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吃什么？”
“有什么？”落座后，江依依把手里的筷子转得飞起，眉眼灿烂地望着小马褂。
夏帆瞥过她指尖，没说话。
小马褂得意一笑，甩下肩头毛巾，从里面抖出一面样式古典的布帛，抬腿踩在长凳架上，一手扬起黄色布帛，尾端甩落于自己横支的大腿，他侧身朝江依依荡开——
“打头的是阳春面，您先看特色的，招牌炸酱面、炖鸡面、辣子鸡面、鸡杂面、雪豆蹄花面、红烧牛肉面、清炖牛肉面……要是您爱干拌的，宜宾燃面、鲜椒牛肉面、酸豆豉肉沫面……”
少年说得神采飞扬，竟是一张菜单，江湖气的粗体豪放列在布帛上，黄底黑字，纹饰同如狂草，雅俗共赏，醒目非常。
听洋洋他报完，江依依一拍桌子：“好！来碗阳春面！”
小马褂好一番卖力表演，结果这人就一份七块钱的阳春面，没绷住脸，毛巾一甩，年纪又小脾气又大的走掉了。
后勃颈露出他晒成了小麦色的肌肤，闪动出健康蓬勃的力量，从小马褂里偶尔闪现的脖颈和锁骨，反倒是雪白一片，这小人竟被晒出了衣服图样。
这朝气而璞质的脸孔，让江依依感到亲切。
“他上次怎么没给我表演这个？”
“小孩子，高兴了才会现给人看。”
“十几？”
夏帆想了想，像是在算：“好像……有十七了。”
“这么小。”江依依换根筷子，转得更顺手了，“他这么小就学手艺，我十七岁的时候还在玩离家出走呢。”
夏帆笑得有些夸张：“是为了什么大事？”
“我爸说我吃得多。”
他更嘲弄：“你脾气也不小。”
“你不知道，我爸这人对我说话，要是直枪直箭地骂一顿也就算了，他老是嘲讽我，那阴阳怪气地可让人来火了。”她往别人桌上的鸭血粉丝看看，道，“当然，也是我脾气坏，受不得气。”
“你不是脾气坏，”夏帆理解，含笑劝慰说，“只是素质差而已。”
江依依恼火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竟无从辩驳。
闲说了一阵，阳春面和鸭血粉丝就上来了。
两碗放在一起，江依依的面就显得特别简素，浅浅面汤，光面一把，小葱一撮。
“给我省钱？”夏帆端给她。
“你想得美，我就是好久不吃了，看看还是不是当初的味道。”
夏帆支着头，手掌的疤痕为他俊美的面容增添了一抹神秘和绮丽，勾了勾嘴角，眸光跳动不已：“好像蛮悲惨的。”
其实也就是她小时候刚到S市城区，那段比较模糊的日子。
那时她还不太明白自己那隐隐的不安和恐慌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喜欢她的人像一夜之间变少了。
江际扬和汤莹开车去老家接她，一路颠簸漫长，车里开着充足暖气，她感到气闷，一层一层上溢的不适压迫着胸腔，原先还心心念念在起了水雾的车窗玻璃上画画，现下却一点精神也没了。江际扬和汤莹在前排说话，江依依摸着滑软的皮质座椅，不知道如何张口。
她努力压制着愈来愈明显的反胃，紧张地抓紧了裙摆，这是汤莹新买的，是一套时髦的冬装套裙。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冬天穿的裙子，只此一样，就隐约感受到了城市与村庄的某种不同。在真正面对生活细节时，生疏都生长在表面。
“依依，吃玉米吗？”汤莹转过头来问，前面路边上，正好有个卖煮玉米的老人。
听到食物，江依依翻涌的不适更剧烈了，一时之间，竟没说得出话。
“那里停一下，孩子应该饿了。”汤莹便顾自拍拍江际扬的手臂。
“奶奶，麻烦拿个玉米给小孩吃！”汤莹放下车窗，对炭炉旁的老人笑着说。
炭火味道混合玉米清香，热腾腾地扑面而来。
老人应一声，起身掀开锅盖，一边挑玉米，一边和蔼道：“小孩吃，那我就拿个小的，又香又糯……”锅盖上的热气争先上溢，舔躁车窗。
抽一个塑料袋装好玉米，老人伸长手臂递给车窗里的汤莹，这个角度刚好看到坐在后排的江依依。
她觑起眼睛说：“小姑娘的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晕车了……”
汤莹拿着玉米讶异转头，车里立刻被糯玉米的甜腻味道侵占。
胃里一阵不合时宜的抽动，江依依再也克制不住的上涌席卷而来，她迅速倾下头去，灼烧从腹中一直漫上大脑，喉咙一阵辛咸，她吐了出来。
汤莹瞬间变了脸色，赶忙开门下车，去后面打开车门，把江依依从座位上抱了下来。
“哎呀……早知道妈妈应该和你坐一起，还难不难受……”
一阵手忙脚乱，她用面纸给江依依擦拭被吐脏的新短靴。
江依依一动不动地站着，自己一来就做错了事。
江际扬也从车里下来，从没应付过孩子的事，顿时急恼：“这怎么好！你难受怎么不早点说？！现在车里都是味道，还怎么坐人！”
“我不是让你开慢点吗！她才多大的孩子，你怪她干什么！”汤莹的声音转瞬也大了。
江依依一时瑟缩，蓦地哭了出来。
江际扬烦躁瞥上一眼，对汤莹说：“动不动就哭……”
“……我不去了，我想回奶奶家……”江依依抽抽搭搭，小声说。
“不去也得去！说好了的事，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吗！都围着你转好不好！”江际扬说着，把车门重重甩上，“都让老人惯坏了，一点都不懂事……”
汤莹顾及着在外面，真吵起来难看，动动唇，只拉过了江依依。
老人拿一条抹布递给汤莹，道：“先暂时擦一擦吧，前面一段有个洗车的，到那儿就好了。”
汤莹道声谢，把女儿拉去一边，自己去车上清理了起来。
江依依看着那伏在车上的背影，心里慌张又酸涩，站了一会儿，腹中空空，感到疲乏就自然而然在路边坐下了。她在村庄里的时候向来随地而坐，起来掸掸就是了。
老人一见，却吃了一惊，连忙把她拉起来：“不能坐不能坐！地上脏！来，奶奶的凳子给你……”
汤莹闻声回头看，连她的心里，也渐渐浮起了尴尬。她的女儿身上，乡土味太重了，不是一件时髦童装就能掩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