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看见窗外的景物,才知觉自己在王婆婆家睡了一夜。再看清楚,身边躺着莲儿,两颊泛红,正在熟睡。青葙心中轻笑,两个不知酒量的丫头,就这么喝醉倒下睡了一夜。
青葙伸伸懒腰,感觉神清气爽,这一夜睡得真是十分安稳。青葙模糊地记忆起叶渊的出现,心中疑惑不解,又听见千穗在外面招呼自己去喝茶,就放下念头,走出去了。
喝完茶,更是清醒,心中大骇,忙对千穗说:“姐姐,怎么办,我们一夜没回去,府中知道了可怎么好?”
“妹妹不用担心,我们有帮手。”
“谁?”
“守坚。”
“守坚?”青葙一时疑惑不解。
千穗笑道:“我好容易说动了守坚,让我们下山玩耍一回。嘱咐他要是黄昏时我们没有从山上下来,就把准备好的帐篷被褥拿上山,告诉盈柔我们要在他的照看下在山上露营过夜。”
“守坚答应了?”
“是,只要我们一早赶回去。他说一个人在山上睡一夜也会有趣,并没有推辞。而且,一早他会在峭壁那里等候,帮着我们爬上去。”
“姐姐,你竟然做了这么紧密的计划,怎么也不早说?”青葙又自己思量,“下山时却也真没仔细想过要怎么上去。我做起事来确是要再周全些。”
“妹妹,一个人做事时时周全可能是会累的,所以难免也会放松一些,那时就要依赖他人。妹妹想得不周全的时候,还有我们。”千穗看看时辰,“是时候把莲儿叫起来了,我们要赶回去。”
莲儿醒后,因为早餐还没有做好,只是简单吃了些东西,她们就要走。丝言挽留她们,千穗推辞说:“实在是因为有家人在等。我们一夜未归,家人想必已经在担心了。”
千穗又告诉丝言,她们今日还有行程安排,是要早些回去的。然后又说,以后可能是见不到了。
丝言一家依依惜别,千穗她们打过招呼后终究还是离开了。
走到峭壁下,守坚早已等候在那里。三人就在他的帮助下顺利回到了庄子里。
又过了约有十日,青葙一人从原路偷溜下山,去探望上次碰见的两家老夫妇。走在山下到庄子的小路上时,见到路边躺着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青葙大着胆走近去看,隐隐觉得这人有些熟悉,看清样貌才发现竟然是尚诺恩。
青葙就近打了水来,喂给他喝下,又给他洗了脸,他于是缓缓清醒过来。尚诺恩看见青葙很是高兴。青葙问他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他告诉青葙,离开王婆婆家后,有事去了一个朋友那里。办完了事,因为还想见到青葙,他连着赶了一日一夜的路到了这里,因为长久没有喝水进食,竟然晕乏得从马上倒下来,躺在了路边,马大概在他不省人事时自己跑走了。
青葙看着他的样子十分好笑。青葙说:“你为了见我,竟然弄成这个样子,倒也不枉朋友一场。”心中有些诧异,竟然这样在这里见到了。
尚诺恩如第一次见面时那般嬉皮笑脸说:“还好,我这不是见到了么。”
清风绿树中,青葙蹲在他身旁,看着他,说:“你还站得起身吗?”
她声音轻轻的,十分柔和。
尚诺恩听了,精神一振,一边点头说“好”,一边就要起来走,结果身子一软,整个人倒在青葙身上,脚下勉强才能用力站住的样子。青葙低头咬牙,好不容易让他稳着站住,再抬头去看他,却看他一脸不以为意,反倒有些欣喜享受的样子。青葙心里生气起来,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没力气还是装出来的,这家伙!
青葙扶着他沿着路走,身上虽有些吃劲,但勉强能行。走了约莫百来步,道路两旁的植株消失了,露出一大块整齐的稻田。有间屋子坐落在稻田中。他们沿着田埂,走去那屋子。
青葙喊:“家里有人吗?”
