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葙将他扶起,唤了几声“公子,公子”,男子才悠悠转醒。沉重的眼皮只留出一条缝,但他却已经知道是青葙。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闻着血的味道就来了。”
“怎么,你是狗鼻子么?”
青葙关切问到:“这些全部是你的血吗?你受了什么伤?伤在哪里?”
“你知道吗?我发现猪鼻子比狗鼻子灵。我在家里做过实验,把肉饼藏起来,猪能比狗更早发现肉饼在哪里。如果……如果……猪没有先找到,那一定是它懒得动。”男子说完,很为自己的幽默捧场,勉强笑了几声,身上伤口作痛,他皱了皱眉,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叹息到:“世人只道狗鼻子好用,猪却是真的屈才。”
“你是中了什么毒吗?这时候怎么说的都是胡话?”青葙皱起了眉头,看着一地的血,不知道能否扶他起来行动。
“不不,这是很重要的话,事关天下万万头猪的生死。要是人们发现猪鼻子有狗鼻子那么灵敏,也许就会考虑少吃些猪肉了。如果猪被当成狗一样训练,而不是被圈养起来用作肉食,也许猪不仅能逃过一死,还能发挥人从前没有想到的妙用。”
男子生生咳出血来,又说:“这是很重要的话,我今天可能要死在这里了,所以临终前一定要把它交代清楚。”
“行,我知道了,要是你真的死了,这番伟大的临终遗言我一定会清晰准确地传达于世人。也许天下无数猪的命运自此就被你改写了。这样你也好去的安心。只是,今天我在这里,就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青葙看他能说这么多话,气息还足,决定把他先带离这里。万一伤他的人找来,让他这么怏怏地躺在原地,就是白白把宰好的羊丢进厨子的锅里,煎炸炒炖,任意处置。再说,这秋夜地上冰凉,这人有伤,让他这么坐着,实在不是好事。
青葙把他胳膊绕过自己肩上,小心地确认伤口不在她碰到的地方,可一时半会儿就着夜色是实在看不出伤在哪里,只知道衣裳大多都是湿的,黏糊的。青葙咬着牙,还是要先带他离开。
“你还能走吗?”
他却已经不说话,呼吸深沉地好像熟睡了。青葙扶他起身却不怎么吃力,原来他是清醒的,只是把力气省下不再说话。
那为什么一开始要说那么多话?难道他真的那么在意猪的命运么?哎,世人或许比自己想的要怪很多。青葙想。
再仔细一想,又觉得这人实在有趣。说话做事这般不按常理,然而意志思量又超越一般人。
莲儿在外面已经等不住了,小姐进去那么久都没有声响,她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绕了好几个圈。她只是万万想不到,她家小姐捡了个快死的人,然后听这个快死的人说了一堆有关猪的生与死的话。而且如果这个人还有力气的话,大概会为天下所有猪的命运做一个长远的规划。
莲儿抿紧嘴唇,往那黑暗了走了几十步,看见青葙正扶着一个人走过来。
莲儿快步迎上去,看见这种情况,心跳跟着加速:“小姐,这是怎么了?”
“他受伤了?”
青葙已经略微感到吃力,他的身子在逐渐变沉。“这是我们再酒楼里碰见的那个人!他受了伤,我们要快些把他送去安全的地方休息治疗。他现在情况不太好。”
“是他。他怎么受伤了?”莲儿搭过一只手,一起扶住他,青葙的肩上轻了一些。
“我也不知道。”
“那我们快扶他去医馆吧。可这个时候,医馆也关门了呀!”
