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后退了一小步。果然,林千夜恢复那种气势凌人的邪魅模样,笑着把手伸向她的脸:“怎么样,我都把自己的秘密和你说了,你是不是也该和我分享一些秘密呢?”
青葙紧紧捂住面纱,不可置信地说:“所以,你一开始说那些话就是这个目的?”
林千夜漫不经心地玩着马上的缰绳,一如往常戏谑的口吻说:“葙儿,我们认识的日子不长不短,也快月余了,可是你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青葙突然想起什么:“那你是怎么认出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宰相的女儿?”
林千夜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的小药盒:“这是你那日赠我的‘桃米膏’,花纹样式分明是宫中赠给宰相府的物件。”
青葙可没有想到,原来宰相府里用的许多东西都是有身份象征的,尤其是宫中赠出的,随意拿出去给人会暴露身份。青葙很高兴,每遇到一个人,她就会学到更多东西。
林千夜指着一处草丛说:“葙儿,看,那儿有个什么动物。”
青葙好奇地望过去,林千夜突然靠近她,伸手去摘面纱。还好青葙反应快,跳到一旁。
“你……你干什么?”青葙气喘吁吁,惊魂未定。
林千夜笑意很深,又伸手去摘面纱。青葙只好捂着面纱跑起来。林千夜就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追着。
“你干什么!”青葙大喊。
“又不是小孩子了!”
“林千夜,你怎么这么幼稚!”
一只兔子从刚才那个草丛里蹦出来。它停住看了一会儿这两个奇怪的大人,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
跑着跑着,青葙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她觉得其实给林千夜看见面纱下她的样貌也没有什么关系,就停下来,转过声去看着他,爆发出一连串的笑声,等他来摘自己的面纱。
林千夜伸手碰到面纱,动作停了下来。
他突然问到:“你父母亲有没有说过为什么要你蒙上这面纱?”
“我不明白,他们从不想让人看见我的样貌。”青葙回答说。
他的手指在面纱垂沿轻轻来回上下:“很少有人见过你长什么样子?”
“除了门口的侍卫,我的侍女千穗和莲儿,前段时间来府中照看我的一位王婶,就只有渊哥哥和诺恩直接看过我的样貌。如果加上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大约有几千人。我溜出府时没有多想,不曾戴过面纱。”
“偏就遇见我时戴了?”
“那时我大概成熟了些。”
“他们从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么?”
“你是说我的样貌,还是很少有人知道我长什么样子这件事。”
“你的样貌。”
“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嗯……”林千夜若有所思。
青葙摸摸那轻薄的面纱。
林千夜孩子气地说:“我要等你自己摘下面纱我才看。”
然后他又加上一句:“这样我才赢了叶渊和尚诺恩那两个小子。”
青葙大笑起来。和林千夜在一起的时候,她更加放得开。
她还是把重华叫做林千夜。两个人一匹马,走过山坡,走过湖水。有时他们坐在马上悠悠地骑,有时风驰电掣。他们靠着马聊天,骑着马漫步,一直到黄昏才回到营地。那里等着忧心忡忡的宰相,一群已经醉了的官员公子,皇帝坐在篝火旁边,喝着一大碗甘甜的桑落酒,拉着左尚书聊着。
林文清看见青葙平安回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才从眉头落下。他起身去迎青葙的时候带动了皇帝的目光。皇帝的酒量很好,此前他已经连饮三碗葡萄酒,再喝了两碗兰生,现在桑落也将饮尽了,可他的目光看起来还是一个管理天下的人应有的敏锐清晰。
宰相问了青葙安好,看见皇帝在招呼他们,领着重华和青葙去皇帝近处坐下。走过一群微醺的仕公子身边,青葙听见他们正大声地念着庆祝狩猎的诗文,又注意到篝火外圈光线较暗的地方悬挂着一些狐狸野兔之类的尸体,宫婢匆匆端上来的是一盘喷香的新鲜鹿肉。青葙这才想起此行是为了狩猎庆典而来,反正她今天没有捕捉过一只小动物,而且过得很是心满意足。
皇帝看起来也十分心满意足。
“来,宰相,快和我说,你的女儿怎么和华儿混在一起?”
