顶上。

在村子的中央,有一棵大槠树,槠树旁边,是一个花岗石的水槽;一条木管子把邻近的泉水引到这水槽里来。这个公用的水槽是代拉·雷比阿家和巴里岂尼家两家出钱合造的;可是如果你拿这个来做两家从前和睦的证据,可就大错了。从前,代拉·雷比阿上校捐了一笔钱给本地方的土地局,作建造一个水槽之用,巴里岂尼律师听到这消息,急忙也捐出了一笔同样的钱,比爱特拉纳拉之所以有水,全是托福于这场慷慨的竞争。在槠树和水槽的周围,有一片人们称为“广场”的空地,晚上,闲人都聚集在那边。

有时候人们在那里玩纸牌,每年谢肉节的时候,人们还在那里跳舞。在广场的两端,有两所并不很宽但是很高的建筑物,用花岗石和叶纹石造成。那便是代拉·雷比阿家和巴里岂尼家对敌的“堡垒”。建筑的样式完全相同,高低也是一样,你可以看出这两家的对抗是由来已久,相持不下,命运之神无论对哪方面都不曾加以袒护。

把“堡垒”一词的意义解释一下,或许是不为无益的。那是一种约四十英尺高的方形建筑物。在别的地方,这种东西干脆称为鸽笼。狭窄的门离地有八英尺来高,由一道很陡的阶梯通上去。

门上面有一扇窗,窗前面有一种露台之类的东西,露台下面开着洞,好像是一个炮眼,如果有什么不速之客跑来,上面的人便可以躲在这里对付他,自己却不会遭受危险。在窗和门的中间,有两个雕刻得很不精细的盾形纹章。一个从前雕着热那亚的十字徽,现在却损坏了,只有古物研究者才能辨认得出。另一个雕着堡垒主人家族的徽章。仿佛是为了使装饰更完全,那些盾形纹章上和窗框上还有一些弹痕,这样,你便可以想象出高尔斯中世纪的一所邸宅了。我还忘记了交代一句,住宅都是靠着堡垒的,而且内部常常有一条通道和堡垒相连接。

代拉·雷比阿家的堡垒和住宅在比爱特拉纳拉广场的北面,巴里岂尼家的堡垒和住宅在南面。从北面的堡垒到那水槽为止,是代拉·雷比阿家的散步场所,对面是巴里岂尼家的散步场所。自从上校的妻子落葬以后,两家由于一种默契彼此不相往来,从没有一个人想到对方的广场上去显露头面。为了免得绕路,奥尔梭正要从村长的门前走过去,可是妹妹拦住了他,要他走一条不穿过广场而通往他们家的小路。

“为什么要绕路呢?”奥尔梭说,“难道广场不是公有的吗?”

他径自催马前进。

“一颗勇敢的心啊!”高龙芭暗暗地说,“……父亲啊,你的仇可以报了!”

到了广场上,高龙芭置身于巴里岂尼家的屋子和她哥哥之间,眼睛一直注视着仇家的窗户。她注意到那些窗户最近已设了障碍物,还搭了archere。所谓archere者,便是作枪眼形的狭窄的孔,装在那些掩住了窗户下层的大木段之间,当人们怕人攻袭的时候,便这样地设置障碍物,他们还可以在木段的掩护之下安全地向攻袭的人开枪。

“懦夫!”高龙芭说,“瞧吧,哥哥,他们已经防御起来了;他们设置了障碍物!可是他们总有一天要出来的!”

奥尔梭在广场南面露面,在比爱特拉纳拉起了一个大轰动,又被视为是一种近于冒失的勇敢。对于这天傍晚聚集在槠树之下的中立的人们,这是一篇注解不完的文章。

“幸亏巴里岂尼的两个儿子没有回来,”他们说,“他们可没有像律师那样肯容忍,他们一定不会看着仇人经过他们的地面,而不把他的威风收拾一下的。”

“邻舍,记住我对你说的话吧,”一个老人(他是村子上的预言者)说,“我观察过高龙芭今天的脸色,她的头脑里已经有了主意。我已在空气里闻到了火药的味儿。不久,比爱特拉纳拉的肉店里将有便宜肉出售了。”

奥尔梭年纪很轻就离开了父亲,所以几乎没有机会和父亲相熟。他十五岁时便离开比爱特拉纳拉到比塞去读书,在那里,当季尔富丘的大纛风靡全欧的时候,他进了军官学校。奥尔梭在大陆上难得看见父亲,只是到一千八百一十五年,他被编入他父亲的部下,以后才常常见到父亲。可是那位军纪严明的上校,把自己的儿子和其他青年中尉一样看待,换一句话说,对他很严厉。奥尔梭所保留着的对于父亲的记忆有两种。他先想起在比爱特拉纳拉的时候,父亲打猎回来,把枪交给他收拾,又教他卸出猎枪中的子弹,还有小时候他第一次被允许和全家人一起坐到饭桌前的情景。接着他又想起这位代拉·雷比阿上校,常常为了一点小错就把他监禁起来,而且永远只称他为代拉·雷比阿中尉:

“代拉·雷比阿中尉,你站的地位不对,三天监禁。—— 你的哨队离本队远在五米以外,五天监禁。——你在正午十二点零五分的时候还戴着便帽,八天监禁。”

只有一次,在四臂村之役的时候,上校对他说:

“很好,奥尔梭,可是还要机警些。”

然而这些并不是在比爱特拉纳拉能引起来的回忆。回到比爱特拉纳拉以后,童年的旧游地的光景,亲爱的母亲所用过的家具,在他的心头勾起了无限温柔而惆怅的情感;接着,他想到了自己的未来,觉得实在是十分黯淡,妹妹的神色举动也使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不安;还有,奈维尔姑娘将要到他家里来,而这个家,他现在看来是那么狭小,那么简陋,和一个过惯豪华生活的女子是那样地不相称,她或许会因此而看不起他……这许多念头,把他的脑袋搅得一片混乱,使他灰心丧气,沮丧之至。

吃晚饭的时候,他坐在一张黑糊糊的橡木大圈椅上—— 这是饭桌上的首席,从前是他父亲坐的。他看到妹子怯生生地来陪他吃饭,不由得微微一笑。高龙芭在吃饭时守着沉默,吃过饭便立即告退了,这使他深感庆幸,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十分激动,要是妹妹现在就向他发起攻击(他相信她必有这种计划),他是决计抵挡不住的。但是高龙芭没有来触动他的感情,看来是想给他一段时间定定神。他用双手托着头,久久地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心里回想着最近半个月来的种种情景。他觉得,如今似乎每一个人都在等着他对巴里岂尼家有所行动,这种期待不禁使他毛骨悚然。他觉得比爱特拉纳拉的舆论,对他说来已渐渐成了一种社会公论。为了不被人看作懦夫,他必须替父亲复仇。可是向谁复仇呢?他不相信巴里岂尼父子是杀人犯。诚然,他们是他一家的仇人,但是,除非像他的同乡人那样抱着狭隘而荒唐的偏见,才能把暗杀之罪归到他们的头上去。有时他想到了奈维尔姑娘给他的护身符,便低声念着那上面的那句格言:“人生就是斗争!”最后他用一种坚决的口气对自己说:“一定要胜利而回!”下了这个决心,他便站了起来,拿着灯预备上楼到自己房间里去了。忽然却听到有打门的声音,而此刻已不是会客的时候。高龙芭立刻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女仆。

“不会有什么事的。”她向门边跑去的时候这样对他说。

可是,在开门之前,她先问打门的人是谁。一个轻轻的声音回答: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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