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今天的任务，布兰达便感到胃部一阵绞痛。
绵绵细雨仿佛要将寒冷浸到骨子里去。“哒哒”的马蹄与雨脚在石板路上恶毒地嘲笑着骑手，就算抽上几鞭子，这可恶的畜生不仅不会加快脚步，反而要停下来哀鸣求饶，与那些油腔滑调的老队员如出一辙。
按理说，罗杰死后她便再没有呆在巡游队的必要了，调职分明只是时间问题，可科林却下令继续履职，让“整装待发”的她左右为难。
身为队官所配备的浅蓝色锁子甲有些沉重，那顶相同颜色的开放盔也偏大了些，在颠簸中摇晃不止，此刻还得忍受雨水打上来的“咚咚”声。
若只是如此，那倒也罢了。
她还肩负这一个极其令人头疼的公务——邀请弗洛伊万配合调查。说白了就是请他束手就擒，在监禁所呆上一段时日，直至谋杀参事的凶手落网。
暂且不谈侯爵与科林的种种过节，无论他是否参与过此次毒害参事的密谋，怎么可能屈尊做阶下囚呢？此番前往，完全与挑衅无异……
也许那才是主人的目的，可这苦差为什么偏偏摊在了她的身上……
行至一处水洼，老马自作主张地停了下来，布兰达连抽好几鞭子，它才蛮不情愿地继续向前走去。
街边的几个孩童顿时哈哈大笑，见骑手转过头来，他们的大人霎时惊慌失措，连忙将孩子牵走，还不停地向这位巡游队队官赔礼道歉。
“他们从身边走过时你要盯着地上看，不要发出多余的声音，知道吗？”虽然声音很低，布兰达还是从雨声中分辨出了某位母亲的教导。
她心中不禁涌出莫名的痛苦，有些话刚刚跑到嗓子眼，却又被吞了回去。也罢，事已至此，她也没有义务去改变什么。
雨势渐弱，老马也越来越没有精神，也许应该抓起阴沟里的几只老鼠取而代之——它们逃命的速度可要快多了。
即使天气不大理想，九龙赌场依旧有很多混混进出。她能够想象其中的乌烟瘴气，迟早有一天，这座建筑将被大火吞噬，最终只剩下烧焦的木炭与灰烬。罪恶流淌在城市的血液之中，正如那四通八达的黑水，但罗杰在私下总说，漆黑的血管里也蕴含着希望。然而在她眼中却只有绝望，无论繁荣与否，人性如此，他们永无停息地扑向自己的利益。
在贫民窟里为了食物、市井中是为了金钱、朝堂之上则是为了封地与权力。也难怪没有哪个国家能够延续千年而不朽。
幻象卷土重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布兰达知道这些人至少现在还活着，但映入眼帘的却是群即将遭到屠戮，而无力保护自身的羔羊。有人张大嘴哀嚎，有人哭喊着恳求对方手下留情，却被士兵刺穿胸膛，砍掉脑袋。很快整条街道便被鲜血染红，断肢俯拾皆是。前方平坦的道路上已经筑满街垒，暴民们手中的火枪闪烁着光芒，一排士兵倒下，但是很快便有其他战士填补上来。
堡垒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窘境，不少人想要倒戈投降，结果被他们愤怒的首领剁下了脑袋。沾满血渍的灰色披风窜入她的视野，只见一位金发勇士率先翻过障碍，拨开敌人的长枪，张开嘴发出无声的怒吼。她的板甲已经多处凹陷，还布满刀剑的刮痕，左护肩不翼而飞，手中的阔剑也伤痕累累。
这处街垒很快在众人合围之下便土崩瓦解。紧随那名勇士之后的却决非正规军，其中很多男人都盘着发髻。他们也没有统一的重甲，装备更是五花八门，有的还忙着从地上捡起未损坏的武器。金发勇士转过身来朝着诸位大声说了些什么，忽然与布兰达四目相对，其墨绿色的双眼闪烁着坚毅的光芒。布兰达感觉自己才是误入他人世界的幽灵，不过这个人有些面熟……
“天哪！居然是她！”这位巡游队的队官惊呼道，幻象悉数消散，满是尸首与鲜血的街道恢复原貌。
细雨轻轻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微小的水花。老马打了一连串响鼻，似乎在抱怨路途遥远，但它也知道自己没有偷奸耍滑的余地，所以并没有放慢脚步。
那是她的一种……天赋？这位女队官至今也没有弄明白这些幻象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何唯独她能够窥视。
或许只有预言家才能够真正理解她所受的痛苦。那些幻象可能是过去，也可以是未来。
曾经，她从幻象中看见科林打碎了一只茶杯，便将所有的茶杯都收拾起来，结果到了招待安森教头的时候，幻象终于还是变为了现实。同样地，她也“目睹”过罗杰的葬礼、旧王对弗罗伊万的交谈、查理登基背后的秘密、甚至包括军团长的死讯……
很多事情无从考证，但自有的经验来看，无论幻象多么荒谬，它们必然会发生。
既然最终是侯爵的女儿带领乌合之众染血洛林，那恐怕弗洛伊万在这次事件中难以全身而退。
雪恩家族高大的三层建筑近在眼前，也许是雨水的缘故，布兰达打了个寒战。
伴随着“哒哒哒”的马蹄声以及头盔被雨水敲击的“咚咚”声，布兰达终于来到了雪恩家族，身材高大的侍卫也抵不过细雨，悄悄挤在屋檐之下。然而当布兰达前脚刚踏进雪恩家族的领地，两名守卫上前斧子一横，将她挡在门外。
按理说，下雨天那些守门的家伙应该站在岗亭里，可他为什么偏偏要跑到这个地方来？