宰相只好回答说:“想来是他们今日有缘,结伴同行了。”
皇帝点了点头,转而问青葙。
“青葙,华儿今日待你怎么样?”
“三皇子对小女谦和有礼,照顾周到。”面纱下青葙满是笑意。
皇帝眯起眼睛看着重华点点头,笑意更深:“好,我这个儿子,还是像样的。”
语气似乎是在夸赞他,又像是说给旁边的什么人听的。
青葙对这个皇帝还不太了解,只是想他既然这这个位置上,肯定不能是个傻子。不过,就算不是傻子也难逃对自己孩子的偏爱和错误的认知。
皇帝同青葙说了许多话,重华小时候的事,重华娘亲的事,还问了青葙许多关于她自己的问题。
青葙觉得皇帝对她有一种近乎父亲的慈爱,到没有几分帝位上的威严。篝火边上开始奏起舞月,醉醺醺的公子们相互搀扶着起来去跳舞。青葙环顾周围,一看,发现随行的各家小姐夫人都不在这里。可能这里是男人们的会场,女人们另在营帐里做自己的事。
青葙想要告退,皇帝正在同宰相说话:“文清,我看你这女儿好好的。身子也不弱,和重华在外骑马游逛了一下午,到了晚上,精气神都十足。”
青葙想要等陛下说完话,同他和爹爹起身告退后再离去。
一旁,林千夜把拉她起来,勾住她的腰,转到了篝火中间。青葙开始不习惯被男子如此近地搂着腰,也许是篝火的热度传到身上,乐舞的节奏也很合适,她轻快活泼地跳起来。
音乐越来越快,到了高处。跳着跳着,每个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当林千夜和青葙的视线一次碰撞的时候,她竟然踩住了自己的裙摆。林千夜把她的腰搂得更紧了,她在心中后悔,上午没有换上坚硬的戎装骑马而去。他带着她不断地旋转,周围的东西都模糊了。
宫中传出消息,自打秋季狩猎祭礼之后,三皇子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他不近女色,收敛心性,积极参与朝政,展现出过人的计谋胆识与才华。以至于朝中那些每日朝九晚五勤勤恳恳的大臣们,一时间都感到头重脚轻,脑袋里阵阵眩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出了问题。
北方战事吃紧,重华请命出征,龙心大悦。虽然也有不放心的地方,皇帝还是大手高高一扬,把他最心爱的儿子派去战场领军。首战告捷。再战,仍是喜讯。第三次战讯送到京城,送信的倒霉蛋在宫门外徘徊片刻,咬紧牙关迎接了满朝文武苍白震惊的脸和皇帝的勃然大怒。
三皇子被俘。
打战是这么回事,穷寇莫追。这一般指的的不要把你的敌人逼到死路,被逼到死路的敌人会做出超越平常力量的事,最后吃亏的可能是你。从形式上来看,“穷寇”也指那些佯败逃跑的人。你去追一群好像已经毫无出路的量少敌人,好像已经胜券在握,其实是有个陷阱在等你。
重华那日就是遇到这样一种情境。一场战役快要收尾,敌方的一员大将败逃,重华手下一员武将率兵追了过去。重华知是有诈,可是来不及阻止。他初涉沙场,心中还没有走过“舍与不舍”的那一关,情急之下,他亲自带着一队人马追赶,为了救回那个将领。结果十分不幸,追去的将士全被杀死,敌方只留下重华一人性命用作与天子交换财富和权力的筹码。
消息传到宰相府,惊断了青葙手中的弦,千穗手中的茶水也震起波纹。
莲儿一路跑来,气还没喘过来:“小姐,怎么办,我刚才听见老爷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莲儿的目光在青葙和千穗之间转动,她小心翼翼地问:“重华少爷,他还回得来吗?”
