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二十六日皇上御驾出猎,文武群臣随行。宰相府中丑时就开始张罗准备。管家召集人手把准备月余的物资又清点了一遍。宰相夫妇和青葙都在这时起来洗漱整装。到了卯时,一队人从宰相府出发,来到皇宫皋门外,分别进入已经等候在此的官员队列和家属队列。
青葙因为起得比平时早些,一直在轿子里睡觉。随着轿子的起伏,轿帘飘荡,阳光洒进来,落在青葙闭着的眼睑上。她感觉到发散过来的热量,眼皮在这热能中变得轻柔。她缓缓地睁开眼睛。
出猎的队伍辰时出发,现在已经行走在京城中的街道上。
青葙听见鼎沸的人声,逐渐清醒过来。青葙掀起轿子窗格上的一角轿帘,眨眨眼睛往外看。朴实的百姓站在道路两旁,兴致勃勃地对着队列指指点点。小孩子坐在父亲的肩头,开心得用手大力鼓掌,小脸红嫩如同雪中的梅花。
在这番景象中,青葙的心火热起来,顺着轿列的移动,兴致勃勃地看着人群。仔细观察着他们的着装、样貌。从他们的举止神态中,还能体会出寻常百姓人家都是如何相处讲话的。
青葙知道宰相应是骑马跟随在皇帝右侧,她很想看一看父亲此时的模样。于是她探出头去,往队列最前面看。她惊讶地看见父亲身边还有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她叫不出那人的名字,只觉得是自己认识的。
轿子边随行伺候的一个年长奴婢,大概觉得她的轿帘拉得太多了一些,小步而快速地靠近轿子,用恰好能让青葙听见的声音说:“小姐,注意仪表。”青葙这才意识到自己把小半个身子都钻出去了。
青葙朝那奴婢轻轻点点头,坐会轿子里去,心中有些郁闷。她还差一点就要搞清楚那个熟悉的身影是谁了。不过她又安慰自己,不管是什么人,到了营地早晚是能碰到的。
青葙看街上百姓时,街上百姓也在看她。她看队列前方那人时,队列中也有一人看着她,满眼都是笑意与期待。
青葙早就在外面学会了骑马,她又不能让父亲知道她曾经偷偷溜出府去几次。所以,狩猎第一日,她很不情愿地说自己不会骑马,愿意留在营帐中等候。
对着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她看见几位尚书侍郎家的年轻小姐都一身戎装上了马结伴而去,心中无不羡慕。正在她心里轻轻叹气的时候,身侧一个声音说:“宰相大人若是愿意,将小姐交付于我如何。”
青葙从声音就认得出来人是谁,心里满是诧异。她转头果然看见前些天刚刚分别的林千夜英姿挺拔骑坐于一匹骏马之上。
青葙脑子转得飞快,他看见父亲也不下马来行礼,仿佛身份地位比父亲还要尊贵一些,他到底是什么人?听他这样讲话,他是认识父亲,万一他把与自己相识的事和父亲说了怎么办?
青葙看见他心里是很开心,听见他愿意骑马带着自己游玩也很乐意,但同时因为不知他的来意与目的,心里担忧他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把自己做的事告诉了父亲,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林文清对着马上的林千夜先行了一个礼,听父亲对他的称呼青葙才知道林千夜原来是皇帝膝下第三位皇子,心中诧异不减。立刻跟着林文清对他施了礼。
对于这位三皇子,某些方面林文清自然比青葙知道的多。三皇子名为重华,生母容妃在他三岁时去世。容妃生前集万千宠爱于一生,是皇帝一生中最珍爱的女子。容妃去后,这份幸运就落到三皇子重华的身上。重华幼时就展现出超凡的聪慧,文武皆出众,在众多皇子中,唯有当朝太子纯夏与其不下一二。但是自打他十四岁成年至今,当朝文武已经没有一个赞许他的德行。
朝中百官皆知,重华放浪不羁,沉迷女色。他并未娶妻妾,但几乎每晚都会召一个不同的宫女侍寝。他日常行事随性,心意难测,对兄长和父皇及其妃子并不敬重。游玩闯祸也是家常便饭。宫中人常常六七日不见他的身影,他既不理会父皇的传召,也不理会师长的规劝,只知道游戏人间,流连忘返。无奈他身份尊贵,皇帝对他宠爱不减,百官不得不把他放在眼里。
眼下林文清很是为难,心中后悔不该碍于圣召将小女带离家中,如今又惹上这号麻烦的人物。
但青葙的看法和他不一样。青葙很欣喜重华在此处。青葙与重华相识时没有身份和传闻的障碍,青葙只是觉得重华小孩子气,说话行事让她觉得很是奇怪,除此之外并无排斥。
青葙站在父亲的身后,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却已知道他的不悦。心里想林千夜大概和父亲有什么过节。此时她还不知道林千夜的真名。
林千夜望着青葙一笑:“林小姐可愿意上马?”
