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穗来了以后,青葙在府中的日子更加快乐了。千穗和莲儿也很快乐。千穗把在妙翠楼时无法做的许多小事都重新捡拾起来。莲儿和她很合得来,各自都又有了一个好姐妹。至于千穗的身世遭遇,除了青葙莲儿,府中其他人是不知道的。就连宰相有一日问起,也说千穗是一户农家的女儿,家中人生了病才到城中来寻事做,是个诚实可靠的人。
宰相依旧再三吩咐,不可随意和外面的人提起青葙,尤其是她的样貌。他看青葙、千穗、莲儿三人相处十分融洽和谐,原本有些想打发千穗的话也就不说了。他觉得青葙和千穗之间好像有什么特殊的联系,不过他只当作女儿实在太向往外面的世界,却没有想到青葙经历了这些事。
青葙自己从外面找丫鬟长这么大倒是头一遭。莲儿是家里人安排好了送进来的。她们第一次见面时莲儿七岁,青葙六岁。那时莲儿的父母刚去了,她一人孤苦无依来到青葙身边,早就已经把这个天天朝夕相对的女孩当做自己的亲妹妹。这份感情不能随便对外人说,但是青葙是知道的。
莲儿刚来的时候,说是她来伺候青葙,其实青葙照顾她更多。那时的莲儿总爱一个人躲到角落里哭,性子一点儿也不开朗。青葙问了管家,知道她是没了爹娘的缘故,所以才哭的,就想着法子逗莲儿开心。父母送来的美食玩具自是不必说了,样样都和莲儿分着。青葙还会给莲儿擦眼泪。
就是那时,莲儿停住了哭,握住青葙肉嘟嘟的温暖的小手,心中感觉到自己还有一个家人。从此以后,两人从未远离过对方。
青葙在一个小葫芦内盛进一些水,插进一朵院内捡起的海棠。
莲儿进去服侍她用早餐时,她正坐在屋内对着那朵海棠陷入沉思。
“小姐,早餐来了。你刚才在想什么呢?”
“莲儿,你还记得这个葫芦吗?”
“记得,这是小姐十二岁生辰时,老爷送来的一个小件礼物。上面的雕工说是难得一见的好手艺呢。”
葫芦虽小,上面却刻着一幅完整的景象,描述的是一群人在观赏百花。人的样貌栩栩如生,动作姿态各有韵味。上面光是青葙能够认出的花就有十几种,从花瓣的形状便能识得。
“这么精巧的葫芦确实稀罕。不过老爷当年送来的礼物可不止这一个。小姐今天怎么看起它来了?”莲儿问。
“也没什么,只是偶然间就瞧见它了。你看,它用来插这朵海棠是不是正好?”
千穗进屋时,看见两人在说话。
“这株海棠真是福气,有人悉心照料着,又被养在这么好的器具了。”千穗说。
青葙抬头对她笑了一下。
“是有福气的。只是你们想,如果它是生长在那棵有根基的树上,没有这样的器具,没有人格外地照料它,它就这么从出生到死去,也是很精彩的。现在它没有粗壮的树枝为它提供养分,再怎么照料,活得也不如树上的花儿美,味道也没有那么芬芳。”青葙说,“你们有没有想过?也许它根本就不需要人这么照料呢!”
千穗捧起那葫芦,放进青葙的手中。
“可是它已经在这里了。这葫芦不论价值多高,手艺多精巧,它终究是个摆设。如今你放进了一朵花,它是不是又不一样了呢?”千穗说,“我知道这深宅大院对你来说就像一个价值高昂的葫芦,每日的锦衣玉食就像这葫芦里的水,终究让你绽放不出那样的芬芳和精彩。但是反过来想想,这葫芦和它里面的水因为有了这朵花更有意义了是不是?”
