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都商贾界此时已是一片混乱,人仰马翻,商贾之首赵氏迅速发起集会商量对策。
桂国要与琼周国建交的消息迅速传遍都城的每一个角落,桂琼边界拉扯近二十年,两国民间对立情绪亦十分激烈,桂国子民视琼周人如洪水猛兽,认为他们久居旷野未经开化十足的野蛮人种,在这样敌视的环境下,琼周人自然也不会对桂人有任何好感,民间交往几乎绝迹。
然而浮昱宫的决议不可违背,百姓虽有怨言也只能私底下偷偷诉说,为何商贾界表现得如此激烈?原来是承思皇子在殿内的一番谈话被模模糊糊地传到了宫外,“通商”二字刺痛了桂都商贾们的神经,民间对琼周国的实力并不清楚,所谓的抵触完全是出于情绪上的反感,但是游络四方的商贾们对于琼周却有着更甚的了解,抛开民族情绪先不说,若是琼周国真的在桂国行商,对桂国商贾的方方面面都会产生冲击,单是对桂南的织锦就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赵宅位于都城东街,占地面积乃是都城之首,然而却大隐于市,单从外看很难看出会是这样气派的一个宅子,而这对于宅子的主人赵丰城来说,只不过是座不足挂齿的田产而已,虽然身为桂都巨贾,但他的心早就已经凉透了。
一切要从赵丰城唯一的儿子赵之念说起。赵丰城与夫人尚氏乃是结发夫妻,赵丰城早年十分落魄,穷到衣不蔽体食难果腹的地步,尚氏不离不弃,生死与共,吃了很多苦。赵丰城行商有成后,饱暖思**,曾想为自己添个暖被窝的妾,然而尚氏为人强硬,嫁入赵家后不像其他家的夫人那般上赶着给丈夫娶二房,反而处处管着不许赵丰城与任何女子勾连,几番斗胆尝试后最终屈于这位嫡妻的威吓,放弃了纳妾的念头,把精力都用在了行商上,终成桂都巨贾。尚氏为赵丰城先后育下六个女儿,一直到赵丰城年近五旬之时,又终于为赵家诞下一名男孩。然而就是从这时起,赵丰城与尚氏的关系开始破裂,二人在赵宅内东西两头分庭而居,连照面都不打了,坊间传闻问题正是出在这幺子赵之念的身上。
这赵之念啊,长得跟赵老爷可是一点儿都不像哪!
赵丰城虽然脱离了尚氏的管束,但他此时已无心纳妾,一心扑在了自己的家业上,终年在桂国四处游络,很少回府。赵家在都城的产业,全靠赵家的长女赵春华和二女赵瑜洛接管,幺子赵之念在遍布都城的闲言碎语中长大,疏于父亲的爱护和管教,全凭几个姐姐的拉扯生长,终于不负众望,逐渐长成了一个不成器的庸才。
赵之念七岁时,赵丰城从桂南回来,筹办自己的五十大寿,并带回了一位怀有身孕初显怀的妙龄女子。那几天的桂都东城可以说是异常的安静,大家都在等待着尚氏悍妇发飙的一刻,却没想到尚氏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自己的厢房,佛堂内的木鱼声也从未断过。
赵丰城吊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都城商贾齐齐发动,往来贺寿不亦乐乎,而在这中间,赵丰城一次都没有去见过自己的幺子赵之念,而赵之念对这个所谓的父亲也没什么概念,终日和宅子附近的乞丐小孩们疯跑撕闹,不是在墙头就是在树上。
寿宴前夜,赵丰城到西厢寻找自己的发妻,打算与她商量次日的待客事宜,然而无论赵丰城如何敲门,西苑的大门都紧紧关闭,尚氏将其拒之门外,摆明了不打算出席次日的寿宴。寿宴没有女主人出面迎客,定会被与会宾客所指摘,他赵丰城注定成为都城笑柄。
寿宴当日,天朗气清,赵丰城从桂南带回的妙龄女子顶替夫人之位,出面迎客。
妙龄女子虽腹部微隆,却丝毫没有妨碍到她落落大方的举止,脸上洋溢着亲切得体的笑容。赵之念站在赵宅的大树上,俯视着进进出出来往的宾客,不经意间看到了女子脸上的笑容,感到了一丝凉意。他想到女子刚进门那天,他光着脚穿过门廊,足下沾染的泥污在光滑的地面上留下湿印,女子将他叫住,让他到水井那里去把脚洗干净,赵之念因常被姐姐们管束,没多想便到井边去用水桶打水上来冲脚,正拽着绳子的时候,突然感到后背被人一推,赵之念一个踉跄,朝井内摔去,二姐赵瑜洛正好从廊下经过,一把将赵之念拽到了怀里,二人跌坐在了地上,赵之念一回头,看到女子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
二姐出了一手的冷汗,紧紧抓着赵之念不放,惊魂未定,怒斥道:“之念,你怎么回事?告诉你许多次了,不要在井边玩耍!”