青葙点点头,正要上前,林文清却伸手把她按住,对着重华又行一礼以示歉意:“小女年少不知规矩,答应得轻率。三殿下与小女皆未嫁娶,此举实在是不合适。”
“怎么,宰相大人怕我把你宝贝女儿生吞活剥了么?我只是看别家的闺女都上马走了,宰相千金却要留在帐内,好不委屈,才出此意。听说宰相的女儿从未示于人,我才过来瞧瞧。”林千夜手执马鞭撑起下巴将手肘倚在马脖子上,饶有兴趣地盯着青葙:“也不知这面纱下面是不是张丑脸,我怎么就敢倾心于她呢。”
青葙生出怒意,好你个林千夜,故意说成这样,看我怎么收拾你。青葙心里已经有主意,要找个机会做菜给他吃,然后把所有放盐的菜都改放糖,放糖的菜改成放盐,让他尝尝是不是看着好看的就能叫人心怡。
宰相心中沉住一口气,还是要谢绝他的“好意”。林千夜却一改姿势,抽了马背一鞭子,马朝着宰相直直冲了过来。宰相身手敏捷,侧身避开了马匹。就在此时,林千夜略放下身子,在马匹经过青葙身边时,趁着她父亲还来不及反应,一把把青葙拉到马上,策马而去。宰相呆站在原地,然后就听见皇帝的侍从赶来催促他出发。他不甘心地望了望两人离去的方向,只好先去皇帝身边。
青葙有些生气,她觉得林千夜刚才的举动是很危险的,万一伤到了父亲怎么办?为此青葙根本就不想上马了。可是林千夜力气实在太大,而她当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定下神的时候她已经在马背上了。
“放我下去!”青葙大叫。
马渐渐慢慢下来。
林千夜端详着她,故意说:“也是,这个姿势是不太舒服。你骑过马吗?骑马是要两腿分开的,连小孩子都不像你这样侧着身子。好吧好吧,我让你调整好姿势再往前。”
青葙在他怀里挣扎:“才不是!我要下去!”
林千夜却嬉皮笑脸地把她抱得更紧了:“我才不要。”
面纱下青葙红了脸。
青葙挣扎了一阵子,然后放弃了。
她轻声说:“放开我。”
“不放。”
“你不放开我,我怎么调整姿势。”
青葙觉得怀抱松了一些,于是她在马背上用力一撑,跳起一些高度,调整好姿势。
林千夜有些吃惊:“看不出你还有些武力。”
“是啊,所以你最好小心。”青葙因为再次重逢,他做的净是些惹她生气的事,此时气呼呼地,脸颊鼓得像个圆球。
马儿在一处山坡停下。从上往下看去,整片开满了金灿灿的太阳花、紫色的柳叶马鞭草、各色秋英和百日草、紫娇花、粉黛乱子草。这许多种颜色铺在绿色的草垫上实在赏心悦目。清风在呼吸中吹过,青葙眼中有万千灯火重叠着花海。
她总是记得那第一个带自己走出去看外面世界的人,可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记得的,她自己也说不清。尤其是那个人还是那么一个温和正直的人。在她生命中,好像遇到那样一个温和的人这件事已经比实现在外面过上元灯节的心愿还要重要。所以对那个人,她总是念念不忘。
林千夜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青葙会喜欢这个地方,看见她入神的时候,他还有些得意,可是很快他在她眼中看见了另一个人,心情就没有那么愉悦了。他有一种冲动,但是他克制住了。他知道什么事情会触及青葙和他之间情感的界限,而且他其实并不像传言中的那般轻浮。所以,他把视线从面纱上映出的两瓣唇的轮廓上移开。
有的时候人带着一种面具久了,就会产生某种缺失。以为自己就是那个扮演着的角色,按照特定的方式生活,因为那种生活方式并不是内心所真正渴求的,而是一种假象,又因为一种长期的生活方式必定会形成一种习惯,所以那样活得久了,按照内心真实生活的感觉和机会就会越来越少,于是认知上的缺失就产生了。这种缺失指的是,当你很想按照内心的真实来生活的时候,你们发现不知道怎么表达,因为一直以来你采取的都是一种假想的生活方式,而它会形成一种习惯。
所以,当林千夜发现自己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必须要改变,至少在这个人面前,那种展现真我的欲望在此时最呼之欲出。所以尽管实际上一直以来他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举动,但是他也终于明白过去的生活就是一种该死的醉生梦死。
“所以,你究竟是什么人?第三位皇子?”