“你看这院子外的守卫。他们是我见过最正直善良的。左边的叫做守坚的那位,他每天说得最多的就是他两岁半的女儿有多么可爱,今天又有哪些成长。还有他的妻子是多么温柔贤惠。他是一个很幸福的男人,有一个甜美的家。你知道他为什么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吗?因为有你。”
“我听他说起,三年前的一个晚上,他怀孕的妻子夜里生了急病。他从大夫那里抓了药,在回家的路上,被一群醉酒闹事的人打倒在地,就在这院墙外。是你听见动静,特意起来,非要爬上围墙看。大家才发现外面地上倒了个人。也是你坚持要把他抬进府中,请大夫诊治。大夫看过之后说了,他脑中被打出了淤血,一刻都耽误不得,要再晚来那么一会儿,就是好了,也多半成了傻子或是再也不能动了。”
“再说他醒了。大夫让他多卧床休息,他不肯,要回家救他娘子和娘子肚子里的孩子。仆人不愿意惊动老爷夫人,又来问你。是你要他们问清守坚的家址,为他娘子送去了药,还差了丫鬟照顾她。”
“我要告诉你,这样的事情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我在妙翠楼的时候……”千穗停顿了一下,微微皱了皱眉,继续说到,“也有一个男人,是楼里的常客。他原先是官员府中的守卫,为府中办事瘸了一条腿,府里就不要他了。那些人狠心,多余的银子一两也没给,是把他撵出府的,丝毫也不仁慈。”
“后来一段时间,他找不到生计,又没有补贴的银两,媳妇跑了,留下几个月大的儿子。他每日酗酒,还来楼里找姑娘,留下嗷嗷待哺的孩子终日在家里啼哭。那些他相中的姑娘也没少受他的苦。他总是打她们出气。但是,那阵子新开出许多妓院,楼里生意惨淡。老鸨硬是忍着没赶他。”
“后来楼里生意好了,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听说他从前也是个很忠厚踏实的人。你看,人遭遇的不一样,很可能以后的生活就不一样了。他这样的人是有许多许多的。来妓院有许多都是各府的守卫。夜晚换了班就直接来妓院里混。他们很多是成了亲的,但是却不像守坚一样换了班就喜滋滋地回家陪老婆孩子。为什么?他们大都说在府中当差如何辛苦,如何不被待见,不愿意回家时的样子伤了老婆孩子的心,这才来找找乐子。”
“他们这样说很没道理,不过是找乐子的借口罢了。不过,若是那些老爷、夫人、管家的,再善待他们一些,他们不就没有这个借口了么?许多没有这样借口的、过着舒坦日子的男人,是真的一辈子都不踏进烟花之地的。”
“小姐很不一样。我这样说不是要告诉你你有多好。人不是别人说他有多好他就会有多好的。但有的时候,人如果对另一个人差了,另一个人对自己也可能会变差的。小姐因为有与其他人不一样的善意和坚持,才会与许多人成了朋友。这样的事情,不管在大世界里还是小世界,做成一件得到的乐趣都是一样多。小姐,你不仅要看到这葫芦里的花,也要看到葫芦和里面的水。它们因为这花,有多少不一样了呢?”
青葙明白千穗提醒她要感恩自己当下的生活。
莲儿在一旁佩服得目瞪口呆。
千穗比她们年长几岁,又是经历与她们很不同的人,总能看到她们看不到的事,讲明白她们一时没有看透的道理。
“千穗姐姐,我快想不起没有你以前的日子了。”莲儿惊叹到。
下午的时候,父亲来了,青葙很少看见他忧心忡忡的模样。
她想,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只是没想到,这事是关于自己的。
等到父亲走了以后,青葙把莲儿和千穗一起叫到身边。
“刚才父亲告诉我,最近京城出了几桩案子。”青葙说完这话,先观察了一下莲儿和千穗的表情,她们看起来都有些担心。
“这几桩案子都发生在有钱人的府邸上。虽然目前还没有哪位官员府中出事,但父亲还是有些担心。”
听到这里,莲儿和千穗心中又松了一口气。
“到底是什么事呢?”莲儿问。
“是……采花大盗。”
“什么?采花大盗?什么人?”莲儿大吃一惊。
“就是不知道是什么人,才人心惶惶的。只听说他来去无踪,能够轻易出入高墙深院。刚开始的时候,他去的是一些有钱大户的府邸。专进小姐的闺房。有一家的小姐还因此上吊了。”
听到这里,三人心中一凉。
“我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样的事,出事的其他几家都说,来人只是进屋内留下记号,并没有做什么非分之事,好好地却有人吊死了。因此,其他几家活着的小姐日子都不太好过。因为民间都传,她们是已经发生了什么,互相帮忙遮掩这呢。”
“哎……”莲儿叹了一口气,“这人是只去有钱人府中,不敢来官员府中么?”
“原先父亲有这样以为,但是,就在昨日,那人……进了宫中。”
“什么?这样大胆?”千穗和莲儿吃了一惊。
“小姐先前说他每去一处都会留下记号,是什么记号?”
“一朵芙蓉花。”青葙说,“因为那贼进了宫中,今天爹爹开始插手此事。今天,他抽空过来,是因为,他发现死的那户人家的小姐不像是自己上吊的……”
“不是自己上吊,难道是贼人……?”