青葙想了想,脚下改变了方向,不往大街上走,转而走向旁边一条小巷。
“来,莲儿,我们往这边。”
“小姐,你要去哪?街道在这边。”莲儿疑惑不解。
“我看他这伤受的蹊跷。也许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找医生。莲儿,你先去弄一套干净的衣服和几壶酒来,要酒味最浓的那种酒。我们给他换上衣服,浇上酒,装成醉酒的样子,带他去投宿。接下来的事等把他安置下来再说。”
莲儿得了吩咐,就离开去办。等把那个男人安置好了,莲儿对客栈掌柜说出门买些醒酒的药茶,又敲开药铺的门,说家中当差的守夜被小偷刺伤,买了一些包扎伤口用的纱布和止血调养的药。匆匆忙了一宿,快要天亮时青葙和莲儿才回到府里。
到了夜里,青葙又来到客栈,为他换药。青葙惊讶地发现他伤口处流出的血透着暗黑色。
难道他一天一夜都没醒过么?青葙看着榻上人苍白的脸。她心里焦急,立刻要出门去寻医生,结果被有力地拽住。
“姑娘这是要去做什么?”原来他是已经醒了,一直在静心调养。
“自然是要为你去寻医生。”青葙又坐在床边,掀开他伤口处的纱布,“今日的血与昨日不同,竟然是暗紫色的。”
男子虚弱地笑着摇摇头,表示不打紧:“我这是中毒了。”
“就是知道你中毒了,我才要去找良医为你解毒。”
“这毒已经解了。”男子从怀中掏出一个玲珑剔透的小瓶子,“我随身携带这清体丸,是解毒疗伤的良药,可缓解一百七十八种常见的毒物和三十六种剧毒。我今日已经服过了。”
青葙凝视那娇小的瓶子,心里明白这个男的肯定不是寻常人。
“在下林千夜,夜晚的夜。”
“我怎么知道你报的是不是真名?”青葙猜测可能不是真名。
“小姐聪慧,这确实不是我寻常用的名字。但是,我还是很喜欢的。”
青葙叹息他的伤势,说:“我叫林青葙。”
千夜眸中星光一闪,后又恢复受伤的无精打采。
“我这伤,看来得调养好些日子。可怜我孤身一人,又不能透露行踪。葙儿这几日照顾我可好?”
青葙想了想说:“我白天不能过来,只有夜晚才能……”
“难道你是从家中翻墙出来的么?”
青葙再一次为世人的智慧及敏锐直感所折服。前有虎子,把她的身份分析的准准的,如今林千夜又把她翻墙离家的事一语中的。青葙觉得着实好笑。
林千夜说:“你是在奇怪我怎么猜中的么?自古以来,翻墙出院的女子不止你一个,多半是为了私会才子。我认识的,多半是为了私会我。”
他最后一句说的倒是实诚,丝毫不介意暴露了狼子本性。
此时青葙心中涌出一阵不知名的情感,既有些想要打林千夜的冲动,又感到无奈和好笑。她伸出莲花般洁白的玉手,用力捏住他的脸扯了一把。
林千夜沉寂半晌,惊讶地摸着脸问:“你在做什么?”
青葙笑得畅快:“这样我心里比较舒服。”
青葙打开路上买的一包点心,说:“我不知道你今天有没有吃什么东西,府里正好有这些点心,我就先带了来。”
林千夜想想不太像青葙自己亲手做的,就退而求其次,连声音都放得软软地没有力气:“葙儿,你看,我又起不了身,动一动我这伤口就疼得不行,实在难受,不如,葙儿让我靠着你,喂我吃吧。”
青葙如同被人敲了脑袋,听了这话猛一抬头,心头烧起三把热火,她丢下点心,离榻三尺:“不行,男女授受不亲。”
“可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如果不给我吃东西,我怎么养伤,也许都顶不过今晚就会命归黄泉。你只把我捡回来,却不管我生死了么?”林千夜悠闲地说着。青葙望着他顽皮的笑容和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心里接连闪过两个人影。
“怎么?葙儿,你在想心事……”
“我只是在想,怎么接受你这个无理的要求。”青葙鼓着小脸,歪头沉思。
林千夜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葙儿真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女子。”
青葙不解:“我们才见过几面,你就给我冠上‘世界上最可爱女子’的称号,这我可受不起呢。”青葙在客厅里转转,从橱柜中找出两个备用的软枕。
“我还是扶你起来靠在这软枕上吃吧。”青葙同他商量。
“可是我这时候动不得。”
“我会喂你。”
“你是要吃些东西,来。”
青葙在脑海里把林千夜的模样想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完全摆出侍奉年老长辈的心态去喂食。把一个俊美的少年和脑海里想出的老人模样重合在一起,青葙觉得十分有趣。
林千夜带着令人迷醉的笑容享受着,青葙下意识地自动忽略了几分这笑容里的魅力。
可喂到最后几块,青葙分明察觉自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感,她拿手腕按着胸口的衣裳,这才感觉心跳比平常快一些。
“怎么了?”林千夜声音好似呢喃。
青葙眼睛虽然望着他,但还没有回过神来,不知道如何回答,一时张开口就直直地说出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有点奇怪。”
千夜很感兴趣的样子:“怎么奇怪?”
