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青葙一行启程回到京城。除了宰相夫妇暂时隐去行踪，莲儿仍留于疗养，其他人都一并出现在宰相府门前。青葙刚刚踏进门栏就迎着落入一个温暖宽大的怀抱。重华温厚的嗓音中略带嘶哑：“终于见到你了！”
近日的奔波劳累让她两次在他怀中站不稳脚，重华用有力的臂膀稳稳地接住她。
青葙说：“重华，放开我啦。”青葙仰头看见他笑嘻嘻的脸，
重华拉着她往里走，无视和她一起回来的一群人。
王管家在一旁说：“小姐，你不知道最近京城里的人都怎么说。大家议论纷纷，说宰相夫妇遇难，林小姐心碎难忍，早已自寻短见。三皇子登门的时候，老管家我吓得哆哆嗦都不敢动，以为他是来问罪的。可是第一日，他在小姐闺阁中坐了一日，眉头紧锁，一言不发，第二日又来到府中……”
千穗笑着打断了他：“管家，你看我们一行人，哪个不是累得紧，给我们在厅中安排些吃食吧，别去打扰他们。”
管家本就是玲珑的人，一挑眉，立刻明白过来，下去招呼筹备饭食了。
青葙和重华回到房中。重华立刻用力把门一关，生气地说到：“你一个人要做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青葙为自己解释：“我自然不是一个人。出发前也不知为什么没有想起要找你，只觉得，这是自己的事……”
“我们都要成亲了，你却说，这样一件使你陷入险境的事与我无关么……”重华此时是真的生气了。青葙眨眨眼，不知作何解释。重华拉起她的手，一把把衣袖撩上去，就看见她手臂上几道伤痕。这下他一点也不生她的气了，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拉着青葙坐在床边。只把她用力搂在怀里。
“其实，还有渊哥哥和诺恩一路和我一起。”青葙提出这两个人，想要告诉他，自己一路受到保护照拂，使他安心。可是，重华这下子更加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良久，他才无奈地对青葙说：“可是，你难道不希望，在任何时候陪伴在你身边的都是我么？”
“我在外藩是说过，再也不要让你经受任何险难苦楚。这样的话，不是回到这里就不算数的。可是我做到了吗？”重华的下巴抵在青葙头上，青葙只好伸手去抚摸他的脸颊。
青葙肯定地说：“那是自然。因为在任何时候，我哭泣的时候，我都希望是你陪伴在我身边。我欢笑的时候，也都希望有你的目光追随。”
“你既然在我心里，就是护我安全的力量。我现在也已经安全回来了。”青葙深深埋进他的怀里，许多日来的疲惫此时都散出来，
“你有困难险阻的时候，难道我就应该独身于外吗？”重华还是有些难以接受。青葙虽然回来了，可是带了一身伤。这一路，这一段时间，重华真的希望自己能够陪同。
“这不是……”青葙索性把力气全部放下，整个人都软软地赖在重华怀里，“我只是直觉，这件事不宜把你牵扯起来，当时就没有来宫中找你。后来我也知道，这和皇后有关。若是你有动作，皇后岂不是很容易察觉？”
“可是，林渊不是和你在一起吗？”重华提起兄长的时候，倒不是吃醋。
青葙定睛想了想：“他的到来，我也是没有料到的。”
重华紧紧地把青葙搂住：“也许他比我更爱你。毕竟，这些我都没有为你做到。”
青葙周身一动。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直接告诉她说，林渊爱她。
她在重华怀里蹭了蹭：“那你是为什么没有来？”
“我和他商量好。他去你身边护你，我在宫中，处理皇后的动向，牵制她的手段。”重华这时才说明原来他们商量好的事。
青葙问他：“本来应该你来的么？”
“这件事上，他比我更合适。毕竟，他是宰相夫妇原本的孩子。爹娘遇难，哥哥他不去，却要把机会让给我来找你，实在没有道理。不如让我留在宫中查探。”重华语气柔和地说，“可是，如果一开始你来找我，事情可以有不一样的计划。”
“我……”一个深深的吻落在唇上，青葙先是一阵，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与男子亲吻。而且这会是唯一的一个，因为这个男人就要成为他的夫婿。一个吻让青葙终于觉得自己的心回到了正确的地方。两人就这样温暖缠绵着。
