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容尘是第二天找上门的。
他到的时候没有找其他人,却是先找上了雪柔。
柳暮雪刚好早早地醒了打开门出来,却听见一墙之隔是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声:“你在这里,我总归有些不放心。”
柳暮雪有些疑惑,轻手轻脚贴近墙根,却听那边是雪柔的声音道:“我很好。”
男声又道:“若是有人要为难你,我会解决。”
雪柔道:“我在这里,他们不会为难我。你此行一直在外,孤身一人行事,你才要小心为是。”
柳暮雪屏住呼吸,忽地记起这个声音的主人似乎是前几日的那个萧容尘。
那道男声似乎沉默了许久,声音有些低沉,终于又道:“只要你安好,我便无事。”
雪柔没再说话。只是那边窸窸窣窣一阵声响,柳暮雪神色有些尴尬。
不知为何,联想到刚才两人的对话,他脑子里总莫名浮现一些奇怪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雪柔道:“把这个,带给他吧。”
男声似乎是笑了笑,接过了什么,然后对雪柔道:“你要当心,最近盯上这件事的并不只是这两拨人。如今你要现身人前,恐怕还要再对付一些可能会针对你的人。比如,他。”
柳暮雪蹙着眉,几乎是听了全程。沉默良久,雪柔最终道:“迟早要面对的,只是依着他的性子,或许会投鼠忌器。”
男声微冷,道:“你要保他?”
柳暮雪不知道他们说的这一堆他到底谁是谁,但是总有种奇怪的想法在他脑海中回荡。
雪柔回答道:“他原本就脱不了干系。我并非要刻意保他,但是他不能现在死,更不能死在那个人的手里。不然,你我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准备都将大打折扣。”
柳暮雪不觉心跳有些加速。
他总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只是这信息量有些大,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雪柔又道:“另外,若是那个人以后动手,你我便断了联系吧。不然,他定会对你不利。”
男声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离开了。正在柳暮雪要悄悄离开时,那道男声突然又响了起来:“我不怕他对我不利,只是你,好自珍重。”
柳暮雪吃了一惊,却是虚惊一场。这次男声终于是离开了,他也轻手轻脚回到房间。投过房门,他看见雪柔翻了墙进来,在小院里站了好一会儿,才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柳暮雪回过身,问:“你何时醒来的?”
他同易轻红住在一间。易轻红见着他悄悄进来,却没有说话。他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出门时。”
柳暮雪苦笑两声。他知道易轻红总是睡得浅,只要有些动静便能把他吵将起来。他也没有多做隐瞒,将方才听见的看见的东西都告诉了易轻红,只是将他脑补的那一段含糊了过去。
易轻红沉吟片刻,似乎也早便猜到雪柔对自己隐瞒了一些事情。虽然人各有难言之隐,就连他自己也有。但是当事情摆到明面上来时,他心里总归有些不舒服。
“雪柔和萧容尘。”易轻红皱着眉头,似乎有些想不通,“如此我却有些担心。”
他说不上来有哪里奇怪,纵然是那天在闹市初见之时他们二人便显然有些关联,但他始终觉得这两个人的关系似乎有哪里有些奇怪。
柳暮雪也是有些担心,这才一股脑地向他说出来。现在细想他却也有些后悔,不知道是不是有些私心让他鲁莽开口。
先前易轻红说起他二人想来幼时有些联系时,柳暮雪突然想起他曾经在柳箐箐房间里偶然看到的那封信。
箐箐有些小心思,他这个既当哥哥又当师兄的怎么会不清楚?只是原本易轻红就对柳箐箐好像没有什么意思,他那时倒还是比较顾及这位师弟的心情的。
只是现在突然又出现了一个雪柔姑娘。
若是易轻红只是单纯因为对柳箐箐没有那方面的感觉而拒绝她,柳暮雪表示,他还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如果易轻红在他眼皮子底下跟这个雪柔姑娘“勾搭成奸”……
如果是因为这个,易轻红拒绝了柳箐箐,他该怎么跟自家妹妹交代?
