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72年,清康熙十一年。
那拉慧儿刚入宫半月,在此期间,皇帝同她用过一次早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见面的机会,更别提翻牌子召她侍寝。
自从她参选那天起,纳兰成德没有一日离得开酒,甚至因伤心过度勾起了寒疾,足足让他病了十来天。
说起来也是难为他了,大病初愈便要应对圣上和父亲对他的期望,每天拖着虚弱的身躯泡在书房里苦读。
但他心里却始终放不下那拉慧儿,每每想要借酒浇愁又会被母亲拦下,因为他已薄削如纸人,再经不起病倒。
又过半月,皇帝终于翻了那拉慧儿的牌子。在侍女和教习姑姑的侍奉下,她完成沐浴更衣,凤鸾春恩车早早候在了春禧殿外。
春禧殿,是皇帝亲自为她安排的住所,就连里里外外的各种布置,都是吩咐内务府精心挑选的。
按理说那拉氏位分尚低,应该先跟着嫔位以上的主宫同住,奈何皇帝对她照顾有加,怕她初来乍到被一宫主位欺压,特地赏她一人的居所。
“奴才给小主请安了!恭贺小主新喜,您快上车吧,万岁爷那边还等着呢。”
接驾的是专门负责背宫的太监刘玉祥,此人在宫里伺候了有十年,一眼便瞧出皇帝对慧儿有较于其他嫔妃,于是好声好气地巴结着这位新主子,指望着将来能得到一星半点的提携。
仅凭皇帝对她的另眼相待就能让这位老人如此这般也不尽然,主要还是他眼光毒辣,看出了新主子将会在后宫万千佳丽中占有一席之地。
那拉慧儿朝他微微点头示意,旋即扶着他的肩踩上脚踏,进了车内坐下。
凤鸾春恩车在顶棚上四角各挂有响铃,经过长安街时,太监宫女们只要听到清脆的叮咚响声都会自动面向宫墙回避,谁也不敢多看一眼。
自打进宫,虽然我跟皇帝接触甚少,但底下人都在纷纷议论他对我有情,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我该痛快放下前尘好好过活,还是纠结一生怨恨皇帝?
长安街很长,距离皇帝的乾清宫还有一段脚程,慧儿在车中闭目养神,她的心渐渐也趋于平静了。
刚搬进春禧殿之时,她会时常为那段付诸流水的私定终身抱憾,毕竟那是她叫了十年的冬郎哥哥,岂能说放下就放下?
进宫月余,皇帝的不咸不淡却使她开始警醒,闲暇之时她都会思考在后宫生存下去的对策,而入宫前夜老夫人叮嘱她的话,更是被反复咀嚼。
“孩子,你与冬郎的情谊其实并不作数,仔细想想,你们十年间朝夕相对,难免会生出错觉,待你见过别的男子,也许你就能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到那时你自然能放下执念了。”
宫里的女人,最大的荣幸和最大的悲哀其实都来源于同一物件,那就是皇帝的恩宠。若想在女人成堆的地方活下去,恐怕必须抓紧这块“免死金牌”。
你争我斗,尔虞我诈的闹剧天天都在上演,皇帝现在图个新鲜能对我好,但是再过上三五年呢?花无百日红,那拉慧儿是个聪明人,深谙此理,唯有既来之则安之……要想不辜负叶赫那拉家多年来的养育之恩,自己还是要争气一些。
人生的际遇偏是如此不公,崔郊当年写下传世名句“一入侯门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便能得到如意美眷与四十万钱财。
纳兰成德此时正在园中吹起长箫,声嘶悲切,真可谓是如泣如诉,闻者落泪呀,夜幕中的明月似乎亦被此情所感,发出皎洁无暇的光亮。
厚厚的红墙,华丽的琉璃瓦,锁住了墙里的人,锁住了墙里人的心。为何他们就真的从此是路人了?也罢,惟愿梅儿在宫中能事事顺遂,也愿皇帝能真诚待她,而非一时兴起。
“请小主下车。”