重华把手从青葙的脖子后面放开，深情地望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重新把她搂回怀里。两人静静地说着话。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离开京城的？”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以你的敏锐，一定会觉察出事情背后的真相。而以你的行动力……”重华摁住眉头，“这也是最让我头疼的部分……你一定会自己做些什么。”
重华接着说到：“我只是没有想到，当天传到宰相府的消息，到了晚上，你就离开了。”
“我只能够在你离开以后，再做筹划，让哥哥离开宫中，去见爹娘，而我在父皇面前权衡皇后的动态。”
“所以，我们和你生母以及我父皇的这场战役，现在是真正开始了。”
青葙开始对这个从未见面的母亲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好奇。在她脑海中首先浮现的，是一张与她相貌极为相似的脸，而它的主人，是一位不快乐的女性。这样想的时候，青葙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事有的时候还是蛮奇怪的。
重华的语气变得缓和，甚至有一分迟疑：“葙儿，其实我一直想问。你真心欢喜嫁给我吗？我任性向父皇提出了请求，他为我下了一道旨意。可你，是不是其实心里已经有爱的人，是不是，你爱上了哥哥？”
青葙凝集精神在呼吸上，想着这话，最后回答说：“如果我与渊哥哥在一起，他一定会尽力护我安全、使我幸福开心，我们会过着最安和淡然的日子，我心中自然也是和谐安稳。而与你在一起，每一次你都有让我想不到的举动。我几乎每天都在为你心动。我知道你也会为我做一样的事，而且你还会让我生气。想来想去，我觉得女孩子家还是要时常生些气的好，因为这样，喜怒有别，滋味才明显。因为遇见你，我甚至觉得你比哥哥更好些，对我来说是合适的。如果你没有出现的话，我是乐意与渊哥哥白首偕老。我知道他也是……”
重华立刻打住她：“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已经在这里了，我是现在正在抱着你的那个人。”
青葙淡淡地笑了。“所以，重华，我爱的是你。”
重华轻轻地吻住她额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大婚了。这本来是件开心的事，如今可有些为难。”
皇帝那边，一旦觉察出青葙的身份，所有的事情都会坦露出来。宰相夫妇和林渊的罪责实在不轻，皇后自然更不必说了。也许林文清一家可以保住性命，对皇帝来说，皇后却绝对不可以放过。这样的结局，看起来合乎情理，然后涉入的每一个人心中都会觉得不甘。
“重华，你的父皇，对我母亲这些年来可有过一丝的怜爱和惋惜？”青葙考量了一番，事情也许有不一样的解决办法。
重华温柔地笑了笑：“当然是有的。没有哪个皇帝，会容许不让自己心中存有一丝温情的女子坐在后位上。然而这一丁点儿的柔情在事情真相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能够起到多大的作用，只有他自己能够决定。这就是我们无法预测的。”
青葙赞同着：“我们想要做的，是保住心中所爱之人。父亲母亲也许就此脱身出去，这就是极好的了。渊哥哥也可以离开，毕竟，实际上，将来最适合继承皇位的人只有你。那么，重华，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重华突然明白青葙表明心意之后想做什么，她竟然有想要离他而去的念头。“这就是你回来京城的目的吗？你回来，是为了和我告别？”
“我不想嫁给一个皇帝。我不想将来和众多妃嫔分享一个我深爱的人……”
“那么，又有谁来说，将来我一定要成为皇帝呢？父皇膝下有十九位皇子，八皇子和颐天资聪颖，勤勉谦逊，心怀仁厚，正是一个皇帝的不二人选。这个国家的风气，是时候改一改了。”重华安抚着青葙，“我从来也不想要当一个皇帝啊。”
青葙说出要离开的意思时，其实心里也难过万分，没想到事情又不一样的解决办法。重华的心意从来不在皇位上，她冥想自己竟然忘了这一点。
青葙问：“既然如此，无论身处何方，我们都可以在一起，为什么一定要按照宫中的礼仪进行婚礼呢？”
“可能是因为，我们两个都不愿意看见高高在上的那两个人厚重妆容下落寞的脸吧。”重华心中有个决定。
“偏偏是两个掌管了生杀大权的人呢。”青葙低垂着眼睑，“也是我们至亲的人。”
青葙牵起重华的手：“在我们出世的时候，他们至少也都这样毫无芥蒂地亲切过我们。”
青葙望着重华的眼睛说：“我想要见她一面。”
重华说：“如果你就这样入宫见她，实在太冒险了。”