青葙点点头:“有这个可能。”
千穗想了想,说:“那么,那个贼人究竟想要干什么呢?也许他并不是真的采花大盗,而是有什么其他目的……关于出事的其他几户人家,老爷可有查访。那些人肯定不敢对老爷隐瞒。”
“父亲说,那几户人家都交代,来人只是进了房里,留下芙蓉花的记号,其他什么也没做。父亲也高不清楚这事。他只是担心,这人胆子大得连宫里都去了,只怕接下来大小官员的府中也免不了要出事。”
“那人也太奇怪了。他进了一趟宫里也什么没做么?又在哪里留下了记号?”
“是很奇怪。他能悄无声息地进到宫里,又能不留痕迹地出来,什么贵重的东西也不拿,只是在几处最偏远的宫女寝宫中留下了芙蓉花的记号……着实叫人摸不透这人的意图。”
“既然这样,为什么这事还惊动了皇上?”
“那毕竟是皇宫呀。皇帝、妃子和皇子公主们住的地方,随随便便进来一个不清不楚的宫外人,皇上能不管吗?”
“也是。”
“我们最近都要打起精神,夜里也要比平时警觉些就是了。”青葙说。
话虽这么说,第二天起床的时候,三人的眼睛底下都是一片青紫。
“啊!就是只能待在这里才气人!只留在府中,什么也做不了。要是能去外面,也许我能自己找到线索,最终把贼人抓住!”青葙说着,还加上一个抬胳膊挽袖子的动作。
对她的雄心壮志,院子里浇花的千穗只是笑笑,心想,这个动作,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
莲儿倒是有些紧张,从廊下快速地跑到青葙的身边,说:“小姐,你可不能再溜出府去了,会被发现的。”
“好莲儿,我知道。”青葙对着院门的方向皱了皱眉,“这门口的守卫怎么变多了?”
原先院门处值白班的侍卫是两个人,如今是六个人了。
不知道墙外面变成了几个?青葙说:“千穗,莲儿,咱们搬梯子去!”
青葙爬梯子到一半时,一个妇人走进院中,看见这番景象,急匆匆地跑到下面,先是斥责千穗和莲儿不懂事,又对青葙说:“小姐,你怎么做这样的事?我活到这个年纪还没有见过哪个小姐这样干的。你们两个丫鬟,让你们来伺候小姐,怎么放任她胡闹!”
在妇人的催促下,青葙不情愿地下来。
“婶子,你是谁?”千穗问她。
“我是老爷差来照看小姐的。这阵子不太平,你们两个年轻姑娘夜里睡得深,我睡得浅,万一出了什么事,我能顾得上。”
妇人自我介绍说:“我姓王,单名一个芳字,就是形容花很香的意思的那个字。你们大可叫我王婶。”
莲儿先开朗地介绍自己:“我是莲儿。”
千穗接着沉稳地说:“我叫千穗。”
“我知道,莲儿姑娘是自小陪着小姐的,年纪比小姐大两岁。千穗姑娘是近日进府的。管家夸赞说你是个稳重得体的好姑娘,说的不错。”
王婶青葙住的屋和它两侧的屋看了看,一番思量以后向千穗问到:“左边的屋是千穗姑娘住的吧?”
千穗点头答道:“是的。”
王婶对莲儿说:“那就烦请莲儿姑娘搬到别个地方,从今天开始我就住进你那屋。”
莲儿不知说什么好。王婶已经往莲儿那屋走过去,说:“也不用多久,等那采花大盗被捕住,我就回我自个儿的地方去。”
莲儿不解地问:“她自个儿的地方是哪呀?”
千穗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青葙对王婶的到来感觉有些奇怪。
“爹爹从来不让我轻易见人,可如今却冒险找来了王婶。一来这王婶定是个十分可信的人;二来,难道爹爹觉得我很有可能会出事么?”