青葙很用力地去想,这件事的发生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最后,她想到了一个主意。可是,她需要有人帮她,这个人不可以是千穗,也不可以是莲儿。这人应该是一个懂武艺,有江湖经验,愿意将生死置之度外带她走一趟并且最终能够把她平安带回家里的人。
她心里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尚诺恩。她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可是她有预感,他会出现,他会来找她。
可是她等了三天,根本就没有什么人出现。她的生活一切如常,只有心中的焦虑每日剧增。她决定不等了。
夜很深了,她在房内收拾着行囊。一封她亲笔写好的陈情书已经安放在桌上。她知道父亲不会轻易谅解她这样的行为。可是,她更在乎的是,这个世界没有人会像她一样为林千夜做这样的事,而这件事必须有人去做。皇上和臣子们有各种权谋计算和顾虑担忧,事情一日一日地拖着。即使重华被这样换回来,结局对朝廷和一个初次出师的皇子也不算好。
他们大概也没有暗地派出人马营救的打算。这次对战的蛮族向来贪婪不讲理。他们此时开出的条件已经十分苛刻。如果营救失败,只有给对方狮子大开口的可能。
重华毕竟是皇帝最心爱的皇子,可对方给的条件太过分,这样直接答应又有失颜面。朝廷里讨论来讨论去这么多天也没有一个结果。
青葙的确不知道自己这样去能做些什么。可是,她觉得当下做的这一步,就是自己能做的事,要做的事。
她收拾好一切,看看窗外,心想,今夜父亲又不留宿在府中,不知道自己能怎么溜出去。
树叶一阵窸窣骚动。一团黑影从树上落下,倒挂在窗外,尚诺恩以蝙蝠的姿势出现。
青葙开心又惊喜,跑到树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葙儿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心之所向。”尚诺恩仔月色下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再说,看样子美人你要去做一件危险的事,我怎么能在此时不陪在你身边呢?”
尚诺恩利落地一个反转,落在地上。
尚诺恩爽朗一笑,挠挠头说:“你的事我一直都很关心。你和重华是怎么相识的,我多少知道一些,也知道最近你们感情越来越好。”尚诺恩明显在吃醋。
尚诺恩摆摆手说:“哎呀,这个没关系啦。关键是,我觉得你可能为了救他做些什么。所以最近几日我一直在你这院子的墙外守候。入了夜,就进府来看看你的状况。毕竟,这种时候你不是那种会什么都不做的人。”
青葙感到很安心,不过,她还是握紧拳头冲了上去:“‘入了夜就进府来看’是什么意思?”
尚诺恩躲过小腿上的一脚,伸手挡在胸前:“也没做什么,就是欣赏美人你的睡颜,当真是十分可爱。”
青葙微微红了脸,这个家伙,到底知道什么话能不能说呀。
她立刻回屋把包袱背在肩上,给了尚诺恩一个“我们出发吧”的眼神。尚诺恩点点头,搂起她的腰从窗台飞了出去,跳过几个屋檐,落在早已被好的马匹旁。
尚诺恩摸着马儿的毛问她:“所以呢,美人你有什么计划?”
“你知道千,不,重华,他被关在哪里吗?”
“嗯。”尚诺恩点点头,“就在武安侯府上。”
“那我们就混进府去。”
“可是,光凭我们两个人,怎么能够做到?”
“这武安侯府的主人是个怎样的人?”
“世代武将,一门战功显赫。到了他这一代,虽不成大气候,但还是领兵打过几场胜战,又因世代功勋在朝中颇有地位。武安侯府上下数百武夫,守卫森严,为朝中官员府邸之首。武安侯为人小心贪婪,奸猾。”
尚诺恩犹豫不决地说出“好女色”三个字。
青葙眼前一亮。
“一个有如此权力和财富又贪好女色的人,府中一定少不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宴会吧。”
“这次他立了大功,确实被赏赐了不少歌姬舞女。现在,估计他正喝得酩酊大醉呢。”
“你可会易容?”
“十分精通。但是,你要知道,易容并不会完全改变一个人的样貌。民间把
易容术传的神乎其技,实际上它只是对外貌细节作出改变。比如混淆人的年龄之类的尚可以做到,但是要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
“我只是要让我的外貌看起来不太一样。”青葙也说不出什么时候开始,她对自己的长相感到不安。现在她想,出于某种原因,能够知道她长相的人越少越好。
尚诺恩将她从沉思中唤回:“混进去之后做些什么?”
“想办法进入监禁重华的那个房间。”青葙抬头说,“平日里给他送饭的是些什么人?”
“估计他这么金贵的俘虏,日子好不到哪里去。多半是把手脚全部捆在凳子上,成天到晚都坐在那上面。要是这样,送饭的基本上都是一些丫鬟,因为还要负责喂食,这样的活那些粗鲁的武士可做不来。”
“武安侯府里只有丫鬟和武士吗?”