可是青葙想了想：“按照礼节，婚前我自然也是要进宫面见二圣的。”
“这件事也不是非做不可。”重华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葙儿，你不明白，他们两个，都是已经习惯了掌权一切、按照自己脾性喜好来的人。他们，没有你想的那么仁慈和善。也许，在他们的和善仁慈最终显现出来之前，你早就性命不保了。至少，不是那么容易能够说服他们的。”
“这样的两个人，心里一定落寞得不得了。”青葙说到这里，继而轻笑起来，“其实我们大家大可以一起私奔……”
“这样的想法，一定是尚诺恩说出来的。”
“是他。”
“可我们现在却做不到。”
“正是。”
就在这时，门砰砰砰地被敲响了。
千穗的声音有些着急：“小姐，宫里传来消息说，召您和三皇子进宫面圣。”青葙和重华对视一眼，穿戴好衣服，起身入宫。
一走出房间，尚诺恩便挡在门口：“我和你们一起去。”
“我们两个是要成亲，去见父母，干你什么事。”重华一如往常地与他斗嘴，其实是不想他莽撞涉险。也许只有他们两个人，事情会更简单一些，没有争斗也有机会保全性命。不会真的变成尚诺恩所说的，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逃亡。
尚诺恩神情硬朗：“你明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重华丝毫都不退让：“我就是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更不要你来瞎掺和。”
尚诺恩突然拔出剑来，横在重华身前：“我不能让葙儿就这样和你去冒险。重华，你现在很不理性。”
“那么，我和他们一起去吧。”林渊的声音从院落中传来。他已经站在院中那条鹅卵石小径上，一身皇子的穿戴，“我奉命来接三弟和未来弟妹入宫。”
林渊眉气如剑，口气如钢，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
“这次是父皇召见。宰相夫妇下落不明，体恤宰相千金自幼体弱，遭遇变故，又与三皇子大婚在即，一定要召入宫中亲**问，以保葙儿安康。”林渊深深地注视着青葙和重华紧握在一起的手，“父皇一直喜爱重华，自然想他心爱的女子好好的。”
“那么，我们就这样进宫吗？”青葙仰着头问重华。在场的人一众沉默。
青葙拿定主意说：“我认为，我们的陛下也不完全是个蠢货。一个权掌朝野的人，当真对自己的家事一点儿察觉都没有么？也许，我们就这样去见见他吧。”
果然，如青葙所觉察到的，当青葙以自己原本的容貌出现在皇帝面前，他并没有一点儿惊讶。林渊和重华跪在青葙两侧，迅速地对视了一眼，心中明白，这些年来，他们确实小瞧了身处皇位上的这个人。与他相比，他们想法行事都太幼稚了些。
倒是青葙，一身沉稳。一开始，只有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智慧并没有超过眼前这个年长而有权的人。
“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未来的儿媳。”皇帝的声音浑厚如佛堂的钟声。青葙勾起嘴角，仰头凝望他。
“果然，长得和当年的绮云一模一样。”皇帝长叹出一口气，一瞬间又震起气势，凝出一双犀利的眼睛，“怎么样，重华和渊儿，你们两个对这件事有什么要交待的？”
重华和林渊敛住声息。
皇帝先开口说话：“我早就知道，渊儿不是皇家血脉，这些年，我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你把他立作太子？”青葙不解地问。
皇帝把玩着手中的一对琉璃珠：“这也算是遂了她的一个心愿。”
重华心头一动，想起他的母妃：“那么，母妃……”
“你的母妃，温婉贤良，我今生，有幸能够遇见她……也是她教我，如何去宽恕一个人。”皇帝突然由一池平静的池水转换成熔炉里的烈焰，“朕也正是明白了什么样的人可以去宽恕，才明白有的事情不可以就这样被原谅。不然，要律法何用，要刑事何用。”
青葙心头一颤。
重华又问：“可是您这么多年，为什么要容忍她坐在后位上？”
皇帝的身形一下子苍老了下去：“因为，我也是失去了一生挚爱才明白，当年我对她做的事情是何等……我们这样的两个人，相伴是再好不过了。这些年，她也不求什么，我也没有什么可以给她伤害的了，所以，我们相处得还不错。她也是一个很好的皇后，将后宫打理得仅仅有条，使我少了很多烦心事。有的时候，甚至是我，都还会奢望她心中对我存有一些爱意。然而，这样的奢望，终究要自己打破。”
