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教授又回身看了一眼三座坟冢。
他这一生似乎注定是与坟冢在一起的。想一想,所有他记挂的,差不多都已在墓地中了。这像是一个玩笑。如果仅就他的职业而言,的确是在与墓地打交道——他是名考古学专家。不过那只是挖掘,要是再加上身后他所掩埋的这些坟冢,对于他的生命就是一个完整的寓言了。
起先,孟子那句话他一直不能理解,“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何以死后的追思要胜过生前的爱护呢?如今在他看来,这实在是一种无奈的教诲。因为生前的种种,人们根本难以左右,唯有隔世的情怀,才可如此完整地堆砌保存。
不过,对于他还有一个例外。
远处礁石下,海边细碎的石滩上,丹丹在埋头搜捡着各式各样的小石子。她是这片肃杀寂寥的环境里唯一的点缀了。
已是清明时节,海岛似乎刚刚从冬眠中苏醒。海水沉重徐缓地拍击海岸,好似刚解冻不久;林木可以称作郁郁葱葱,却又显得无精打采,在海风的吹摆下沉静内敛,毫无春日成长中的喧嚣张扬。海岛距离位于城市中心的港口只有半小时航程,然而它却安静萧瑟许多,本是旅游度假地的它,今年因为南方盛传的疫情,让游客减少了不少,更显得清静了。
立在山路边的林地防火告示牌刚刚换了新的,那上面的落款时间是:2003年3月。
老余正蹲坐在告示牌下等着石教授。他有一张海岛上典型的脸庞:黝黑发红的肤色、风蚀般的轮廓、刀刻般的皱纹。他是岛上土生土长的渔民,常年出海打鱼造就了他这铜像一样的容貌。如今海岛周边都在搞海产品养殖了,再不用辛苦出海讨生。而上了岁数的老余现在主要工作是身后的这片林地,已渐渐远离了风吹日晒的生活。
石教授来到他身边坐下。每年清明来这里扫墓之后,丹丹照例要下到海边捡石子,而他俩照例坐在这儿聊天。
“我终是要把这些都告诉丹丹的……”说到这里,石教授照例又顿了一下。
“她今年15岁了吧?”老余接过话。
“快了。生日在8月份。”
“那时候也就该上高中了吧?”
“是啊,马上就中考了。”
海风习习地吹着。
老余停了半天才说:“那小周过去整十年了。”
小周是石教授的妻子,她正长眠于他们的身后。在她的旁边,另外两座是齐教授夫妇二人的坟冢。
海风习习地吹着,却只能勉强吹到他们坐的地方,更多的气息是身后那寂寂的松林呼出的。林子太静了,衬托着海水如此聒噪。松林边的山路围着这座海岛蜿蜒一周。山路下嶙峋的礁石,在不知疲倦的海浪中,时而隐没、时而浮现。丹丹所在的那片碎石的海滩,则是经过这往复运动演化后的一片劫余。
海岛的名字叫“太后岛”,这是一个霸气且孤单的名字,因为周围没有“王子岛”、“公主岛”、“王妃岛”之类相伴。当地人说这个名字与辽朝的萧太后有关,但是石教授却考证不出两者的联系。他想,或许老百姓熟悉的太后只有慈禧太后和萧太后这么两位,前者不招人喜欢,于是便牵强附会上了萧太后。不管怎样,太后岛就这样霸气且孤独地卧在无休无止的海浪中,像一块巨石接受着海水无尽的撞击和冲刷。尽管身下已粉碎成大大小小的礁石、碎石,但长满林木的山峰仍像一块完整的巨石,孤傲地等待着岁月的敲打和磨砺。
太后岛是石教授当年下放干校的地方。老余就生在这里,他比石教授小几岁,当时还是个毛头小伙子。那时候贫下中农本来就是对他们进行“再教育”的老师,再加上老余是渔村里少有的几个能读报的,所以干校里开会学习,常会请老余来给他们读社论。老余也不怕笑话,乐得在其间和他们讨些墨水。石教授和老余的友谊由此开始。当然也包括齐教授夫妇。
齐郁贤与谢佳婉夫妇当年也下放于此。他俩是印尼华侨,在英国留学期间,适逢印尼国内政变和排华事件,毕业后于60年代末一起回到祖国。齐教授是生物学家,与石教授同校任教。齐夫人是学校附属医院妇产科的主任医师。学校解散后,他们都来到太后岛上干校,虽然分属不同的“连”,但彼此的友谊正是在那时建立的。学校复校后,石教授与齐教授都回校任教。两家住在同一单元,关系变得更加密切。
丹丹正是齐教授夫妇的独生女。齐教授夫妇两人的经历坎坷,婚后一直未能育子。直到后来学校的生活工作环境稳定下来,1988年丹丹才出生。夫妻二人老来得女,欢愉之情自不必言。
然而命运弄人。谢佳婉生育丹丹时已属高龄产妇,产后患上严重的高血压及并发症,身体一直未能恢复,第二年,不幸离世。丹丹三岁时,齐教授出差讲学,不料所乘车辆遭遇车祸,齐教授重伤不治,殒命于异乡。
他们二人当年只身回国,海外亲戚早已零落,国内虽不能说无亲无故,但那只是在广东老家的隔代远亲。而石家与齐家相守多年,所谓“远亲不如近邻”,两家关系亲密,算得上情同一家。
丹丹未出生时,石教授已欣然做了义父。丹丹出生后,谢佳婉一直住院治病,齐教授多半时间用来照顾夫人,虽然请了保姆,但照顾丹丹的工作基本由小周承担。之后,谢佳婉去世,小周更充当了半个妈。齐教授出差,正是把孩子留在石家,由小周照看。而且石教授夫妇俩也膝下无子。于是由石教授申请、组织上同意、邻舍间称许、法律程序上通过,刚满三岁的丹丹便由石家收养了。
这正是石教授心头最大的秘密,也渐渐成了心头最大的负担。
“我终是要把这些告诉丹丹的……”他每年都会对老余这样说。老余也知道,他的下一句是:“我本想,等丹丹长大了,由小周来告诉她,可是……”
小周的心脏一直不好,也因此不能生育。她病逝那年,丹丹才六岁。到今年整十年了。
石教授掏出烟来,递给老余。老余摆摆手,指指身后的告示牌。“这山林归我管,我能带头在这儿抽吗?”
石教授笑了:“那你又要姑息我了。”
老余无奈苦笑:“今年的确要留心了,打去年入冬就没降过雨。”
差不多是把齐教授夫妇安葬于此的同时,老余开始负责这片山林。十几年来,石教授每年清明都会过来,老余每次都会相陪。想到此,石教授不禁又要感慨,当年他们在干校所忙碌的,无论是菜园还是试验田,都已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是一段段怨恨彷徨的记忆,最多不过是给这里添了几堆坟冢。然而那也是全靠老余张罗。
也许老余在心里问过:不知还有多少冤魂要来占用他的林地?
起码还有我自己,石教授心想,小周身旁那块空地,正应该是自己以后的栖身之所。把他们三人都安葬于此,是自己的主意。
我们四个人没有血缘关系,这个海岛让我们的命运交织在一起,最终我们将身体的残余和魂魄都安葬于此,彼此相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