想来想去没个头绪,柳暮雪叹口气,索性不想了。他倚在榻边,刚打了个瞌睡,忽地听见门外有人道:“柳兄,易兄,该起床洗漱了。”
这是方絮的声音。
柳暮雪苦笑着打开门,只见方絮显然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突然想起头一日夜里他还拉着方絮谈天说地聊了通宵,心下感慨一句天道好轮回。
但是柳暮雪终究不是方絮,他自然也就不能像方絮那样厚着脸皮,赖床不起。他随易轻红一同,整理端正,走出了房门。
易轻红看了看,问道:“林公子呢?”
方絮努努嘴,易轻红顺他示意方向看去,是一扇紧闭的房门。
柳暮雪奇怪地问道:“你同他不是一间房吗?”
方絮苦笑道:“是啊!可是昨晚我回来的有些晚了,这门就一直紧闭着,根本没有打开过。”
“……”柳暮雪蹙眉看向易轻红,道,“会不会?”
易轻红摇了摇头,走到门前,正要伸手推门。想了想,最终还是反过手,在门上轻轻敲了敲。
不料,这次房间里竟然有声音响起:“稍等稍等!就来就来!”
这个声音显然是林晚书的。
不一会儿,林晚书终于慢吞吞的打开门,十分尴尬的道:“实在抱歉,昨晚我睡过头了。”
他这话说的有些语无伦次,眼中有些迷茫之色,显然是刚刚睡醒。
方絮苦笑道:“林兄,你可害惨我了。”
柳暮雪显然不嫌事大,调侃地道:“方道长,你还没有说过,昨晚一整夜你究竟是在哪里度过的呢?”
方絮打了个喷嚏,似乎是昨夜有些受凉。他摸了摸鼻子,看上去有些伤感道:“我没能打开房门,只好在外面吹了一夜的风。另外,我还想说一句,一到夜里,这些小动物可真多。”
“小动物?”林晚书奇怪地问道,“什么小动物?”
“……”柳暮雪叹口气。
想起半夜里被房顶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吵起来,柳暮雪显然有些难以启齿。
他不知道,方絮说的,与他昨天夜里亲身体会到的,究竟是不是同一种东西。
然而,方絮却的确是凄惨极了。
他一边惦念着昨晚被拒之门外,一边面上偏偏却又隐不住有些得意之色。
不必明说,柳暮雪大约便猜到方絮昨晚后半夜究竟是去了哪里。
换言之,他们来盛京之后,除了林晚书这里,就只还去过一个地方。
柳暮雪的脸色瞬间有些不好。他无奈扶额,心下有些后悔前几日带他去那种地方了。可是方絮显然已经完全接受了这种事情。
并且似乎,很乐在其中。
易轻红却没再想这么多,他也没有质问林晚书为何紧闭房门。但他仍是给了柳暮雪一个隐晦的眼神,显然是有什么事情想要表达。
柳暮雪怔了怔,不知为何再次面对易轻红时,心里总不住的有些惭愧的感觉。他尽力把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抛之于脑后,尽力使自己看起来更加平静一些。他向易轻红回了一个眼神,两人便不约而同,看向刚刚从房间里出来的林晚书。
不由得他们而人怀疑,这整整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他们知道这些人当中有人来历不明,有人意图不清,虽然看上去好像是一个小小的团体,但实际上,去各怀鬼胎,各有所思。外表看上去是一个整体,真正说起来,终究还是一盘散沙。
正同他们一般,他们信不过其他人,其他人也未必信过他们。易轻红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我们三人前段时间来到盛京,还要多亏林公子照顾。若非如此,恐怕我三人而今却露宿街头。”
他这话说的情真意切,可是林晚书却有些迟疑。他沉默片刻,突然问道:“易公子何故突然如此?可是在下照顾不周,何处有欠考虑?”