皇帝接着说到：“有的时候，这样的一生过了也便过罢。我对不起她，她对不起我。可是，如今的她，你们也都知道了，我是断然不能纵容了。”
“我们两个人做下的错事，又怎么能够容忍再延续到你们身上。”他原本严厉口吻在看着青葙和重华的时候，又变得缓和，“你们两个，有你们的幸福。”
“可却是您使她变成这样的呀。”青葙心中想到。一瞬间，她又明白这样的话并不正确，皇帝的确做了一些事，而最终决定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的还是皇后自己。
“这些年来，母亲所犯大错有三，第一，私换龙子。第二，杀害文妃。第三，意图铲除一干知情人等。”青葙直视皇帝的眼睛，朗声道出。
皇帝有些怔神地看着她，难掩疲惫。
“你既然都知道，且往下说。”
“第一件事，父亲母亲参与其中，实在是有千不该万不该的责任。然而，父亲母亲如今也已经……他们的下落我不愿意说出，还请皇帝革除宰相身份头衔，一概福利赏赐，让他们告老归田，这样也未尝不可。”
皇帝深深地凝视她那豹子一样沉静锋利的目光：“文清是我好友，多年以来，我也不愿追究他什么。渊儿在我身边养大，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太子之位，我既可以给他，也可以拿回来。是时候，就让文清一家这样离开了。”
“至于文妃娘娘之死，必然是陛下一生心痛之事。同样的道理，我与重华相爱至深，便是死了也不愿意分开。既然陛下深爱文妃，还望陛下成全我们。”
“你和皇后，确实很不一样。”皇帝低头思索着，“明明几乎一样的样貌，可是性情却如此不同。你让我想起了第一眼见她时，她那天真的模样……”
皇帝的语气中分明透露出伤心。
青葙勇敢地说到：“陛下，你若是为一个人伤心，你自然心中已经是爱她的。”
皇帝的目光突然明亮起来，转而又是惋惜：“天子的爱，对一些人来说，终究是负担太重了。我的爱，夺去了绮云原本幸福的一生，也带走了文妃的性命。”
三个孩子站在下面，默声不语。皇帝自己接着说到：“既然如此，能够成全别人的爱意也何尝不是一件幸事。重华，你自己说，想要如何？”
重华深深作了一揖：“父皇这些年对孩儿宠爱有加，孩子自然都感受到了。前些年少不懂事，做出些使父皇头疼的事情来，父皇也包容儿臣。如今，儿臣有葙儿在身旁很是幸福，只想与她携手共进。”
重华立正声色：“父皇处在帝位上三十余载，自然是知道其中的许多不易。儿臣只想要与心爱的人共度一生，这样的东西，世间最有权力的人反而给不了。所以，儿臣一生都不会接受皇帝之位。”
皇帝点了点了头：“既然如此，待到和颐成年之后，帝位交于他手上也很是合适。”
“儿臣也是这样认为。”
皇帝脸上难得流露出慈爱。片刻之后，又被一种冰冷严峻的神色取代：“那么，后位上的那个女人，你们怎么看？”
青葙张口想要说话，皇帝伸手阻止了她：“我知道你与她是两个不同的人。今天亲眼见到你，我也很喜欢你。你要是为她求情，不怕辜负了这种喜欢？”
重华上前拉住她的手，她看见重华对她摇了摇头。
青葙沉默着。今天是她和坐在皇位上的这个人第一次见面，原来一直一来他洞悉的事情有如此之多。人们一直在担忧、揣测和谋划，而他轻描淡写就将事情转向。
也许这正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应有的谋略和眼光，也许，是在这样一个位置上坐久了，他自然形成了这种谋略和眼光。不知为何，此刻青葙的心脏倒是跳得越发剧烈了。虽然她与生母素未谋面，又知道她一心想要杀害她和她身边的人，可青葙心里还是希望她有一个好的结局，至少是一个不那么残酷的结局。毕竟，这一切原本就以一种残酷作为开端，难道还要用另一残酷作为结束吗？
良久，皇上说到：“重华，依你看，这样一个女人打入冷宫如何？”
重华回答说：“父皇仁慈，不愿赐死，但冷宫也的确不是个好去处，请父皇三思。”
“为何？”
“自古以来，有几个妃嫔在冷宫中真正能够反思己身而恢复本性的良善喜乐？恕儿臣直言，当年也是经父皇之手，夺走了皇后娘娘本有的良善喜乐，若是父皇愿意，今日再经父皇之手将这良善喜乐带回给她，这约莫二十年的时光，帝后二人都不算是虚度了。”
皇帝突然觉得，事情不能总站在权力的立场上去考虑。多少年来，他一直没有看清的是人心，也因此错失了人心。“既然如此，你可有好的建议？”
重华说：“皇家佛寺，那里总归还是个更好的去处。”
皇帝点了点头。
青葙终于忍不住说到：“还请陛下让我去见她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