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公子。”
房间的门被人打开,那个道士一手执拂尘,一手施礼,缓缓道:“一别两年,如今可好?”
柳暮雪偏过身,抬头看了这个道士一眼。他衣着相较道观里其他人更加朴素一些,似乎同这座盛京最大的道观格格不入。
可他眼眸含笑,眉宇间是一种勘破红尘的自在洒脱。他的眸子里安静,似有春雨,润物无声,连带着那张平凡普通的脸也镀上一层若有若无的神秘之感,让见过他的人却只记得住那一双温和而平静的眸子,却记不得他的面容究竟如何。
一别两年再次相见,绕是柳暮雪也一个疏忽,一转头便忘记了禁忌,一下子冲撞进那双眸子的幻境中去了。
道士偏过头,错开了他的目光,垂眸缓然道:“贫道也知,最近柳公子想来遇到些麻烦。”
柳暮雪闭上眼,沉默了片刻,道:“是。”
道士便在小桌另一侧跪坐下来,抬手点燃桌边小炉,烧水煮茶。
柳暮雪闭目许久,缓缓张开眼,吸了一口气,道:“我这几日,总会梦见很久前的一些事。”
道士没有抬头,将茶具一一排开。
“那个声音,好像又回来了。”柳暮雪低下眉眼,沉声道,“就在我脑海之中,徘徊不断。”
道士手顿了一顿,轻叹一声,抬眼去看他。柳暮雪有些心不在焉,他也没有点破,只是道:“心有所思,自然噩梦缠身。”
“心有所思……”柳暮雪蹙了眉头。
不知过了多久,道士将茶斟好,缓缓起身,走到柜子前。他沉吟片刻,打开了一扇柜子门,从里面拿出一枚小小的锦囊。
道士转过身,道袍袍角拂过柜角。他伸手,将那锦囊递向柳暮雪。
柳暮雪也抬手,接过那枚锦囊,用拇指与食指尖夹着封口的绳子,有些好奇地抬头问他:“此为何物?”
道士微微一笑,缓然道:“天机不可泄露。”
柳暮雪一愣,问:“上次你给了我一小截桃木,果然没再梦魇。但是前几日那截桃木不知掉在了何处,那些梦也就渐渐地又出现了。
道士摇摇头,淡笑道:“幻由心生,你的梦魇正是你的心魔,是去是留,是弃是断,还要有你自己来决断。”
柳暮雪低下头看着那枚绣着一个“止”字的锦囊,不知不觉中脑海中的声音连同阴翳也都一起消散了。
柳暮雪赞道:“好神奇的物事。”
道士说:“消散你梦魇的,是锦囊,而不是你锦囊里的东西。”
柳暮雪闻言愣了愣,随即问道:“那这锦囊里的究竟是什么呢?”
道士哈哈大笑,笑了很久,最终道:“我先前已经说了。”
柳暮雪摇了摇头,道:“你记差了,之前你并未说过。”
“谁说我没有说过。”道士一甩衣摆,轻飘飘的坐下来,“这小小的锦囊里,装着的却是天机。天机,自然不可泄露。”
柳暮雪抬眼看他,他微笑着,笑容里却隐藏几分担忧,道:“若当柳公子生死难解之时,锦囊中之物,可保公子性命无虞。”
“……生死难解?”柳暮雪出神地看着掌中的锦囊,喃喃道。
“你去哪了?”
柳暮雪刚关上门,一回头,便对上一双带有几分疲惫的眸子。他错开那双眸子,有些尴尬地讲:“上次来盛京时曾结识一人,今日是去看望他了。”
易轻红笑笑,道:“你去看望朋友是应该的,却让我好生找寻。”
柳暮雪坐下来,有些奇怪的问道:“寻我?是何事?”
易轻红摇了摇头,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闻言,柳暮雪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他有些渴了,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
易轻红接着道:“今日在街上,我又遇见那个唐靳了。”
“咳咳咳咳……”柳暮雪愣了一下,整口水都呛了出来,“你说什么?你遇到了谁?唐靳?”
易轻红点点头,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在同一位姑娘讲话。”
柳暮雪抬手扶额,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易轻红点点头。
柳暮雪脸色有些不好,须臾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慢吞吞地开口问:“轻红,你说说,你看雪柔姑娘如何?”
易轻红再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古怪,只是道:“什么如何?”
柳暮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以为,雪柔姑娘是极好的。”
易轻红:“……”
易轻红偏开头,不再理会他。
柳暮雪支着头,看着他在翻找什么东西,忽然问道:“轻红,你当真对那位雪柔姑娘没有兴趣吗?”
