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凝端坐在八仙椅上,生产时耗费过多元气以致落下病根,九月的天已然穿上带毛边的旗装。白玉石的扁方垂着翠绿宝石的穗子,衬得这位公主身份尊贵高高在上。但她向来不喜多人,身边仍旧只留着芷晴伺候。
不知从何时开始,雪梅察觉到自己跟舅母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确切地说是生疏。
小时候她是那般疼爱自己,哭了会抱在膝头哄着,病了会衣不解带地亲自在床前照料,这点点滴滴的柔情与母恩都深深烙印在雪梅心中。可是自己越长大就越觉得这位母亲难以靠近令人生畏,她不解之余还有些伤心……忐忑地来到跟前,雪梅按例福了福,“拜见舅母。”
双凝看着眼前的少女,虽然面上没有动容,心里却在打鼓:这姑娘,论模样品性举止学问,哪儿哪儿都配得上冬郎,可惜这出身,到底是自幼双亲亡故,这样的家世身份难以成为一家主母。
“不知舅母传梅儿来有何吩咐?”雪梅被她瞧得心里没底,只得先发问。
“哦”,双凝清了一下嗓子,指了指右侧的椅子,“想来咱娘儿俩许久未曾好好说过话,来,你坐下吧。”雪梅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恭敬地坐下,静候对话。
“梅儿啊,你今年也不小了。”
“回舅母,梅儿十二了,过完年就十三了”,说完便抬起头看着双凝,那双盈盈似水波的美眸里藏着娇气和羞怯,她不觉一怔:这丫头正是天真浪漫的年纪呀!
“时间过得真快,算起来你到府里也有十个年头了,虽说舍不得,但有些话舅母还是得告诉你。”雪梅顿时如坐针毡,不自知地咬着下唇。
“梅儿啊,你看你也到了豆蔻之年,这按规矩应该开始给你寻觅婆家了。”
如遭晴空霹雳,她瞪大了那双杏眼,贝齿在唇上的力度加重,死死不肯放松,眼底的水雾不知不觉泛起。
“我知道你和冬郎早已私定终身”,见她楚楚动人的脸庞,双凝已不忍心用身世凄凉一说来压她,所以咽回了之前准备的一番严厉说辞,现下只需引导她先参加选秀。
“本朝女子,凡十三至十五岁都不允许私自婚配,必先经过秀女选拔,余下的才可由自家做主配人,否则就是大罪,这点你应该明白。明年三月适逢三年一度的大选,到时候我会打点好上下让你去参选。选上了你就是我们叶赫那拉家的大功臣,当然也是你自己的福分;万一落选了,咱再想办法接你回来,总不会让你一直待在宫中老死。”
听舅母的口气,自己是非去参选不可了,雪梅只觉有些恍惚:原来舅母早就清楚我和冬郎哥哥的事情,怪不得后来对我没有好脸色。为今之计只有先应允了选秀,总不能因为私情便逃避,否则连累叶赫那拉家被问责,自己可就成罪人了。
想着想着,她的脸上纵横交加布满泪痕,其实她心底明白,自己去了就一定会被选上,双凝见此情状突然有些心软,却又无可奈何。这样身世不好的女子,即便是没有选秀这道坎儿,也是万万进不了叶赫那拉家的。
最后悔的还是没有早早插手她与冬郎,否则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不知情的都会认为是她逼着雪梅去参选的。
“梅儿,你……怎么说?”
“梅儿一切听凭舅舅舅母安排。”
是的,既然没办法逃脱,那不如坦然面对,乖乖听话兴许能挽回舅母对自己的些许好感。
“好孩子,真是难为你了。”
在这之后,雪梅都会刻意与成德保持距离,吃饭读书逛园子都尽量规避碰面,只是每到夜里都会暗自垂泪,有时直到天明都未能合眼。身边名唤知书的侍女看着她一天天消瘦下去,心下万分急切。
雪梅连续熬了好几个晚上终于撑不住,倒在床上便陷入昏睡,知书见状,连忙熄了烛火关上房门,悄声来到园中找纳兰成德。
“大爷,您去劝劝我家小姐吧!”说完她声泪俱下,扑通跪在地上。
成德正坐在石桌旁饮酒,梅儿近来对他突如其来的生分让他心生郁闷,无法排解,只得借酒浇一浇愁,“你家小姐怎么了?”
听他言语间带着微薄的酒气,知书心下一横,和盘托出,“那日,主母将我家小姐传去说话,不成想是让小姐参加明年三月的选秀……"她咬咬下唇继续说道,“小姐不愿因一己之私毁了叶赫那拉的门面,便应承下了,只是终日闷闷不乐,茶饭不思夜里难寐,长此下去不是办法呀!”
“什么?”成德听完这番,刚刚上头的酒意顷刻消散,他气恼地拍了拍石桌,“我怎么这么蠢!"
纳兰容若,世人都称赞你聪明无双,怎么你偏生忘了选秀这件大事呢?
“知书斗胆向您讨个恩典,您去向主母求求情,求她谎报小姐的身体状况,小的听说但凡患有喘病的女子,都可无责免去参选。”
“此事我自有主意……”
知书谢过之后,他拿起酒壶踉跄地来到母亲房前,这晚双凝正忙着张罗物什清单,都是雪梅进宫参选所需要的,所以尚未歇下。
成德见房中还未熄灯便大着胆子敲门,芷晴开了门,见他喝红了脸一副站不住阵脚的样子,吓得忙扶住他,“我的爷呀,您这是怎么啦,怎么喝成这副德行,您糟蹋谁也别糟蹋自己呀!”