屋后走出一个年轻女子:“哎,姑娘,有人。哎呦,什么事啊?”她放下手中一块抹布,赶忙过来帮着搀扶尚诺恩。
女子说:“妹子,你相公这是中暑了吧。虽然算是秋季了,可这几天还是出奇地热。”
青葙脸上一热,解释道:“阿姐,他不是我相公。”
女子一手遮着嘴大笑起来:“哎呦呦,不好意思。妹子,我看着你们两个不像兄妹,举止又这般亲密,这才以为他是你相公。”
尚诺恩马上插嘴道:“阿姐,她是年纪小,不好意思。我们再过些时日就要成亲了。”
青葙两个脸红得像过年时图吉利拿颜料抹红的鸡蛋,她拿眼瞪着尚诺恩,真想把他就这么丢在地上。
青葙说:“谁要嫁给你了?”
尚诺恩接嘴:“过些日子我就上你家提亲。”
“谁要这么个没皮没脸的登徒子。”
“我是真心喜欢你才顾不得装面子摆架子。”
“你这怪人……”
“那么你是喜欢谦谦君子?”
“反正可没想过嫁给你。”
两人左一句右一句地斗起嘴来。在女子爽朗的笑声中进了屋子。这是一间朴质的小屋子,前后两个门。屋里就一角灶台加一副桌椅。
女子扶着尚诺恩在凳子上坐下,说:“等一等,我去把屋后那张凉椅搬来给兄弟躺下。”
青葙让尚诺恩靠在墙上,就去帮忙。女子摆好藤椅,又去弄清水。青葙在屋中安置尚诺恩躺下,女子就去了一勺清透甘甜的井水回来。
“来,兄弟,先喝些水。”女子喂他喝了些水,边喂边说,“我嫁人之前邻里都叫我‘阿霞’。”
尚诺恩喝了水,摸摸肚子说道:“阿霞姐,其实我也不是中暑,就是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没有吃饭,饿晕在了路边,被她给捡到了。你这有没有吃的?”
“怎么,你们刚刚认识么?”阿霞很吃惊。
“不是。我赶一天一夜的路就为了回来找她,想再见她一面。结果饿倒在路边,醒来时她就在我身旁。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做梦……”
阿霞抿着嘴直笑,看得青葙把头低了下去。在阿霞眼里,他们俩简直就是上天要成就的一对。直到尚诺恩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响声整个屋子都能听见,阿霞才想起要做的事。
尚诺恩挠挠头,憨憨地解释说:“许是刚才喝了碗清水,肠胃活动起来了……”阿霞和青葙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阿霞在灶台旁提出一袋面粉,说:“这屋子啊,平时我丈夫干活时休息吃喝用的,我们家不在这里。我每天做了中午饭,给他送过来,我们一起在这里吃。建这屋子也为了让他干活辛苦时有地方歇息,或是遇上风雨好躲避。建这灶台呢,是备不时之需,因为想着有时我若遇上了事,赶不过来,他能自己做些吃食。平时就放这么一袋面粉几个蒸笼在这里,倒也不怎么用。”
阿霞和青葙商量着:“你看,做些什么吃呢?馒头还是面条?”
青葙眼发现后门外有一筐红豆晒在那里,指给阿霞看。阿霞说:“那是我邻居清早上清源山采回来的野生红豆,晾在这里把它晒干些好存放,妹妹想用它么?”
青葙说:“兴许我能做几个豆沙包子,只是没有糖。”
“巧了,还有罐蜂蜜妹妹没有看见,也是早上送来的。”阿霞兴冲冲地走到屋后阴凉处拿回一罐蜂蜜。她打开罐子给青葙看,满屋都是花香。“这个啊,是我那个邻居在山上养的野蜂酿的,很好喝的。”
阿霞和青葙都很开心,着手开始做豆沙包。
女性干活的时候要是有个伴就喜欢聊天,阿霞和青葙一边手上干活,一边也聊得火热。
阿霞听说青葙是外地人,就和她聊清源山的景致,聊着聊着就说起:“清源山这些日子不知来了什么人,已经不让上去了。家住我隔壁的林俊是与山下一个守卫有长久的交情,那人知道他信得过,就悄悄放他上山的,不然取蜂蜜的时辰都过了。”
青葙知道说的是她,却不知拿什么话来接,只是不做声地揉着面。
阿霞又说:“那山上景致还是值得一看的,可惜妹妹这回去不了。山上是一直都有个清源山庄的,这些年并不见有什么人来住,这回没有一点风声山下就立起了一个个守卫。可能是什么达官贵人一时兴起来玩了。”
话题到这里也就止住了,阿霞看青葙并不怎么接话以为她不感兴趣,就换了一个话题,聊起日常里的各种事。
尚诺恩躺在她们身后,注视着青葙,眼神中有浓情似水的爱意,还有一丝明锐的光芒。
青葙虽然是大家闺秀,但父母待她的条件未免太“大家闺秀”了些。长到十六都一直隐居在一角宅院里的她,专心致志地培练出许多技巧本领。比如说这厨艺。
这些技领一开始是兴趣爱好。但是对一个足不出户的人来说,实在是有太多时间可以浸淫其中。于是爱好就成了优势。这其实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世人大多忙于世间沉浮,说是为了生存,一会儿抓住这个,一会儿要去抓那个。等到四五十岁蓦然回首,要是家庭和睦,便也说是美满,但多少人也在此时遗憾一生劳锁,儿时喜爱的事物都只存在记忆里了呢?