青葙却生起气来,拿过一块糕点,直接塞过去把他的嘴堵上。他倒接得快,悠哉悠哉嚼了个满口香甜。
第三夜,青葙原本打算不去探望那个能吃能睡的病号,可她仔细一想,还是要去看看,毕竟只有自己知道他在哪里,也就是她负责照料他的伤势,他虽能吃能睡,可行动不便,还是要有人去探望,照顾一番,于是又出现在客栈门口。竟然在客店门口碰上了叶渊。
看着不远处那个背影,青葙竟想不出要如何开口唤他。她心里琢磨着,我之前好像总是泰然自若得有些老气横秋,也许过于知书达理而显得有些难以逾越。自从遇到尚诺恩,她对那种自由豪爽的习风很有好感,总是在想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江湖一点。
再后来又遇到林千夜这种妖孽,分明是个男子,又长得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却总是动不动提过分的要求,撒娇耍赖,也是着实颠覆了青葙脑海里的观念。
这么琢磨着,琢磨着,眼前的人都走远了,青葙听见自己喊了一声:“叶渊哥哥!”
叫出口的同时,全身一股热浪从脚底涌动到耳根,面纱后的脸已经红了。
叶渊转过身来,看到立在原地不动的女子,仔细端详着那双眼睛,一下子就认出那是林家小姐。
叶渊微微一笑,这个称呼还真是新鲜。没等他作答,青葙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爽朗笑声,上前几步,说:“没想到这个称呼原来很合心意。”
青葙用柔软的女声问到:“我以后就喊你‘渊哥哥’可好?”
叶渊眯起眼睛的样子和林千夜有几分相似,但只是一会儿的功夫这种神态就消失不见。叶渊想,许多时日不见,她又变了一些,往好的方向。
他颔首许可,青葙跳跃几步上前,挨近他身边:“你今日在这里做什么?芸儿最近可好?”
提起妹妹,叶渊笑的温柔,“她很好,也总念着你,盼望和你再一起玩耍。她近来身子一直不错,闲暇时总爱去山间野地里走走。我今日来这里是要找一位朋友。”
青葙觉得打听出人家的行事意图,总要把自己的也说一说:“我是捡了一个伤患,养在这客店里,每日溜出府来探视。”
“哦?是个什么样的人,受了什么伤?”
“似乎是剑伤,还有毒。说来遗憾,那人相貌真是十分俊美,但是性子却……十分放浪不羁。”青葙想了想,用了这个词形容
“他伤势可好?中的毒要紧么?”叶渊很是关心到。
“他自己给解了,身体也在痊愈。”
叶渊听了,放下心,说:“既然如此,我先告别了。那人好福气碰到林小姐,一定能够痊愈如初。”
放下袖子,他转身就走,步履有些急促。青葙看出,他听了自己的话安心不少,但她没有怎么往心上去。这次见面这样短,她叹了一口气,往千夜那间房走去。
“渊哥哥出生市井却有一身高贵气质,举止谦和温润,又十分健朗活力,诺恩有如美玉,自然光明,有几分江湖气息,然而实实在在是为君子。这林千夜,初见时邪魅轻浮,相处时任性狡黠,我实在还看不出……”
青葙这么一路说着走到了千夜住处,一开门看见床上没人。她进屋关上门,在房里打量了一番。看见那个慵懒的身影斜靠在走道窗户的那面墙上,浅浅笑着一直看着她。窗户还是闭着,青葙刚才经过时没有看见他。
“葙儿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青葙眨巴眨巴眼。
“怎么办,我觉得委屈。”他却说得强势,是在告诉青葙:你看着办吧……
青葙气运丹田,告诉自己决不能吃软:“你既然都听到了,好歹自己想想有什么值得改进的地方……”
青葙手中拎着果篮:“今天走在街上还有新鲜的水果,小贩为了家人十分处出力,这么晚了还在叫卖,我与他交谈几句,知道他是为了孩子药费……”
林千夜看见水果,原本是欣喜的模样,听到后面却换了一副孩子讨不到大人欢喜时可怜巴巴的样子:“原来不是特地为我买的……”
“也、也不是。原本就是想要买给你吃才去和小贩搭话的。”
“那好吧,葙儿,快来。”千夜坐会床上,拍拍床榻,特地给青葙留了一块地,“快来剥给我吃。”
“嗯,有柑橘、龙眼、苹果、桃子和柚子,你要先吃哪个?”
