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海面足够宽广,近黄昏的日头尽情地在上面投射着绚丽的光影。西面的天空被整个暖色调浸透着。海天之间辉映着各自的五光十色。在这大笔触、大色调的画面里,所有的景物都那么渺小,细碎的波纹、疏落的海礁,以及任由海风勾起的心绪。
石教授掐灭烟头,吸进最后一口烟,压住了一阵上溢的心酸。
看看老余,他也许久没说话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是远处山路之下树丛掩映中的一排房舍,那是果园周边的农舍,此时已袅袅地升起了缕缕炊烟。
“我们该走了,不然赶不上最后一班船了。”
说着他俩站起来。
“总是怕误了上船,所以每次也去不了我家吃晚饭。”
“是啊,干脆哪次晚上就睡你这儿,第二天再走。”
“今天就可以呀,明天不是星期天吗?”
“今天不行了,和人约好明早在学校见面。”
他们一边走,一边招呼着海边的丹丹。
走过山路、穿过果园、翻过石桥,不远处就能看到老余的家了。去码头的路上,总要经过老余的家。
“那棵牡丹长得那么高了?”
石教授指着老余家房前的一株植物。从枝叶看就是牡丹,可是颇为高大,顶端几乎遮蔽住窗台。他每次来都会关注它,因为那算得上小周和谢佳婉共同的遗物。当年,谢佳婉弥留之际,除了将丹丹托付小周,还把自己养在医院办公室的一株盆栽牡丹也交给小周。谢佳婉去世后,小周和石教授将此花视作丹丹第二来养护,奈何这位丹丹成长过于迅猛,很快超出盆栽的范畴。两人认为谢大夫在育人方面是专家,养花方面却非能手,一定是选种有误。由于楼房中承载不下它了,石教授便带到太后岛上,希望移栽在谢佳婉坟旁。但老余护林有责,松林里不能培植其他植物,于是最终落脚在他家院中。
“那可能不是牡丹,也不太像芍药。因为阳历五月开花,村里有人叫它‘五月花’。”老余说。
石教授摇头,认为太牵强。
“花很漂亮。不过你每年只在清明节来,所以看不到了。”
的确是个遗憾啊。告别老余,石教授和丹丹向码头走去。
每年只在同一时间来,看到的只是同一景色,的确是个遗憾。可是如果全程观察一个人的成长,却也很残酷,比如丹丹。
丹丹不太爱说话。却不是天生就不爱说。他是看着她从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变得如今这样落落寡欢、沉默不语,甚至有些冷漠的。这或许和她的年龄段有关系,或许她仅仅是不太爱和他说话。
这是困扰石教授的一个问题。他一个人拉扯丹丹成长不易,虽然有自己妹妹帮忙,但丹丹基本上可以说是在单亲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况且自己这个单亲,心理上还有巨大的包袱。可能正是这个心理包袱,造成自己对她溺爱的担忧,因此才反方向做得过头。他常想,也许自己对她的要求过于严厉,在她还应撒娇的年纪,对她可能只有控制,而缺少一些放纵。
要是小周在世,可能就要好些。她是很本性的人,懂得什么应该放任些、什么应该随便些。她在的话,肯定对自己是个补充。
这还用说吗?想到这儿,石教授觉得自己好笑。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回去的船要走半个小时。船舱里空空荡荡。开春以来,南方流行疫病,这里虽然还没有病例发现,但仍然深受影响。本应游客如织的周末,此时却冷冷清清。
船头舱偌大的坐席上,只坐着一家三口,年轻的夫妇和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男孩手拿着机器人一类的玩具,呼啸着向着爸爸发起进攻。爸爸颇具技巧地一边自卫,一边享受着他们之间的嬉戏。妈妈可能有些乏了,她只是坐在一旁,含笑旁观。不时伸手及时拉扯一下孩子,既防他跌倒,又给爸爸一个喘息。所有的一切都是石教授羡慕的。他既缺少爸爸的技巧,也没有孩子对他的纠缠、撒欢儿,更没有妈妈的扶助和调控。
丹丹也无声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家,她脸上没有表情,甚至眉头有些微皱,似乎略微嫌弃小男孩的吵闹。然而那关注的神情,却显露出被这热络的家庭氛围所吸引。
小男孩终于玩累了,枕着妈妈的腿,在舱椅上睡着了。
丹丹显然也有些困了,她垂着头,一不留神,头就栽下去,然后猛然抬头没有睡过去。
石教授示意让她靠着自己眯一会儿,丹丹摇头说不睡。然而,最终她还是睡着了。石教授听到她睡着前,嘟囔地问他:
“妈妈是怎么得的心脏病?”
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歪着头无声无息地睡着。头发从她圆滑的脸庞上垂下,发梢垂在微翘的鼻尖上,随着她静静的鼻息轻飘着。这时可以从侧面清楚地看见她美丽的长睫毛。
他常想那应该是小周的功劳,小周生前曾给丹丹剪过眼睫毛。想到这儿,他又笑了。这是他能记起的小周为丹丹做的几件事之一。
她为什么会突然问起妈妈怎么得的心脏病?以前她问起她的妈妈在哪儿?他会说在另一个世界;再大些,他会回答说妈妈死了;再后来,她会问妈妈怎么死的?他说得病死的;得什么病死的?得心脏病。这似乎是青春期之前孩子的终极提问和答案了。而现在,这样的答案已经满足不了她了。她需要的是有前因后果、缘起缘灭、逻辑通畅、细节合理的答案。
在丹丹心目中,“妈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记忆呢?或许仅仅是每年清明渡水去看的那个坟堆。她想知道答案,却不了解石教授的心意。什么时候才能让她明白那三座坟墓的不同意义呢?
就在今年吧,石教授心中给了自己一个决断,就等她中考过后吧。
沉睡中的丹丹,一只手紧握着她刚捡的石子——每年来海岛扫墓,她都会从海边捡一些漂亮的石子,然后在码头上等船时,再从中选出最好的一个带走——另一只手则不知不觉抓着石教授的手指,这很让石教授小心翼翼。丹丹从小睡觉就习惯抓着枕头的角,为此直到现在她睡觉时还要专备一个小枕头,供她抓握。这个小枕头打小被称作“尖尖”。现在睡熟的丹丹下意识地抓紧他的手,说明将他的手指当成了“尖尖”,让他回忆起丹丹小时候小手那肉肉的感觉,也让他相信丹丹平时的冷漠或许只是青春期的原因。
他把视线投向船舱窗外。海岛的轮廓渐已变小,对岸城市的天际线在晚霞的烘托中熠熠生辉。翻飞的海鸟随船逐浪而行,一声声地欢叫着。无论是城市还是海鸟,在这黄昏时分,似乎仍有散发不完的生命活力。
可是对于他来说,生命意味着什么呢?是前方的目的地?是窗外的风景?是正握着自己的小手?还是身后的那些坟冢?
窗外绚丽的天空让石教授发起了呆,渐渐地他也闭上了眼睛。
……
我揭开她纯金的面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