青葙学厨艺就是把自己生活可及之处所有可用的东西都培育起来。在那样的小天地里,过了十六年并不贫乏的日子,是因为她总是能去热爱周围的事物,并且专注培养每一个可以成为优势的东西。
青葙一直觉得厨艺很有用。厨艺于她,一开始只是打发闲暇的一个尝试。但是看见爹娘和莲儿吃她亲手做的豆沙包时那一脸的表情,她这才真正爱上了这门手艺。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做东西给家人吃,做的就是豆沙包。”
青葙笑着转身对虚弱无力的尚诺恩说。
阿霞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哎呀,妹妹说话这样胆大。”
青葙不解其意。
阿霞悄悄地告诉她:“妹妹这样和他说话,寻常听了还以为妹妹对他有意了。”
其实青葙对男女之事从未思量。一来因为她一直的处境其实有些像神话中不染凡尘的仙子,实在不懂这些心思;二来因为她本性纯真,若要动情,只随心意就是了,平时不必思量。所以她经验中没有情爱之事,脑中没有情爱之事,唯有等时刻到了,感于情于是才知道情爱是怎么一回事。
尚诺恩一口气连吃了六个大包子,直呼“这是我这辈子吃得最饱的一顿”。惹得阿霞一脸怜惜,仿佛是捡了个不知温饱的叫花子回家。他把青葙一脸可爱无比的明媚娇笑看在眼里,忍不住想趋前抱个满怀女儿香。
“葙儿,这豆沙包你是怎么做的,为什么比街上铺里卖的好吃那么许多?”尚诺恩舔着脸一把握住青葙的手,“葙儿,我要你日日做给我吃。”
对他这个称呼,青葙心里不是不在意。女子家的闺名被人这么亲密地唤去,似乎不妥。
罢了,就当他是哥哥吧。青葙想着,要真有个哥哥会是怎么样?
这么一想,青葙又幻想起要是自己有个兄弟姐妹日子会怎么样。脸上带了几分甜美纯真的傻笑。
阿霞和尚诺恩均以为青葙是听了尚诺恩的话,想着日日做豆沙包的情形,互相使了一个眼色,仿佛这姑娘的终身就在这两人相对的眼神中许下了。
临别之时,阿霞笑得很是开怀,一直在叮嘱着尚诺恩:“定下了日子,要是有缘分就来告诉霞姐一声。哎,今后一定要好好爱惜这么好的姑娘。爱这样的事,一旦托付,永不相负呀。莫要辜负了人家,最后伤的却是自己的心。要记得今日你是如何地爱她,每日都比昨日再多爱一些,也要知道今日的爱远远比不上明日的多。这是阿霞姐一生幸福的秘诀,今日就传授给你们了。”
尚诺恩嘴角咧到耳根:“阿霞姐金玉良言,我全都记住了。阿霞姐放心,这么好的媳妇,就是她不要我,我也得死皮赖脸,穷追猛打,断然不会是我不要她的。”
青葙险些都被带进那氛围中去,好像自己自此离去后就要与尚诺恩成亲了。被不明不白了道了一回喜,青葙坚持不失分寸地和阿霞道了别,和尚诺恩一起走在那长长的乡间小路上。
乡间小路,花香满溢。他们并肩前行,步伐轻松适意。路边一簇鸢尾开的动人夺目。青葙停下来,指尖抚过柔嫩的紫色花瓣。
“不知道这是什么花?看着它觉得十分光明。”
“这叫“鸢尾”,有人说天上彩虹的颜色都可以在这花里见到。它虽生根在地上,神态却像飞鸟,很自由也很有力量。”
青葙眨眨眼认真把花的模样记下,又继续往前走。
她好奇地问:“一直没有问过你的出生来历。你是从哪儿来的?要去哪里?”