“人家想吃梅子……”
青葙一震颤,义正言辞地教育千夜,“你是堂堂七尺男儿,说话要注意分寸。‘人家’这个称呼并不适合你。”
千夜因为青葙可爱的样子笑了起来:“葙儿说话好像学堂里的老夫子。”
笑了一会儿,他却捂住伤口皱起眉头,小声说:“哎呀,笑得太用力了。”
青葙把果篮放在一边,去扶他躺下。他一发力,反把青葙按在身下。
青葙还未来得及细想这怪异的处境,只是很关心他的伤口:“小心,你的伤。”
“我细细地想了想,你既然救了我性命,如今我也死不了,不如就以身相许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温暖如春的气息从上方徐徐落下,青葙仔细想了想这样礼尚往来自己到底划不划算,认真思考以后的出的结论是:“不必了,我救你原本也并不是看上你的姿色。就算是路边的乞丐遇到你这样的景况,我也会好好安置照看他的。”
千夜很是不悦,凌厉的目光在青葙唇间留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移开身子让青葙活动自如。
青葙理了理衣裳和头发,背后停留有捕食者注视的目光。
“没有梅子。”青葙说。
“嗯?”千夜想了想刚才的景象,青葙一双美目在不经意将小女儿家的羞怯暴露无疑,尽管她本人看起来十分镇定,但眼角眉梢均是惊异。
千夜轻轻笑出声:“没有梅子也就算了,但你可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告诉我,刚才你说的那两个人是谁。”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知道了我会把他们找出来,然后在没有人的地方解决了。”千夜优哉游哉笑着开着玩笑。
青葙转转眼睛,笑容里带有几分宠爱的意味:“你啊,先好好躺下。我弄个苹果给你吃。苹果是很养人的,小时候我发烧生病,娘亲坚持要我每天吃一个苹果,结果我乖乖吃苹果的时候病总是好得更快。”
青葙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药盒,药盒六面均刻画着一副栩栩如生的人物图,讲的是皇帝与岐伯谈论医道。
“这是家中寻来的一个‘桃米膏’,对愈合外伤有神奇的作用。出门前莲儿特地拿来给我。她说你那么大个口子,要留下了刀疤会很吓人。”
“莲儿是谁?”
“就是那日与我一起的姑娘。”
“嗯……那个叫诺恩的又是谁?还有另一个家伙。”
“好,那我就说给你听。渊哥哥是与我初见是闯入我家的一个小贼,我托他带我出府上灯……”
“你好大的胆子……”
“我知道他闯府并不为了钱财,是为胞妹求药,而且他善良有礼。”
“后来你和他出府了?”
“正是。还结识了他的妹妹芸儿。年龄与我相仿,十分纯真可爱。”
“这其中还有许多故事,暂且不说给你听。”
“那诺恩又是个什么家伙?”
“诺恩是救了我一命的江湖浪子。”
林千夜剑眉一挑,对诺恩很有兴趣。青葙觉得说说也无妨,就把那日如何与莲儿千穗分离而被小孩拐骗又被诺恩救下的事情说了一遍。青葙说完,想要千夜早些歇息,但是千夜推说白日里躺了许久实在乏了,还要青葙继续讲。青葙想了想,把自己在外面见过的一些人情世故讲给他听。
千夜闭着眼听青葙讲话,长而柔软的睫毛乖巧地贴着白皙的肌肤,吹出气息温顺。青葙讲了一会儿,停下来,安静地坐在他身旁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她正要起身离开,他却抓住她的手,细声低喃:“别走。”直到快要天亮青葙才能离开。
就此,青葙每夜都要溜出府去看望林千夜,直到秋季狩猎的日子临近,青葙不再草率离开闺阁。
第十五日,青葙是要来和林千夜告别的。青葙原本以为依林千夜的性格要费一番唇舌,没想到他竟然十分爽快。
青葙说:“我家中近日有事,不能再来看望你了。”
“好。我家中正巧也是有事,要回去了。我们一定还能再见的。”
林千夜说完,直接披上外衣就走了。青葙歪着脑袋看他离去的背影,回去时又歪着脑袋想了一路,疑惑团团。
第一,看那家伙起身的动作,这伤大概是早好了。可自己分明记得,昨日他还在床上打滚嘟哝着伤口痛。
第二,他的家在哪里。
第三,自己为何十分相信“我们一定还能再见的”这句话。他说时为何斩钉截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