车子不知不觉停了,由贴身宫女陪同,慧儿跟随刘玉祥来到更衣处,这两名宫女中,有一名就是陪嫁侍女知书,另一名是进宫后由皇后娘娘指派的。
当今皇后贤明淑德,不喜争相吃醋的歪风邪气,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而帝后间的深厚感情也为宫人津津乐道。
被指派的这个宫女倒也是尽心尽力,处处提点那拉慧儿,她名叫锦书,想来皇后是得知她本家的侍女叫知书,特地在一众宫女中挑出她的。
“尚衣局的嬷嬷已经候在围房,还请小主赶着些为好。”
侍寝的制度她在沐浴时已听教习姑姑讲过一番,嫔妃进寑殿前,需将身上衣物尽数脱去,待嬷嬷检验完毕,再由背宫太监包裹上锦被送至龙榻上。
她素来自认胆子不小,以为自己不会紧张,但在被嬷嬷查验时,扑面而来的羞耻感还是让她通体变得粉红,不自在地想伸手挡住。
“小主原是有福气的,长得好又得皇上眷顾,现在只盼能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到时候的荣宠必是光耀整个家族的。”
“承蒙嬷嬷吉言了”,她微微侧身示意,知书忙从袖口取出两份早已备好的荷包,里面各有银锞子十个,金锞子两个。
叶赫那拉家毕竟是大家,在打赏这件事上不能含糊,加上双凝觉得有愧于她,妆奁的丰厚程度令人咋舌,这点小恩小赏还不足以让她有压力。
两位嬷嬷得了赏,自然是又一篇奉承话语,说话间,刘玉祥的徒弟小吉子眼明手快地用锦被裹住了慧儿,与另一名太监小六子快速将她打横腾空扛在肩上,麻利地往寝殿方向去。
皇帝在龙榻上已等候多时,奈何这是自个儿定下的规矩,再怎么喜欢也得耐心等着。
终于,身侧传来了一股淡香,明黄色的帐幔被完全放下,伺候的太监都退出门外,他闭着的眼睛悠悠地睁开了,眉眼间的笑意不言而喻,可这左等右等,怎么不见自己的被窝有动静?
嫔妃侍寝是要从自己的锦被底下穿过,再从皇帝的脚心钻进皇帝的被窝里。
“梅儿,梅儿……”皇帝略带焦躁地唤道。
“奴才在。”
听到了答复,他不免松了一口气,翻身查验身旁的人儿,只见那拉慧儿仍将锦被蒙住脸,只微微露出额头,一双攥着被子的细嫩小手儿颤动着。
他轻轻在那拉慧儿白皙的手背上亲了一下,然后慢慢扯下她的锦被,那张小脸儿本就面若桃花,蒙了这么一会儿变得愈发楚楚动人了,无意间瞥见她的脖颈处,竟然也带有淡淡的粉色……
“告诉朕,你是害怕了吗?”皇帝单支着右手托住脑袋,侧身看着她。
“奴才失仪,请圣上责罚。”
“朕怎么会怪你呢?第一次侍寝总是难免的”,听到她软糯无力的声音,皇帝心里的怜爱之情又多了几分,“还有一事,私底下别叫朕什么'圣上`'皇上`的,就叫朕“三郎”吧,就像你……”
那拉慧儿料到他未出口的话,“那,三郎也不要叫奴才梅儿了,就叫慧儿吧。”
“好,从今儿起你就是朕的慧儿了”,皇帝喜不自胜,因为只有他会称她“慧儿”,她能主动提出这点,便说明她想要有所改变,她决意忘掉以前,她愿意拥抱新的生活。
“睡吧”,皇帝吻在那拉慧儿的眉间鼻头还有唇边,复而在自己的位置躺下,闭目。
见他不再有动作,慧儿惊愕万分,心里揣度着皇帝的情绪,是生气了还是厌恶了?可是没有道理啊……
“是朕不忍心,朕可以再等等……”,皇帝了解女孩子心思细腻,这种情况下她必定会多心,于是先由自己开口打消她的疑虑,她心底感动,对他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
批了一天折子的他不像微服那日的神采奕奕,反而处处突显疲惫之感,很快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按祖制,嫔妃侍寝是不能过夜的,若一个时辰还没叫出,太监就会在门外高唱:“到时候了!”