易轻红摇了摇头,缓声道:“林公子多虑了。只是易疏等人尚且还有事情并未解决,原本以为在盛京会有所收获,想不到如今还是断了线索。”
柳暮雪也点点头,温和地道:“轻红所说不错,现下我等确实有些事情需要解决,倘若当真一直留在这里,只怕会为林公子带来一些麻烦。”
感情虽然有一部分是假的,可他这话确实是真的。现如今,他们调查江浙秦氏灭门惨案的事情恐怕,已经落入了许多江湖势力的耳目中,虽然大部分人只是观望,但难以保证不会有少部分人会暗中对他们下手。若是他们同林晚书走的太近,想来也会祸及到他身上。
林晚书却笑了笑,道:“我这个人,最不怕麻烦。若是列位盛京事未毕,仍可住在这里,林某愿以性命担保,绝不会同他人透露几位半分消息。”
他这话说的信誓旦旦,柳暮雪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拒绝。虽然并不排除林晚书有可能是为了雪柔。
但是至少方絮觉得这个人,还是挺够意思的。
几个人稀里糊涂,最终还是没能离开。柳暮雪同易轻红回到房间,易轻红尚未开口,柳暮雪已经抢先一步问道:“这位林公子可是有古怪?”
易轻红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他思忖片刻,忽然道:“我想不通,这症结所在。不过只是小小的一座院落,却有这么多人都藏着自己的心事,我一时也不知,究竟该相信谁,不相信谁。”
柳暮雪叹口气,道:“看来现如今也只有方絮道长心无城府,实在坦荡。只是不知道,平虚前辈这究竟是推荐对了人,还是推荐错了人。”
二人相视一笑。易轻红缓缓道:“其实就连你我,也许也不过是真性情。”
柳暮雪闻言,笑了笑,也不再说话。
他原本以为自己先前经历过的那些,种种不如意已是江湖,却不知真正的江湖并非是种种不如意。
非但不是不如意,而且比他下山历练过这几次以后的似乎还要更加残酷。
他原本以为江湖就是很多人,你争我斗,分分合合。他从未想过江湖也会眷顾很少人,甚至是几个人。易轻红虽然没有下山历练过,却显然比他还要稳重的多。
他垂下眼眸,脑海中忽地浮现出当年父亲对自己下的判词:优柔寡断,不堪大用。
当年父亲这样说了,年幼的他迟疑了很久,最终道:“孩儿知道了。”
听了这话,当时柳怀絮的脸上瞬间又冷了三分。他腾的一下站起来,戒尺冷不丁狠狠甩在男孩的背上。男孩皱着眉头,忍了很久,也没有叫出一声。
他知道,自己好像又做错了什么。
柳怀絮却冷声质问道:“知道我为何打你吗?”
柳暮雪点了点头,答道:“孩儿不堪大用。”
他说完这句话,眼里失了光彩,头也耷拉下去,似乎是在等待着父亲的下一轮训斥。
柳怀絮却像是瞬间被点着了的炸药,突然转过头冲他大声吼到:“愚不可及!”
柳暮雪知道,自己也许又说错了话。
柳怀絮后来是怎么说的,他已经记不大清了,但是其中有一句话,他却众生难忘。
柳怀絮向他吼着,他痛恨的不是儿辈的不堪大用。柳怀絮痛恨的,是他面对这种羞辱人的判词,却都不敢抬起头来说一声,“不。”
那一瞬间,柳怀絮对他失望至极。
于是柳暮雪努力练功,学习君子六艺,甚至连厨艺,栽培,也都用心学习。他不是全能的天才,甚至,他也曾因为棋道的疑惑而整整困住自己,拖过半个月,也尚未解决那一子之难。
这是柳暮雪当年一念之劫,却也正是他的一生之劫。许多年后,他也时常梦魇,半夜之中忽然惊醒,跌落在地,额角满是冷汗。总有一道模糊的身影似乎站在他的面前,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不堪大用。”
那声音像是带着妖魔的法咒,即使在他惊醒过后,也似乎仍旧环绕于耳畔,久久不绝。
易轻红说:“你欠我的答复,欠他人的答复并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你欠自己的那个答复,究竟要合适才好回答?”
易轻红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脑子里都在肆意地叫嚣。那个挥之不去的魔音,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许多次在梦里将他快要逼疯了。
可是每一次就要陷入混沌的那一瞬间,却总有一道清凉之意在他脸上绽开,也在他心里绽开。
那是他梦魇中流过的冷汗,沿着他额头,眉尾,发间,缓缓淌下,最终流落于枕席之间。
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