布兰达暂时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随即掏出文书道：“我奉命前来拜见弗洛伊万侯爵。”
侍卫根本没有接过文书，直接朗声回应：“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我奉科林军团长的命令前来，必须要面见侯爵大人。”这位队官翻身下马，一手插腰，语气中带着些许愠怒，“你就不能回去通报一声？”
“侯爵今天不接待军团长的人。”
“那什么时候我可以见到他？”尽管她也明白，这么问徒劳无功。
侍卫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给了个含糊不清的答案便催她赶紧离开，不知怎么地，这俩家伙的眼神飘忽不定，就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就在布兰达准备打道回府之时，一名带着圆眼镜的金发男子避开斧子走了过来，礼节性地弯了弯腰。站岗的俩侍卫看见这位贵族，则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
“侯爵大人这几日外出郊游，你在这里是找不到他的，女士。”
布兰达有些纳闷，但还是出于礼貌，表达谢意后询问起对方的名字。
“我是弗兰克男爵。如果有幸的话，希望能请布兰达队官喝几杯酒，替家主表达歉意与感激。”他向那名侍卫挥了挥手，后者行了个礼，欠身离开。
可为什么要离开呢？难道庭院不再需要看守了吗？
尽管疑点重重，布兰达暂时也无从刨根问底，随口应付道：“那又从何说起呢？”
“布兰达女士，那天正是你英勇地将黛莱丝小姐从灰狼口中救下来，我得替侯爵大人表达感激之情，”他顿了顿，尽力使自己的笑容更加真诚，“当然咯，这其中还有我对勇士的敬意。”
真是令人受宠若惊呵，虽然男爵这番话难免有些虚伪，但能免费喝点酒也不错。况且，自己也没有太多东西可供对方利用。布兰达当即便答应下来，两人遂向酒馆走去。
“两杯麦酒，谢谢。”即使在这种地方，弗兰克依旧像带了副面具。
酒保的手脚不怎么麻利，就像那头拴在马房里的畜生。由于天依旧下着小雨，酒馆的生意冷冷清清，只有几个人在静静品尝着发酸的劣酒。布兰达瞧了眼木桌，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比较干净的地方搁置头盔。这里的坐凳不过是些石墩，弄得屁股发冷。她斜着身子，用手支住脑袋，等待对方发话，而男爵则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盔甲。
在麦酒端上桌子之后弗兰克终于问道：“巡游队的工作很辛苦吧？”
“还好，也就是小打小闹，”布兰达给自己灌了点酒，脸颊很快便泛起红晕，“我很好奇，男爵成天在做什么呢？”
“嗯？不过些琐事罢了，毕竟封地不多，”弗兰克也喝了口酒，“兴许过得还不如富商呢——话说，身为罕见的女队官，那些男兵就没有些什么想法吗？”
布兰达笑着擂了擂桌子，“我可不敢保证——难道男爵大人准备帮我摆平他们？”
“啊，我是指那个方面的……呃，可能我真是有些醉了，失礼，失礼，”弗兰克打了个嗝，随后拿起只烤焦的面包，漫不经心地问道，“想必，你坐上这个位置付出了相当大的努力吧？”
“说不上，我是——”布兰达忽然一个机灵，随即改口道，“我是累死累活，不过还好啦，哪有爵爷们辛苦？”
“呵呵，至少我们这些侯爵办事的时候没有生命危险呐，也不必太看上司的脸色——诶，听说救黛莱丝那次你们一下子干掉了十来头灰狼？”弗兰克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对方的神色变化，却自然而然地转变了话题。
“不过是些畜生而已，况且我们还带着火枪。”能够谈及之前的英勇事迹她还是挺开心的，不过在这个男爵面前得千万小心。
弗兰克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别那么谦虚，要是换做我，恐怕得抱紧马脖子逃之夭夭啦，就跟那尼尔一样。诶，你觉得那小子怎样？”
……
他们很快便喝完两杯麦酒，男爵接着又慷慨地点了几杯，他们聊着些许生活琐事，渐渐地，木桌上已横七竖八躺着了不少空瓶子。
“说到底，侯爵到底去哪了呢？春天总是阴雨绵绵，到哪不是一滩烂泥。”布兰达冷不丁地问道。
“啊？当然是诺玛镇，他每年都要……”忽然，男爵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果然，我喝得有些多了——先失陪了。”说罢，他连忙结完账，随后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布兰达的嘴角微微上扬，对自己的小把戏十分满意，然而她并没有注意到，弗兰克脸上也带着同样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