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已是正午,天气晴朗。她出去再找些吃的,譬如马兰头、野蕨、雨后新出的茶树菇。正在想把它们熬汤很好确不知用什么盛煮时,正好遇到半段宽大的落竹。她回来用叶渊随身的宝剑劈了竹子,把它们熬成一锅清新爽口的鲜美杂汤,盼望着香味能使叶渊从昏迷沉睡中清醒,但终究叶渊的身体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修养恢复好了要醒过来,它辜负了青葙亲手熬的汤羹。
她静静坐在叶渊身旁,以清水为他擦拭脸庞和手臂,喂了两次夏枯草和黄春菊浸泡的汤液。一直到日落时分,她起身看着被山遮住一半的红黄色圆轮,心中感到几分怅然。夜晚的日子可能会格外难过。山间夜晚露重风冷,并不利于叶渊修养。
这时她突然想起身舞蹈。就跳一支祭祀时向神明祷告的舞蹈。
叶渊从身体的疼痛中缓缓睁开眼睛时,看见的是青葙双手上举的模样,太阳仿佛被她端呈于左手,虔诚得极美。
“葙儿。”叶渊一开口,才发现自己是这样唤她。
青葙心中振动,欣喜地转过身,看见叶渊以手肘支起半个身子的模样,两行热泪滚滚流向上弯的嘴角。
她扑过去,蹲下身子,一只手放在叶渊的手臂上,温暖轻柔地用着力:“你终于醒了。”
“我可是睡了许久,让你担心了。”叶渊表达着关怀与歉意。眼睛又尖锐地发现青葙身上好几处伤口。
“你怎么了?身上怎么那么多伤?”他再看周围,有生好的火堆,新鲜的水果和一些食物。他心中感动,叹了一口气,说:“你做了这么多。”
“而且我都做到了,做得很好。”她开心地去用剩下的食材煮汤,“你身旁有新鲜的无花果,先吃一些。我煮一锅汤,喝些热的对身体好。”
她拎起一截茶树菇,神色调皮可爱:“看,这是新鲜的茶树菇呢,你可要多吃些,对身体好。”
叶渊看她脸上难掩的疲惫,不想多说什么,放任她欢喜地去做。等到汤好了,他已经吃了十几个无花果,又连喝三碗汤。青葙见他食欲好,还想给他呈第四碗,他摆摆手,笑着说:“要再吃第四碗,过不了多时,我就得带着伤去外面……”
青葙一听,呵呵呵地笑了:“是了,此时身体不方便,可不能为了去方便平添不方便。”
叶渊虽然也笑着,但是眉头紧锁,看来肩膀划至胸口的那道深深的剑伤让他很不好受。青葙去扶他躺下。“你还是躺着静养,不要乱动,这样的一道剑伤,要在这里待上几日……”
“这里并不能多待,他们可能会找来。”
“可是你伤成这样,此时出去也是死路。”
“只能求得老天庇佑。”他闭上眼沉沉睡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论如何,我一定要护你周全。”
叶渊这一睡,又一个夜晚过去了。日出之后,青葙踩着露水去寻觅食材,竟在附近发现有人踏足的痕迹,因此她战战兢兢,十分谨慎,寻来了几个番薯,一些莓果,就立刻回到山洞里,守在叶渊身侧,一步也不再离开。
叶渊醒来过一回,吃了一小把莓果,似乎很是疲惫,又昏睡过去。快到正午,叶渊的体温又渐渐升了上去,青葙感觉心中不安难受,又吹起陶笛。
一曲将近,洞口上方传来细细索索的动静。青葙悄悄挪动身体,半蹲在地上,手中拿着叶渊的宝剑,护在他身前。这时从洞口上方倒挂下一个人头,青葙一看,原来是尚诺恩的脑袋。
“哎呦,美人。你这拿剑的气势,是要杀谁呢?”尚诺恩一个跟头翻身下来,说话好不正经,“亏得我在这山中寻了你两天两夜,这一见面,你就想杀了我?莫不是想我想得太紧,恨我迟迟不来,因爱生恨了?”
他笑嘻嘻地走到青葙身边,拿过青葙手中的宝剑,扶她起身,声音却有些沉了下去:“青葙妹子,这样的东西不适合你。”
青葙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此刻心才真正安稳下来,一时哭的不能自已。尚诺恩微微低下身,去擦了她脸上的泪水。青葙却还是止不住地哭,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尚诺恩见她这副模样,很想把她拥进怀中,却还是克制了。只得用哄小娃娃的方法来安慰她——转移注意力。
尚诺恩转头看看山洞里的景况,啧啧惊叹:“哎呀,青葙妹子,不得了呀,你就在这样一个山洞里和一个病号过了两天,还把他照顾得这样好,这有火堆,有食物,有野果……”尚诺恩拾起青葙用来熬汤的一个竹筒,啧啧惊叹:“你上哪弄来这么一个煮汤的好物件!”