青葙住的这内院,是整个地被包在大院里面的。前、右、左三面是外院,翻过内院的一道围墙,还要过一道围墙才能到外面。右后方是仆人们进出的后院和厨房。从小,青葙住的地方就是府中把守最严的地方,不止为了不让外人进来,也为了不让青葙出去。
其实见过青葙样貌的人极少,除了她的爹娘,莲儿和千穗,还有叶渊叶芸,就是管家和门口的两个守卫。
之前提过的守坚,本就是个正直的汉子,再加上他想要报答青葙的恩情,是府中侍卫里最可靠的人。
另一个守卫是个给人感觉滑溜溜地爱说笑话的大叔,是宰相的好友。他本名叫什么并不知道,府中人都叫他“忠叔”。人如其名,对宰相十足地衷心。但既然说是宰相的好友,这就不止忠诚了,还有朋友间的情义在里头。
爹爹的朋友为什么在府里专门给她当守卫,这一点青葙一直想不明白。
自小青葙就没见过多少外人。先生来教习时,母亲总要青葙戴上厚重的面纱。
青葙至今有过两位老师。一位老师教她画画,是一位四处游历的侠士。青葙称呼他为‘侠士’是因为他给她讲过很多故事,在这些故事中,他参与过许多有风险的事,对许多值得同情的人伸出过援手。他懂武艺,也爱好画画。他的一生把发挥这两项特长当作主旨。说真的,他的头脑和口才也不赖。
他一直在大江南北地跑,去见识各种自然景观、风土人情。遇到了合心意的,他会置办一处房屋院落,最好再有三分半亩田地,然后安居一年半载体验生活。等到心满意足了,就去下一处。他常说,世界之大,人生百态,能够多见识经验一分,就是多一分福气。
这位老师在青葙心中有极重的分量。一个是四处游历的浪子,一个是锁于闺阁的千金,未曾想这两个人放到一起,一个竟引起了另一个灵魂上的共鸣。
这位老师来之不易,因为青葙只有过这一位外来的老师。青葙的另一位老师是她的母亲。母亲也是她最主要的老师。安素韵原本就是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也是当之无愧的聪颖才女。一个上流社会的淑女要具备的才艺学识她很是精通。后来她就在女儿的成长过程中把这些悉数传授给青葙。所以父母从未给青葙请过任何一位教她读书识字,弹琴下棋的老师。唯独画画这一项,母亲遗憾自己也未曾见识过太多景物,已经形成的画风有些小家子气,意境不够深切,比不上名师的指引,机缘巧合之下才请来了很是合心意的第一位老师。
随着她越长越大,她渐渐发现,爹爹对她的保护并不像一般对家中女儿的保护。爹爹的保护是防着外人知道她的样貌。她的样貌到底有什么让人在意的呢?又不会真的到倾人城国的地步。只是好像她的样貌会给她带来什么危险。又不知道会不会波及身边的人。
不过青葙并不很相信自己的这个判断,有时觉得是自己想得过了些。也许爹爹在意的是宰相千金这个身份会给他的女儿带来的危险。要是样貌的信息传出去了,以后出门遇到危险的概率也会增加。
她觉得第二种解法更为有力,但就是丢不开那个“爹爹是为了保护她避开某个爹爹已经知道的、甚至就是他认识的某个人,或者是一群人”的直觉。
而现在,她的直觉又在提醒她,京城中发生的这件事情绝对和她有关。
她不禁想,也许她能见到那个“采花大盗”,从他那里探听出爹爹不愿意告诉自己的、甚至爹爹也不知道的消息。
这么一想,她倒有些希望见到这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家伙。
莲儿把自己的东西从房间里拿出来时,感到有些不悦,对着帮忙的千穗说:“自从八岁入了府,我就一直住在小姐旁边。”
青葙手别在身后,蹦跶地跳过来。经过莲儿房间的时候,王婶正在里面絮絮叨叨地说话:“小姑娘住的房间,琐碎的物件真是多。”
青葙本来也是要帮忙的,被王婶拦下了,大概她的确没见过那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帮伺候她的人搬东西。
不过青葙本性就是这样。比如去年她想种一株白茶花,管家选好了花送过来,她和莲儿一起用铲子挖的土坑把它栽下去。再比如每年上元节屋里屋外挂的灯饰,她从来没有让莲儿一个人忙碌过。
宰相和夫人都能包容青葙这样的做法。青葙说:“没必要天下的小姐都是一个样。待在闺房里整日绣花、弹琴、作画对健康可有全面的好处?不如每日做些丫鬟们做的事,一来锻炼身体和气力,二来,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也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之所以近十年青葙身边都只有莲儿一个丫鬟,就是因为许多事情青葙都亲力亲为,不然只有莲儿一个哪忙得过来?青葙住的地方又不让婢女们来来往往。许多东西,譬如每日饮食,都要莲儿出苑去取,门口侍卫不能离岗代替的。这时青葙就会把莲儿手头上在忙的其他事做一些,莲儿就轻松许多。
也正是这样,青葙说让莲儿为自己挑选了个合适的丫鬟——千穗时,父母也没有太多微词。
青葙轻轻溜过房门,等走过一个拐角,就把千穗和莲儿怀里的衣物都拿过一些抱着。
莲儿搬去的那屋离青葙并不远,就在原先那屋出门左转,经过一个拐角,数过去第一间房。距离上隔了一个房间。
莲儿把东西放在床上,轻声叹了一口气:“这下早上起来出门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小姐的房门,是这条空空的走廊了。真希望那个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家伙快点被抓住,或者就此消失再也不要出现。”
莲儿闭上眼睛,双手合握在胸前,认真地祈祷起来。
青葙和千穗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