林千夜点点头。
“你的真名也不叫林千夜?”
“你难道不知道,第三位皇子的真名?”
“不知道。”
“那你也不知道关于那位皇子的传言?”
“什么‘那位皇子’,你不就是‘那位皇子’吗?”
青葙无奈地摁了摁眉头,她发现和林千夜在一起的时候这个动作出现的频率会明显增高很多。
“这个……就是……就是关于那位皇子……”林千夜吞吞吐吐地说,“每天都会召唤一个宫女侍寝的事……”
青葙往后退了一步。
“还有,总是在民间游玩于各种花街柳巷……”
青葙又往后退了一步。
“还有……”
青葙再退一步。
“可是这些都不是真的呀!”林千夜看见青葙一副已经准备跑路的模样,大声叫喊到。
青葙这才收住脚步,点点头,问:“那‘真的’是怎样的?”
“就是,你知道我很受父皇的宠爱。我不是说受到他那种有身份地位的人的宠爱就会让我变坏。我是说,在皇家,一个被宠爱的皇子很容易就会陷入皇位之争。可是……”
“你是说你并无意于太子之位,才表现出一种颓败的景象,好让你父皇和群臣对你死心。”
林千夜点点头。
“可是,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告诉你的父皇,你不想做太子,让他打消这个主意……”
“你知道做父母的一般都不会那么听孩子的话。”
青葙想到自己在院子里住了十六年,深有体会地表示赞同。
“尤其是,当你还深深敬爱着你坐在太子之位上的哥哥的时候,你就会想方设法阻止把自己推向那个位置的一切势力。因为你不想夺走他的东西,更不想取代他。”
“你和太子是很要好的么?”
“母妃去世以后,除了父皇,只有他真正关心我。”林千夜回忆起童年时期,因为自己深受父皇喜爱,身边却没有母妃庇护,因此受到其他妃子皇子的欺侮,那时总是兄长位自己挺身而出。
虽然他们不敢施展狡诈使他身体上面上留下伤痕,惟恐皇上发现。可是那种面对一个没有母亲保护的孩子时,视他如无物的轻蔑眼神,言语之中的阴暗攻击,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直到有一天,遇见了极少停留在后宫中的兄长,他从外归来觐见母后,突然怀念起儿时一处花园的景色,来此散步,发现躲在假山后面哭的他。自此之后,兄长出现在后宫的次数多了许多,总是会来到他身边。
“所以,你是怎么处理那些女人的呢?就是那些每晚被你召到寝宫的宫女。”青葙问。
“我白天的时候装作无心学习、玩闹闯祸的样子,到了晚上就一个人在寝宫中夜读。因为总是肚子饿,我就会传唤一位宫女准备宵夜。可能是我白天表演得太好了,事后那些夜间伺候我的宫女告诉别人说我只是要吃宵夜的时候竟然没有人相信她们……”
“于是到处都有传言说你是好色,每晚都要……糟蹋一个可怜清白的宫女的恶魔皇子。”
“也不全是他们的错。有的时候我是肚子不饿的,但是我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就每晚都会传召一个宫女。”
林千夜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青葙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但是直觉也告诉她有哪里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