“常在的就这两种人。还有歌舞姬和乐师,不过他们靠近不了那间屋子。武安侯府世代从军,连厨房里的伙计师傅都是由武士来充当的。遇到宴请,食材都是从外面的酒楼订了送来。因为武安侯府的主人时常在外打战,很多时候都不在家,因此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便。”
青葙颔首思考:“那我们只好先扮做乐师和歌舞姬混进府里。在丫鬟去送饭的途中把她截下,用我替换她。”
青葙眼睛一亮:“你可有迷药?”
尚诺恩摇摇头:“这个主意不好,门口的守卫一倒,附近的守卫就会看见,不等你领着重华出来,他们早就能够把出入口围得水泄不通。”
尚诺恩端坐在地上,拿起一根树枝左扫右扫。
“所以,我觉得我们要是这样做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青葙沉默不语。要怎么把一个人从一个武装重重、监守严密的地方在被人发现之前安全弄去另一个地方呢?
“这件事要我们两个合力来做。”尚诺恩说,“你先扮做送饭的侍女,进入屋内给重华留下一把匕首,告诉他在合适的时机自行解开身后的捆绑。我再想办法替下门口的守卫中的一个。你要和重华约定好,安静等到深夜,他要在屋内发出声音,我就叫另一个守卫进去。然后他在屋子里解决这个守卫,换上他的衣服,我们再等候机会一起离开。在此之前,你已经在安全的地方等着我们。”
尚诺恩站起身,丢掉手里的树枝:“我们就这样使一招‘偷梁换柱’。你和我就是一对小偷,重华是根木头柱子。要是他伤的太重了,无法自己解决,我就一起进屋去,下手干净利落,然后马上出来。留他自己去扒男人衣服。我也不想看他换衣服。”
“可是一个守卫在屋子里待久了定会惹人怀疑。”
“如果有人起疑,我就说‘这家伙不老实,先让他在里面看着,免得出乱子。’除了门口的守卫是武安侯的心腹以外,走廊上和附近的守卫并没有什么权力进屋查看,也很少会过来查问屋里的状况,这样他们自己反倒值得被怀疑。”
“每次换班的时候,不都会对重华身上进行一番检查么?倒时被绑在里面的是个假重华,体型样貌相差那么多,你们怎么过关?”
“十次里面有九次都只是粗略地过一遍。因为到今天为止,检查出正常的次数多了,那些守卫就开始忘记检查的重要性。有时朝门里看一眼,见人还绑在椅子上,就关上门在外面站着了。一个脑袋里装满酒色的武侯,驰骋沙场靠的是凶恶的性行和残忍的手段,并没有多少智慧谋略。手下的人也是一样,没有那般干练缜密的思虑。在门口站着,就好像脑袋里顶着着一个空盆,只想着往里面装满财宝享乐,以为凭着武力看守就能得到,反而连原本能用上几分的思考都放弃了。他们大概安守了几天,现在都以为会得到皇上妥协送来的财物,以为只要守住里面的人不自尽、不瞎闹、不逃脱,就是全部的事了。脑子一这样想,精神就注意不到其他的事,再不对劲的地方都在眼里变成与日常没有分别。而且,我们一直都挺好运气。”
“这是碰运气的么?”
“有的时候我们就是需要一些好运气。”
“那如果你被人认出来了呢?”
尚诺恩胸有成竹的样子说:“你放心,我被人认出来的几率比你被人认出来还小。而且,我的轻功绝技最让我引以为豪,逃跑的时候没有人追得上我。”
他轻轻地勾起手指刮过青葙的鼻梁。
“打不过,我还可以跑。关键是你,自己一定要小心。如果你的那步出了岔子,我不会管重华,只管护你平安。”
“所以,我们两个是分开行事。你扮作宫女的时候,我能够照看着你。一旦情况不对,立刻带上你飞出去。如果一切顺利,我会在你离开以后,进行下一步。你一定要在安全的地方等着,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可以鲁莽。”
青葙觉得这个计划周密可行,实行起来虽有一定难度,但对他们两个人来说倒是一个很合适的可以实施的计划。于是她点点头表示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