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在熟悉的床榻上。少年一声不吭地坐在床头,眼底下的青黑一览无遗。
“阿姐,你醒了?!”
少年暗淡的眼中突然闪现出些许光彩,手忙脚乱地将我扶起身来,语气间满是焦急:“阿姐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朝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过于担心。
“族长呢?”我推开他的手试图下榻,却被少年坚决地拦住:“阿姐,你现在应该好好休养,族长来看过你了,他说让你先养好身子。”
“养好?怎么养好。”我冷冷地嗤笑一声,“你难道想告诉我,这尽断的筋脉还能被重新接上么?”
“小尽,不要任性。”我轻声叹了口气,“我是全族的罪人,应当承担起属于我的责任与惩罚。”
“你知道的,我宁可死,也不会去苟活着当一个废人。更何况这关系着我们巫洛族的未来。”
我在体内暗暗运气,强忍着剧痛将本身已经被挑断的筋脉重新接上,疼的额前冷汗直冒。
“阿姐!”少年试图打断我的举动,却被我轻飘飘的一句话堵了回去:“不要拦我,小尽。”
不要拦我,因为你知道我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少年的动作僵在了原地,他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无比,死死地咬住嘴唇一声不吭,少年的指尖还停留在空中,似乎已经不受主人控制一般,狠狠地颤抖着。
对不起,小尽,哪怕你怪我。
待到做完这一切之后,少年的嘴唇已经被狠心地咬破,血珠在唇上泛着妖冶的水光。少年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失态,他只是很平静地问出一句话:“阿姐,你不会再回来了,是么?”
“……对不起。”
我不知道除了这三个字还有什么话可说,我此行是非去不可,小尽不会不明白这一次前去的重要性。他确实不会拦着我,但这样的结果,对于如今只剩我俩相依为命的少年而言,又有多么残酷。
老族长大限将至,我是小尽如今唯一的亲人。
这样的结果对他而言,又何其残忍。
“阿姐,你再抱抱我吧。”少年已经恢复了以往的状态,依旧在我面前甜甜地笑着,像是曾经那个依旧不谙世事的少年,拥有着最纯粹,也最纯善的感情。
我默不作声地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少年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我只有提起身子才能够够到他的肩膀。
原来早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少年已经成长到这么高大了么。
“我离开的事,你先不要告诉老族长。”
神典对于巫洛族而言意义非凡,而我又是老族长一点一点亲眼看着长大的,老族长又怎么会舍得舍弃任何一个去保留另一个。
但一边是巫洛族全族,一边不过是一个我。
老族长做不出选择,那便由我来选。
少年最终是将我送到了山脚下。临别之时,他突然拉起我的手,将那个被我佩戴了一个月的流光草手环轻轻摘下,换上了另一个虽然没有那么精致,却依旧可爱的手镯。
少年闷闷地对我说:“阿姐,都这时候了,你就别想着他了。”
我看着少年委屈巴巴的模样,心中不由觉得好笑。
“好,”我再次摸摸少年柔软的头发,轻声说道:“阿姐走了。”
“嗯,”少年蹭了蹭我的手心,眼里溢满着笑意,“你要早些回来,我在家等着你。”
我强忍着鼻尖突然间涌上的酸涩感,应了一声:“好。”
长平之战,秦将白起坑杀赵军四十余万人。
血祭?巫术?
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而我却仿若不知。
白起,你混账。
我又回忆起脑海中出现的那个名字……
什么四十万人血祭可以让神典逆天改命,不过是一个知晓冥府规矩的三流巫师,也敢在巫洛族面前放肆!
你为了一个人枉顾四十万士兵的鲜血,那我江迢的感情,对你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又算什么?!
是,是,她让你心心念念魂不守舍,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利用我的感情,赠我万火焚身,赠我筋脉尽断?