赵之念指了一下女子,刚要说什么,女子突然走了过来,用手握住了赵之念的手。
“可不是嘛,小少爷可是赵家的独苗,若是不小心出了什么事情,那可如何是好呢?”女子笑着说,手在自己微隆的小腹上不断摩挲着。
赵之念将身子往枝叶中藏了藏,目光仍紧紧盯着女子。女子往树上看了一下,赵之念感到一阵惧怕,从树上窜了下去,顺着墙沿跳出了赵宅。
入夜,赵宅的好戏才刚刚开场,嫦乐馆的舞姬被请入府内献艺,酒过三巡人畅快,宾客们在府中热络交谈,听赵丰城讲桂南的营商情况。坐在夫人位子上的女子以手掩面,打了个哈欠,现出了疲态,赵丰城见状便劝她去休息,不要波动了腹中的胎儿。女子点头称是,向宾客施礼离开了宴厅,独自朝东苑去,踱过门廊,便是厢房了,这段路并不算长,但按理也应该有侍从陪着,但是宅子里的仆人们见女子登堂入室居然敢代夫人位,都憋着股愤恨不平的劲儿,所以见女子退席,也无人过来搀扶陪伴。女子也不在意,用手轻轻搭在腹上,便就这样离开了。
半盏茶的功夫,后院突然传来了尖叫声。东苑一个负责打扫宴席的女仆一脸惊慌地冲了过来,从她惊恐结巴的尖叫声中,众人得知女子落到井里去了,连忙跑到井边去救人,宅子里乱成一团,赵家长女赵春华连忙带着几个年幼的妹妹回了厢房。
残存着一口气的女子被捞了上来,周身都是擦伤,她的脸因寒冷而抽搐抖动,仆从们连忙递了毯子过来将她包住,但她两腿间的鲜血不断涌出,在等待郎中过来的时候,人便快要不行了,临死前,她用手指着一个方向,咬着牙向赵丰城说了句话:“老爷,我是被人推下去的……”
女子说完这句话便咽了气,自始至终也没人记住她的名字。
赵丰城逢寿却遇到这种惨事,心中悲痛不已,他叱问发现女子落井的女仆当时还有何人在场,女仆抖着身子不敢说话,就在这时,赵家的幺子赵之念从墙角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父亲,她死了吗?”赵之念愣愣地看着众人。
赵丰城一把将儿子抓了过来:“之念,你何时在这里的?”
“刚才,就在……”赵之念有些失神道。
“刚才是什么时候?她掉到井里之前还是之后?你可还看到其他人了?”
赵之念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只有我在。”
赵丰城顿时怒极:“是你将她推下去的?”
赵之念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赵丰城见状,不等他开口回话,便一巴掌打了过去,赵之念重重地摔在地上。众人连忙过来劝阻。
“赵老爷,之念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推得动夫人啊,就算真是小少爷做的,那也肯定是无心之失啊!”
赵之念捂着脸,呼吸急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赵丰城一把将他揪了起来,怒吼了一声:“孽子!”
年仅七岁的赵之念杀人了,连大带小,两条人命。好在当时在场的宾客只剩下一些交情深厚的友人,女子在桂南也没什么亲戚了,无人多做追究,这事便这样压下来了。但赵丰城不可能轻易饶过他,这个不成器的幼子已经触犯了他的底线,赵之念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
赵之念在祠堂跪了整整三天,水米未进。三天之间,赵丰城将女子尸体运出城去,草草出殡,这位妙龄女子当了一天赵宅的当家夫人,迎来送往,最终以籍籍无名的身份将自己也送出了门去。
尚氏没有做任何表态,赵丰城将她闭门不出的行为视作养育孽子从而愧对自己的表现。
这三天里,赵之念静静地跪在祠堂,几个姐姐轮番来给他偷送东西吃,可他只是木然地跪着,任姐姐们如何询问,都对当晚的事情只字不提。
赵之念的姐姐们怎么可能相信弟弟会杀人呢,赵丰城与他接触太少,但几个姐姐是了解他的。这个令人头疼的顽劣小子虽然总是在外疯玩,但他心思单纯,从来不会故意捣乱,每逢姐姐们管束他,都会老实听着,虽然死性不改,但从不施展反骨惹人真的生气。但此时他只是跪在这里,不为自己多做一句辩护。
第四日清晨,赵之念的身子已是摇摇晃晃,嘴唇干裂,双目无神,赵丰城来到祠堂,告诉赵之念他必须离开赵宅另立门户,这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赵丰城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给了赵之念一座钱庄,让他以钱庄的息钱度日,至于盈亏,全看赵之念的命数了,毕竟钱庄是不需要什么经营能力也能运作下去的。
“你若是不想经营,也可取用钱庄内的本金,但本金就是钱庄的根,是你今后余生的本钱,你从赵宅能够得到的,就只有那些了。”赵丰城冷冷道。
赵之念不能完全听懂父亲说的话,但他知道自己要被赶出去了。
几个姐姐跪在父亲面前恳求他让赵之念留下,但赵丰城不为所动,径直命人收拾了一些赵之念房内的东西,便将他赶出了宅子。尚氏自始至终未曾露面。
赵之念木然地被从后门推了出去,包裹搭在肩上,日头高高悬挂着,他第一次觉得日光竟这样刺眼,他用手遮在眉上,靠在边墙上等了一会儿,正打算走的时候,后门突然又打开了,赵之念回头,看到老家奴陈伯走了出来。赵之念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朝陈伯走了两步,露出了一个凄惨的笑容来。
“陈伯……”微弱的气息从赵之念的舌尖渗出,陈伯连忙张开双手,把已近虚脱的小少爷拥入怀中。赵之念瘫软在陈伯身上,感到自己被托抱了起来,朝城外走去了,最后映入赵之念眼帘的画面,是赵宅那扇后门随着陈伯的缓慢步伐而逐渐拉远,变小。
本应是巨额家业继承人的赵之念因在父亲五十寿宴上惹了祸事,年仅七岁便被赶出了家门,城中人对其事经过不详,妄图透过一些当日在场之人无意间流露出的蛛丝马迹的线索,进行无休无止的猜测和拼凑,然而终是难得真相,众人只好感叹赵家唯一的男丁竟如此顽劣不堪,从此赵家万贯家财的去向也怕是落到了愁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