“我自然是从娘肚子里来的。自打能够行走,就没有停下来长久居住的地方。活了十八个年头,就为了找一个人。不过美人儿你不必担心我是个浪子,我愿意留在你身边,从此再也不去漂泊了。”
青葙并不在意他这样油嘴滑舌的腔调,反而被他勾起了兴致:“你一直都在找一个人,是个怎样的人?”
“就是你啊。”尚诺恩虽是不以为意的语调,青葙却看出他一脸认真,并不是在开玩笑。
“可是我从不认识你。”
“但我却一直在找你。”
“为什么?”
“因为啊,我一直都在寻找一个可以放在心尖儿上的人管住我这飘无定所的身子。如今,我找见了呀。”尚诺恩眼睛雪亮雪亮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带着几分轻挑。
“你又这样轻嘴薄舌。”
“青葙妹子不信就算了。只要记得,第一次见面我就说要娶你。”
“记这个做什么?”青葙澄澈的眼神带着懵懂。
“那自然是因为我是认真的。”尚诺恩正经的时候,说话的语气就与他真实的品行相匹配。见到他寻常模样的人大多以为这个人轻浮靠不住,可实际上,从品质来说,他即是君子又是侠客。或许是在江湖中飘荡久了,在言语上与一个君子的形象相离了太远,只是多了侠客的豪情。
青葙想想,认真地说:“那好吧,我记下了。”
尚诺恩听了这话,心里甜蜜得很,又想起刚才吃的豆沙包的味道。
“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来的呢?”青葙说。
“也是,夫君的来历自然是要和娘子交代清楚的。”
青葙看看尚诺恩那双带着戏谑却不乏诗情画意的眼,心里说,刚刚还觉得他有君子的品质……罢了罢了,暂且将他称作“浪子”吧。
“我祖上是山西太原人。父亲原本在宫里当差,为了一桩案子丢了性命。一家老小皆为这件事丧了命。母亲当时在外烧香,离庙前突然生产,将我诞在庙里。我因早产数月,出生后险些留不住。庙里的师太将我放在佛前,诵经祈福了一夜。母亲就在这夜里也被杀害。或许那些人不知我的存在,或是觉得一个原本就很可能留不住性命的孩子不足为惧,又或是仍有恻隐之心不忍杀害一个刚出世婴儿,也可能觉得为了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动了一屋子尼姑会把事情闹大,总之,那夜过后我竟活了下来。”
青葙垂下眼睑,呼吸沉了几分。尚诺恩用手指在她右侧脸颊上一撮,嬉皮笑脸道:“怎么?美人儿,听见这样的事不开心了。”
“是啊。”
“这也正常。所以我也很少向人说起。但念在你是我媳妇儿的份上,我们夫妇坦诚相对,我就什么都告诉你啦。”
青葙无奈地将头一偏:“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做你媳妇了。”
“不管怎么样,我今天找到你了,就不会离开你身边。”尚诺恩仿佛有心事,“至少短时间不会。”
“可是我可能快要回家去了。”
“咦?那我们不是要分隔两地?我可受不了这相思之苦。”尚诺恩双手捂住胸口,摆出那戏文里小男儿的情态,“青葙妹子,快把你家住何方,家中都有些什么人详细地告诉我。”
青葙不理他,仰头望望天。直到呼吸又平和一些,她问:“你是怎么知道那些事的?”
尚诺恩思索了一会儿,问:“哪些事?”
“就是……你出生前家人丧命的事。”
“都是一个叔父告诉我的。他是父亲生前一起当差的好友。这些年,家人到底因为什么事丧命,我也查了个七七八八。”
“是什么原因呢?”青葙天真地问。
“嗯……这个我还不能告诉你。”说话间他们已经走进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