他又往竹筒里闻了闻,闻出还有菌汤留下的味道,一时觉得这个竹筒好似什么稀罕物件,意味着他的青葙妹子是真真能够独当一面了。
青葙见他这一副夸张如戏子的情貌,破涕为笑,体内一股暖流直暖到心口。她拿过宝剑,对尚诺恩说:“就拿这把剑劈出来的。”
尚诺恩敬佩地点点头。
青葙这下十分开怀:“谁说我不适合用剑的。”
尚诺恩早就发现她身上不少伤痕,衣物破损,有的地方还带着新鲜的血迹,此刻注意力却全被她脸上明媚的笑容吸引去,一时竟然没有把关怀的话说出口。
尚诺恩有些怔神,青葙把他拉过去查看叶渊的伤势。
“你快看看,他怎么样了?他的伤可还好?”
尚诺恩翻开包扎伤口的布料,见到一些捣碎的夏枯草:“这是夏枯?真不容易,在这山野,你也能找到止血的草药。哎,我的青葙妹子,如今已经是一名可靠的女性了。”
尚诺恩对青葙说话总是带着三分调戏,毕竟他一直都是一个浪子。他转头去看青葙,青葙正一脸认真地注视着叶渊。尚诺恩心中仿佛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青葙在意叶渊的情况,说:“你把他照顾得这样好,草药饮食都不缺……”
他看了一眼地上一大堆木柴燃烧留下的灰烬,这都是青葙添加新木柴时从火堆里扒出来的。他心里又叹出一口气,这下十分清晰。他说:“看来这取暖的火也是不曾断过的……”
“他现在还有些发热,不过受了这样的剑伤,又淋了一场不小的风雨,这种程度的发热也属正常,并不打紧。”他试了叶渊额头的温度,又探了他的鼻息脉搏,最后把伤口再次包扎好,“血完全止住了,伤口的状况也很好,没有引发感染。放心,单是因为你把他照顾得这样好,他也要醒过来。”
尚诺恩望着青葙,不掩疼惜:“就让他睡吧。以他的体质,睡上几觉就恢复了。现在来处理你吧。”
青葙不解,低头左右看看自己,也没觉察出什么不对:“我怎么了?”
“你看看,手臂上这么长一道口子,还有这儿,这儿……”尚诺恩随意在青葙身上指出几处明显的伤痕。
青葙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它们没有大碍,过几日就好了。”
“什么叫做过几日就好了。你看这处,分明还有新鲜的血液流出,都没有好好结痂。一定是你没有注意修养。你看,这里明明还有夏枯,你怎么不知道捣碎了给自己也抹一些呢?”
青葙看着尚诺恩认真关切的面容,脑中那一直隐隐盘绕的昏沉感这才散去。她打量手臂上的伤痕,感觉它还在痛着,自言自语到:“是啊,怎么没想到给自己也上一点呢?”
尚诺恩一边捣药一边说:“你怎么能忘记爱惜照顾自己。你可是我的妻子呢,身上要是留下疤痕,我可不乐意娶你了。”
青葙呵呵呵地笑了。
“诺恩,有你在真好。”
尚诺恩闷不做声了一会儿,问到:“葙儿,我问你,如果是我受了重伤,你会为我这般尽心尽力么?”
“如果是你、老王、守坚、莲儿、千穗、爹娘,不管是哪一个受了伤痛,我都会尽心尽力的。”
尚诺恩嘴角一弯:“罢了,你我说的明明不是一个意思。可是听见你这样讲,我也就很是心满意足了。”
有尚诺恩在,今晚的菜色丰富了很多。尚诺恩捕到一只山鸡,烤熟后配上野桃等果子,是青葙这两天吃得最好的一餐。
夜晚,青葙和尚诺恩坐在火堆旁一面闲聊,一面观赏夜空。
青葙关心着叶渊,见他睡了一天,就问:“他就这么睡着,没事吗?不用吃些东西么?”
“晚餐前我喂他喝下一些水。现在睡眠对他比吃饭重要。老中医们常说,睡眠就是最好的修养。”
青葙深深吸了一口气,仰望繁星灿烂,又垂下眼帘,说:“不知道莲儿和千穗他们怎样了。这几日,我强使自己不去想,可是当时不得已分开,现今也没有再见,短短两日,又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变故。”
“莲儿和千穗她们两个虽是女子,但刚强聪慧,还是有一线生机的。当时你们分开也是好事。”
青葙挑起一根树枝,拨弄火堆里的木炭柴屑,心在火光中明生灭现。她牙齿紧咬住嘴唇,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最终,她叹出一口气,又恢复轻松的笑脸。
“葙儿和初次见面时很不一样了。”
青葙想起那日初见,仍是觉得好笑:“第一次见你时,你就是一副浪子的做派。”
“我本来就是个浪子。”
“幸好有你。不然我早就被一个孩子骗去卖了。”
尚诺恩朗声笑了。“葙儿,我第一次见面就说我要娶你,这并不是玩笑。”
叶渊听见这话,睁开眸子,望着两人同坐的背影,若有所思。原来他刚才醒了,既不愿意打断他们说话,就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青葙听见这话并不在意。
“我有哪里不一样了?”