双凝听到声响走了过来,瞧这样子也猜出了几分,其实她早就做好儿子来质问她的准备了。
“母亲原来是如此心狠之人”,成德的话深深刺痛了她,但是她也要极力忍住。
“枉你饱读诗书,不想竟也是个蠢货”,双凝耐着性子悠悠开口,“千百年来,哪个官员家不是活在刀口下?皇帝一声令下,别说是你全家,就是全族九族,都能灭得干干净净!你父亲和我绝不敢有半点冒险。”
“所以,你们就狠心把梅儿送去参选,一辈子锁在那不见天日的牢笼吗?”成德显然失控了,梅儿是他最爱的人啊,怎么可以……
“住口!你这个逆子,你可知你这番大不敬的言论若是传到皇帝耳朵里,该当何罪吗?"双凝有些站不稳,只觉两边太阳穴突突跳着,“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转机,万一落选了,咱家还是有能力把那孩子接出来的。”
“晚了……”成德只说了这两个字便起身离开,指骨分明的手紧紧握住酒壶仰面一倒,笑声是那般悲凉。
双凝知他心里苦便不作阻拦,就让他痛痛快快发泄一场吧!总有一天,他会想明白的……
成德何尝不知,梅儿只要去了绝不会落选,就凭那日皇帝对她的眼神,那是男人看待女人的眼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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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你们家好大的胆子啊!竟敢私藏适龄秀女密不上报,说!你可知罪?”
上次传召明珠,表面上是为了称赞纳兰成德,实则要探出他的口风,了解雪梅的实际情况。
“奴才惶恐!”明珠何曾被皇帝逼问到这般田地,吓得连连伏地叩首,不大利索地交代着,“奴才的姐姐在十五年前许给了那丹珠大人,成婚后生下独女雪梅,不想两年间他们夫妻二人双双病故,奴才的老母亲可怜这孩子孤苦无依,便接来府上养大,今年刚满十二未及参选资格,请圣上明察啊!”此时的他眉头紧锁,把额头贴在地面不敢抬起,深怕被皇帝抓住什么把柄。
“诶,爱卿平身,朕只不过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朕怎会疑心你们叶赫那拉家的忠诚呢?”
“谢圣上体恤”,听到头顶处传来笑声,明珠松了一口气,所谓伴君如伴虎正是此理,皇帝要哭要笑要怒,绝不会提前打招呼。
“这么说来,她明年会参选?”
“请圣上放心,奴才与夫人近来都在为此事筹划。”
“那就好,那就好。哦,对了”,明珠听到还有话要吩咐,吓得忙又跪下。
“别呀,朕还没说完怎么又跪下了?"皇帝只觉得无奈,蹙着眉摇头,"朕只是想问问你,公子为何不参加科举?那日与他的一番交谈朕心甚悦,朕身边正是缺少这样的人才呀!”
“谢圣上垂爱,犬子只会在这些上不了台面的诗词歌赋上比弄,怕会辜负圣上错爱。”
“爱卿过谦了,依朕看来,公子若愿意参加科举必会高中,还要劳烦爱卿回去多加劝导,朕需要他!”
“奴才定当竭尽全力,让犬子参与明年大试,不负圣上期望。”
“恩,如此甚好。”
回府后,明珠马上召来纳兰成德,“你小子不知道走了什么运,竟让圣上如此抬举你。行了,什么也别说,回去好好准备明年参加大试的事。”
成德垂立一旁默不作声,心如死灰。
“我叶赫那拉家明年看来是要走大运了”,明珠捋了捋胡子,目光闪过一丝狡黠,“梅儿若能被选入后宫,你再中个举人什么的,这就是上天对我们最大的眷顾了!”
成德此刻心乱如麻,父亲的话一句都听不进去,只想快些回到自己那方清净的天地。
公元1672年,清康熙十一年。
大选这日,天空一扫月余的阴霾,难得一见的蔚蓝晴空似是冥冥中有预示。
全家人都在大厅里,老夫人哭得泣不成声,雪梅伏在她的膝头也是泪珠不断,双凝不得不跟着动容,帕子上湿了一大半。
她本就出身皇家,亲王府里的肮脏事她见惯不惯,宫闱里的手段想必更是高明,雪梅打小宽厚纯良,自从她要答应参选,她这个当舅母的就日日为她悬着心。
“梅儿定会尽心,为叶赫那拉家为那拉家争气。”
成德哪里听得这种话,转身就走了,她巴巴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刚止住的眼泪再度簌簌落下。
曾经的爱人,终是一别两宽了。
十天后宫中传来消息:秀女那拉氏,容貌端庄,德才兼备,着封为贵人。
纳兰成德痛苦万分,双眼狠狠地闭上,不想泪滴竟瞬间滑落眼角,原是自己早已经满眶热泪呀!
来到书房,不加过多思虑,挥笔而就一首《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偶感风寒,加上伤心过度,纳兰成德终是一病不起了。
从此宫里宫外,难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