一股莫大的悲凉突然席卷了我的整颗心脏。是啊,而我,而我……
对你白起而言又算的了什么。
我从没想过自己第一次出山竟会是这种境况,我也知道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了。
哪怕是我脚程不停,也没能够拦下白起令人发指的行径,我几乎可以预料到史书会如何书写这样的暴行。
泪水已经在毫不留情地风沙面前被冲刷干净,眼眶只有火烧般的胀痛感,哪怕是一滴泪都再也流不出来。
我每慢一步便是失去一条人命,脑海中叠加的数字几乎让我变得麻木。我早该知道的,神典能够预知的未来,并不是让人去改变的。
就像是既定的事实,人与天斗,又何尝不异于以卵击石。
当我赶到战场时,所有的事情已经无力回天。二十万……二十万条人命,剩下的一半也不过是尚且还吊着一口气,名字已经记上了生死簿,哪怕是巫洛族也无计可施。
整整四十万条人命,这样的因果,够白起进无间地狱走一遭了。
所谓无间地狱,已经不仅仅是不入轮回,而是彻彻底底的神魂俱灭。
我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已然有了思量。
将死之人,又何不能拖几个垫背的。更何况那些人,死有余辜。
我猫着腰潜伏在秦军帐中,悄然扼死了一个守在营帐口的士兵。我将他拖到柴房,卸下了他腰侧的长剑。
剑身冰冷,连着握着它的手一同颤抖。
我来到白起坑杀士兵的地方,一步步走得太沉重,却依旧坚定。
剑锋反着寒光,在那些脆弱的脖颈上划出了一道道浅浅的血痕。所有尚且留有一口气的人,也都死透了。那一晚,我已记不清自己无视过多少哀求的眼神,杀了多少人,只记得自己抬手,落下,瞬息间便是一条人命。
你欠下的因果,由我来背。
“铮”
长剑落地,强行接上的筋脉最终还是撑不下去了,血脉逆行,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地鲜红。
“白起。”
我看见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又满脸惊惧地跑来。
你在害怕吗,白起。既然你对我毫无感情,那么现在我快死了,你又在害怕些什么呢?
“江迢,江迢!”他颤抖着将我扶起身,“你看看我,你看着我!”男人的眼眶倏忽间变得通红,布满着猩红的血丝,犹如一个濒死之人,在疯狂地传递着自己的绝望。
我突然有那么一刻在想,你看,这个人心中也并不是没有我的。我甚至觉得自己这样的做法对男人来说或许有些过分残忍了。
也许,再争个是非已经不重要了。
“你的因果……我帮你背……”我拼尽全力抬起头,却猛地咳嗽了几声。
我的神魂与神典融为一体,哪怕他现在不了解一切,神典也会告诉他所有的真相。
我想让他知道我的执念,我想让他知道。
我绝不,绝不会让你被打入无间地狱。我绝不,绝不会让你神魂俱灭!
我看着他的眼睛,未曾宣之于口的千言万语凝聚在眼神中,我知道他能够看得懂。
哪怕你是利用了我的感情,哪怕你骗我是为了去救另一个女人,哪怕我是因为你筋脉尽断,以至于如今命不久矣。
你依旧是那个,初见时狼狈不堪,后来一心一意为我编织流光草的青年。
依旧是那个借我一边肩膀依靠,在我耳旁将故事娓娓道来的青年。
依旧是那个说好功成名之后就会娶我为妻的,我的青年。
我恨你,但我不会放弃你。
“神典,一定要交还给巫洛族……”
男人刚毅的脸上鲜少流下了泪水,滴在脸颊上咸涩无比。男人痛苦地摇着头,犹如一头受伤的野兽,发狠了一般抱紧我,像是抱紧了我就不会离他而去一般。
“不要,江迢,不要……”
这也是事实,可他怎么能够接受。
男人的语气几乎是卑微的,低声下气地像是在讨好一个高傲的小朋友。他的言语间充斥着浓烈的哀求,颤抖着说着孩子气的话:“你不要……你不要离开我……”
他将头埋在我的颈窝,温热的液体却像是要将我的肩膀烫伤。
“我会疯的,江迢,我真的会疯的……”
“你的军师……他不是什么好人……赵姬是赵,赵奢的女儿……”我自顾自地开口道,嘴角却不住地溢出些许血丝,语气间已经抑制不住地颤抖。
白起的手臂用力地箍紧了我的腰肢,我知道这个强大如斯的男人此刻却脆弱无比。
她在骗你。
我张了张嘴,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我终于再也没了力气,虚弱地闭上了眼。至于那尚未言尽的话,我相信他也能猜得到。
我要死了,白起。
我早就知道我要死了。
只希望你可别辜负我用尽最后的生命,为你精心准备的这一场戏。
只可惜还没听见你亲口说的一句喜欢。
“江迢!!!”男人绝望的嘶吼还萦绕在耳边,泪水滚烫,像是要灼烧我的皮肤。
原来像他这样的人,也会有痛苦如斯的时候。
不过你还是别哭了吧,怪不好看的。
意识沉睡之前,我恍惚地想着。
“铮”
又是剑身与地面碰撞的声音。
只是这一次,是战神白起的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