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胜海上月早已跃出了海天交错之处,清冷的风却并未影响人们赏月的心情。
阿木背着妹妹,慢慢走出东城城门,感受到背上的叶子突然一声低呼、双手不自觉搂紧了自己的脖子,阿木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有些……有些冷!没事的!”小丫头低声答道。在阿木恍然点头之际,小丫头咬牙拼命向一旁神情大变的萧青云摇着头,后者虽满是心疼,却终究只能叹了一口气,只脱下外衣披在小丫头身上而没有言语。
难怪她方才执意要哥哥背她,是担心阿木有所察觉吗?
在萧青云疼惜的目光中,小丫头叶子白皙的脖颈间突然显现无数恐怖的暗红色血纹,甚是骇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如何都要强撑着与哥哥去海边看一次夜月?
他突然想起,在那座只会在梦里再出现的山上,曾经也有个与这丫头同样倔强的孩子。
……
天上月虽只有一轮,人间月却有千万。在那雄奇险峻的蜀中群山,人们说“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在那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人们说“天净水平寒月漾,水光月色两相兼”;而在那黄沙弥漫的塞北荒漠,亦有“风卷尘沙,月落荒城”。
如此数之不尽,如此千般姿态!不知叫多少人神往。
而桑海背靠东胜海州,其海上月更是独有一番模样。一件小小佚闻,桑海虽因李杜而闻名天下,但这位人间谪仙却向来只钟情城中红樱而从不青睐桑海空天之上的明月,据说是李圣曾一场大醉后,竟要入水去捞月,险些送了性命,自此便不肯再对这故乡月色有任何着墨。
往事真假不得而知,但随着后来人一桩小小的故事流传开来,桑海月色仍旧成了慕名来此的旅人一个跨不过的执念。
那是两个各自离家求学的书生,他乡结识,引为知己。张姓书生归乡后泛舟于桑海碧波之上,作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寄予故人,深表思念,并附十年之约,王姓书生欣然应允。
十年风尘,沧桑岁月。张姓书生远行至洛阳,不幸染病离世。正当年华之际,却作别人间……
十年虽长,于悠悠天地亦不过刹那。昔人一去经年之久,早已成家立业的王姓书生却仍旧只身赴那十年之约。茫茫沧海之上独自一人对月独酌,忆及往昔同游欢畅之时,不禁悲从中来,含泪和衣而卧。
醒转之时正当昼夜更替,海上天光将现而小舟已不知漂流至何地。只有故人时常提起的桑海石塔遥遥在望。
值此盛景,王姓书生顿时有感而发写下“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音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作为昔年诗句的答复,后逐渐流传于世上。
稷下学宫大夫子朱子羽曾评价道:古来诗句唱和本属寻常,然吾每见张、王二人跨十年相与应和之作,仍不免泪下沾襟,悲不自胜。世间之交所称莫逆者——莫过于此!
相比名满天下的李杜,张、王二人自然是藉藉无名,不值一提,但他们彼此情义,却又从来叫天下人艳羡。谁不愿得挚友如此,可相约十年,共去苍茫海上等一轮明月跃上空天?
如今的桑海,倒是成了无数人相约聚首的好地方。
……
小丫头靠在哥哥怀里,微眯双眼静静地看着银光闪动的海面,脸上尽是满足的笑意。
萧青云则独坐于兄妹二人身后的海礁上,慢慢饮着一壶竹枝酿。这位城牧大人看上去并不常饮酒,不过两杯便已小有醉意。
面色微红的男人凝望着悄然涌动无声无息的海波,想着在沧海望不尽的那一头,此刻是否仍旧苍翠满山?
苦笑一声后,萧青云轻轻低语道:“齐老,您说这竹枝酿最叫人怀乡,您会在此时想到哪里呢?山高水长,是否还是要回去?”
他从来不会想到能在桑海遇到那个老人,在他一身疲倦,伤痕累累之时,那个老人示意他可以坐下喝一杯,问他是否从海上来。
虽然不会饮酒,但萧青云那时还是坐了下来,想听听这个有着莫名亲切感的老人能告诉自己什么,为何他会初次见面便笃定自己从海上来。
老人只是道人生在何处并不决定你会有何处的印记,你以何处为家才会真正有那里的模样。他告诉萧青云,过往已去,桑海亦可为家,亦可心安。
萧青云听从他的告诫留在了桑海,遇见阿木,遇见小叶子,最终顺从似乎命定的轨迹做了这桑海的城牧。
他仍旧记得决定继任那天齐老曾郑重问过他,是否准备好要担下这一城的责任,无怨无悔?他点了头,并至今以此为幸事,桑海,却实是个使人心安,可以为家的地方。
所以他拒绝了似戚公子这类数之不尽出手阔绰的外来世家,拒绝了摆在面前唾手可得的富贵荣华。
海滩上已聚集了无数赏月的游客,诸多桑海民众也在此刻结伴而来,多是一家人席地而坐,谈天说地。
夜晚风从海上来,萧青云只感到此时此刻实在安宁平静到了极致。这位城牧大人嘴角挂着笑,独坐海礁凝望无边沧海、灯火阑珊的桑海城中。
“桑海是桑海便好,有诗、不缺酒、花开满城喜迎四方来客,桑海不会为奴,我们……都是刁民啊!哈哈哈!”
……
小丫头叶子靠在哥哥怀里,听哥哥讲那流传在东胜海州不知多少年的故事:传说深海之中,有一根古老时候便存在的定海神针,它疏通了四海的水脉,镇压了水底无数动荡,为万千水族世代守护。若是没了它,如今的万里海疆只会像更古老时候那般,淹没九成大地,无数海兽纵横四方,人族只能艰难求存。
阿木突然想起多年之前,娘亲亦是这般将这故事讲给自己听。如同现今的叶子一般,他那时对一切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时隔多年他仍旧能清楚地记得,娘亲告诉他传说是炎帝的小女儿精卫化作神鸟青鸾,衔来九天之上的息壤平定神州四方,退去汪洋洪泽,她自己却耗尽了神力,泯灭于茫茫海上。
定海神针是炎帝陛下借助九州镇国鼎以四方大地陨铁所铸,由最为强大夸父灵放入万丈深海中,灵是精卫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将定海神针放入深海后,选择长眠于海中,因为他与她曾约定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他想起那时候叶子还被娘亲抱在怀中,他信誓旦旦地告诉娘亲自己会一直一直保护好妹妹,说定的誓言,就一定要做到!
那时一旁的海礁上,还坐着那个满头银发的男人——他们的爹,在吹着那支填满他整个童年的《沧海瑶山歌》。
……
小丫头水灵灵的大眼睛充满了向往,躺在哥哥怀里傻笑道:“她们真伟大,要是我也能像他们一样就好了!可以去很多地方,可以去找爹和娘……”。说到后来,小丫头轻轻抽着鼻子低声道:“我想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