“初次见面时,你还是一脸稚嫩无忧的模样,如今成熟智慧了。但还是给人不染尘世的印象。”
尚诺恩再一次见到青葙的笑脸。
“你还是一样爱笑,一样无所拘束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为别人……”尚诺恩斜眼去看叶渊躺的位置,故意咳嗽了两声,“咳咳,我也不知道是为所有人,还是单单为他,付出时尽一切心力。”
青葙说不出为什么,脸颊这时感到微热。
“不过,你对重华也是这样。”尚诺恩沉默了一会儿,指着叶渊问到:“葙儿,你可知他的身份?”
青葙略显错愕,摇了摇头。
尚诺恩轻轻叹息:“也许等他醒了告诉你更好。”
青葙眼神淡然地望向洞外的风景,金盏花和胭脂草淋了雨水,清透且显得娇嫩,伴着一丛丛嫩绿色的豚草、积雪草、葎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身姿。另有杠板归与琉璃繁缕生在一处,毅然挺立着。每种植物虽然各有生长的季节,但有时在山上总能看见一些本不属于当季的植物,也很是新奇。
“你现在告诉我罢。”青葙微微低下头去。
“他是当今的太子。”
青葙瞪大眼睛,抬起头来。
“若他是太子,为何第一次见面时,他说是入府偷药的小贼?”
“这件事情……”
“就由我来说吧。”叶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两人转过头去,见他星眸闪烁,原来是早就醒了的。
青葙身体疲惫,仍然想要起身去叶渊身边。尚诺恩伸手阻止她说:“青葙妹子,我来,上次照顾了一个伤患,我已经有经验了。这个还更好伺候些。”
于是尚诺恩来到叶渊身边,检查了他的伤口,确认无恙后,扶他起身,坐到山洞口与青葙一处。
叶渊声音有些嘶哑:“葙儿你可知道,你并不是宰相大人的亲生女儿。而我父母给我取的名字,应当叫做林渊。”
青葙错愕:“那么,我是谁的女儿?”
叶渊直言真相:“你是当今皇后与一名叫林徴倾之人的女儿。”
青葙心里对自己这些年的处境有了七八分理解:“为何我会成了爹娘的孩子?”
“当年皇后娘娘以你与她的性命相要,将我俩调换了身份。”
“为什么?”
叶渊沉默不语。尚诺恩接着说到:“皇后娘娘当年与林徴倾相爱非常,自然是这样才有了你。刚怀有身孕之时,她却被皇帝看中,强行娶入宫中。当年皇帝性情刚硬又略显暴戾,她的父母不愿反抗,向她下药,将她禁于家中十日,最终送上花轿。伤心非常,从此不见踪迹。而皇后娘娘入宫后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利,皇帝不足三月就对她失去兴趣,置之不顾。”
尚诺恩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青葙的表情,见她有些悲伤。他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讲下去。
“皇后娘娘生产你时,在宫中几乎没有立足之地,意志十分消沉。若是,当时她生的是个男孩儿,情况就会不一样。”
“她这样做分明是不愿意死,却以自己和女儿的性命相要挟。她当时,是否已舍弃情爱,决意要登上后位。”青葙说到。
叶渊不是第一次对她的魄力惊叹,对她说:“我与皇后相处许久,心中明白,她一日日地,只是想坐在最接近皇帝的地方使他同样失去珍爱的东西,比如当年的文妃,重华的母亲。”
青葙对视叶渊,两行泪水顺着眼睛流了下来。
青葙声音哽咽地说:“重华他可知道?”
“他并不像表面那样,他知道得很多,想得也很多。”叶渊尽量使声音温柔地对青葙解释。
听完这些话以后,青葙就沉默了。许久,她都不说一句话。尚诺恩出去拾了一些树枝,生起更大的一堆火,使山洞里看起来比外面的天空还要明亮。叶渊闭上眼睛,在青葙亲手铺垫的干草上修养,不知是因为身上的伤痛还是在静心思索,眉头微皱着。青葙也是很累了,在火堆旁睡着了。
等她睁眼时,外面的天空现出了淡淡的日光,有一片云彩被染成了金色。
叶渊已经恢复了精神。尚诺恩煮起了一锅鸽子汤。
见她醒了,尚诺恩用充满活力的语气说:“这是鸽子汤。雨后的鸽子翅膀沾了水飞不高,我轻松地就打下好几只。就快好了,等会大家都多吃一点。吃不了就是对不起它们。”
平时听见他说这样的话,青葙一定会给出微笑。但此时,她却很难就这样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