然而今夜很平静,没有人来打扰,俩人就在黄色的帐幔中并肩睡去,用同一个频率呼吸,俩人都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翌日卯时三刻。
“皇上,您该起了”,帐幔外立有李德全,他带着小印子及另外还有两名尚衣局的小太监随侍。
皇帝将慧儿身上的锦被拉好,悄悄在她眼皮上落下一吻,她有细微的察觉,眼睫毛稍稍动了动,幸好很快又乖乖安睡。
他拉开帐幔,示意外面伺候的人不得高声,几人都迅速低下头,事实上除了李德全,没人知道帐幔里头留了嫔妃。
这是多大的恩典呐!自皇帝登基以来还是头一遭,昨儿个他早早吩咐下,晚间不用抬走就留寝在乾清宫。
李德全心下全然明白,万岁爷这次是真的动了心思。
皇帝轻手轻脚来到床沿,由人伺候穿靴着龙袍,又在铜盆前洗脸漱口,最后由李德全帮他戴上朝冠,几人簇拥着他走出寝殿,除尚衣局的两个小太监回到原处司职,其余人等继续伺候皇帝早朝。
近来朝中各处安好,没有旱涝大灾,云贵青海等地也没有遭到侵扰,正是国泰民安的好时候,因此朝堂上难得清净,不用掏着耳朵听群臣们互相指责喧哗争辩。
“明珠,你留一下。”
下朝后,纳兰明珠心下有些捉摸不透,欲揭开谜底只得跟随皇帝来到御书房。
“奴才惶恐,不知是奴才在朝政上何事处理不得当,还是说那拉贵人她……”
“哈哈哈,明珠,你好大胆啊!前朝与后宫不得有勾结,你竟敢打探朕后宫的事!”
“奴才就是吃了十个豹子胆也不敢呀!奴才的一片衷心望圣上明察,只不过放心不下那入宫不久的外甥女儿才会一时失言,毕竟是从小看到大,养了十几年的情分呀!”
跪在地上的明珠不时用马蹄袖口擦拭眼泪,皇帝见那方深蓝布浸湿成墨色,也不好责备了,“平身吧,没想到朕的玩笑话威力竟如此之大,倒让忠心耿耿的纳兰大人吓破了胆儿呀!”
明珠见皇帝一脸轻松的神色,这才真正放了心。
“朕今日留你下来,就是要告知你那拉贵人很好。”明珠恍惚间只疑是否自己看走了眼,可是皇帝一直保持着面色和煦,想来那拉贵人是真的讨得圣上欢心了……
“此乃叶赫那拉家之大幸呀!多谢圣上!”
“好啦,朕也没别的事了,朝堂政务还要烦请纳兰大人辅佐,朕还年轻,很多事情上难以周全,需要你多加提点呀!对了,不知纳兰公子是否愿意进入国子监?”
“国子监?自然是愿意,承蒙皇上厚爱,犬子若能进得国子监,便能时常受各位大师提点,想来他的才学与眼界能再得提升。”
“既如此朕就安排下去,朕希望有朝一日他学业有成,也能上这御书房来与朕讲上一讲。”
明珠回到家中,将宫里见闻说与家人,老夫人听闻那拉慧儿得宠,高兴得直念“阿弥陀佛”;双凝听说皇帝有意让纳兰成德进国子监,也是欣喜不已。
唯有纳兰成德,表面不露声色内心却郁郁不乐,怎的才别一月,梅儿就这般无情?
思绪翻涌,提笔写下一首无名纳兰词:
人生恰如三月花,倾我一生一世念。来如飞花散似烟,醉里不知年华限。
想来要在宫中立足,的确是要尽快抛却过往的情谊,万一被人抓到什么把柄,于公于私都不是好的结果,真真是难为她了,能像这样时不时由父亲传回她的消息,也就足够了……
青梅竹马的恋人,一个进了宫有了良人,另一个能否很快会遇上自己的正缘呢?
就这样,时年十七岁的纳兰成德进入国子监学习,又因深厚的文学功底和难得的才情被国子监祭酒徐文元赏识,举荐给了内阁学士徐乾学。
年芳十三的那拉慧儿凭借聪颖的内心,一天比一天获得皇帝的信任与宠爱。
这三人总算是慢慢在生活中拉回平衡。
与此同时,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府中,一名待字闺中的小姐即将卷入这场爱恋风波,将高潮推至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