易轻红终于回过头,道:“无聊。”
有了柳暮雪的打岔,易轻红终于没有说明白。他总觉得那个跟唐靳说话的女人给他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可是他的确没有见过那个女人。
两人从下山到至今,连一点线索都没有找到,但两人却又都是慢性子,所以也不心急。
第一个心急的,是方絮。
算起来,方絮比他们两个下山还要早。从江浙秦氏灭门时,他就被他师父用各种理由赶下山,美其名曰长长见识。
方絮曾经查看过秦氏宗族的整座宅子,但是根本就理不出什么头绪来。他去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天。当地的官衙早就把宅子翻了个底朝天,不用说人的尸体,连根狗毛都没留下。
于是方絮去了官衙,可是很不巧的是,他又被当成是骗卖小孩子的拐子。还好他轻功足够好,这才躲过了一劫。
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有离开江浙,那个“指认”他的官差就派人在街街巷巷的公告板上都张贴了他的画像。
可怜的方絮道长,当了十几年道士,第一次跟小孩子扯上关系不是因为还俗成亲,也不是收了徒弟,而是莫名其妙背上个拐骗小孩的罪名。
江浙是回不去了,他就一路走,一路追踪。
结果在一处茶摊又发现了血杀现场。
地上满是打斗的痕迹,他就循着这些痕迹,一路追踪到树林快要尽头。终于在那里又发现了好多个黑衣人的尸体。唯一一具与其他的衣着不同的尸体全身泛蓝,他好不容易从他身上翻出可以证明他身份的秦氏家徽。
方絮正是第一个发现秦先尸体的人。
当然,这件事他已经跟易轻红说过数次,易轻红虽然问过他一些关于当时情形的问题,但是方絮早就记不清了。他以为调查这件事就是找到秦家的活人问清楚,却从来没有想过去问死人,就连去江浙秦氏的祖宅,也是为了看看有没有幸存者。
方絮的脑子确实可谓古板至极。
实际上真正说起调查这件事,易轻红和柳暮雪也说不准自己真的能帮上什么忙,更不用说查的到什么。原本苍山青玉把易轻红派下山就是柳怀絮的意思,而柳怀絮想让他下山更多的是为了让他去找蜀中易氏灭门的原因。
虽然都是灭门惨案,但是相隔实在久远。江浙秦氏很可能是因为毒谱,而蜀中易氏是商人,却是江湖中的商人,若说遭人灭门,倒也有可能是过手了或是收藏了什么异宝。
只是,这次出手灭门江浙秦氏的,却显然与蜀中易氏不是同一波人。
众所周知,当年江左名侠叶不归一人一剑杀上易氏宗族,他还在江湖中公开表明过一人做事一人当,是他杀的就是他杀的。虽然江湖中对他褒贬不一,但是叶不归也确确实实在十七年前就死在了巴蜀。
直到如今,江浙秦氏的灭门惨案却毫无头绪,只能知道秦家二公子可能是蓝蝴蝶所杀,只是这个蓝蝴蝶究竟是为寒影组织之命杀人还是为雇主之命杀人还尚不清楚,更何况,整个寒影组织也有是可能受雇于人。
为此,江湖人称“琅環圣手”的岑玄日前也曾拜会过寒影组织的头目,他一个人进了惊鸿楼,一个人出来。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从那之后,岑玄也没有再将调查的重心放在寒影组织上。
说到岑玄,倒是个奇人。他出身于江湖,父亲是江湖中人,母亲却是朝中大员的长女。他是江湖人,从不归顺朝廷,却又偏偏愿意调查一些离奇的、朝廷和官府办不了的案子。原本是个籍籍无名之辈,到他手里的案子却又无一留疑。
他是个江湖人,却又身在江湖与朝野之中游荡。
如果连他都觉得寒影组织没问题,那寒影组织多半真的是没有问题了。
让柳暮雪有些吃惊的是,易轻红知道这个人以后,便开始整顿行装。
柳暮雪问:“你要做什么?”
易轻红道:“我想去拜会一下这位岑儒墨。”
柳暮雪摇摇头,道:“你找不到他的。他行踪成谜,也许头一天还在江浙喝茶,第二日就在盛京查案。”
易轻红似乎有些泄气。他抿着唇,拍了拍收拾好的包袱,说:“我原本要有一线希望,也要知道十七年前的蜀中究竟发生过什么。”
柳暮雪把他的包袱抢过来,道:“总有一日可以的,只是有些事情也不必刻意为之。若是岑玄真有那么神的话,他难道不会来盛京找秦令公子吗?若你想要找他,说不准哪日也会碰见他。”
易轻红听到这里,忽然皱起眉,道:“你说的不错。”
柳暮雪有些好笑,却听他继续道:“连我们都知道可以来盛京找秦远书,他若真的想要调查此事,怎么可能不来盛京找秦令?”
“你说,岑玄为什么还没有出现?”
女子突然听见公子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也愣了愣。她替那位公子斟了一杯酒,垂眸道:“想是不愿插手这件事吧。前几日他也去了惊鸿楼,没有人知道他跟那个人聊了什么。杀手自然也有杀手的规矩,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清清楚楚的。”
公子唇角勾起,将那杯酒靠到唇边一口抿下,嗓音微微有些低沉:“你可不知,岑儒墨,他可不是寻常人。”
女子又替他斟了一杯,一双手搭在他肩上,眼中带上些许媚色:“那奴,要不要替公子解决掉这个不同寻常的人?”
公子眯了眯眼,忽然抬手,一把将女子推开。
“你以为就凭你也能杀的了他?”他声音中带上些阴冷,女子不由有些发颤,“就凭你,只是去白白送死罢了,不仅如此,还会打草惊蛇。”
“更何况,我也不允许我的人做任何无谓的牺牲。”
他回过头,眸子里带着几分蛊惑。女子沉溺在那蛊惑当中却没有听清他低声自语的后半句话。
方絮一整天状态都不对。他除了在易轻红耳边絮絮叨叨,便是在柳暮雪耳边絮絮叨叨。
易轻红跟柳暮雪实在忍不了,便推辞外出有事,纷纷离开。他自然不好意思去找雪柔,但是整个院子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雪柔在看书。
方絮腆着脸凑过去,熟络地道:“雪柔姑娘在读什么书啊?”
雪柔抬头看了他一眼,回答道:“曲谱总集。”
方絮干咳两声,凑过去看了看,察觉到自己看不懂,只好没话找话道:“这书,好看吗?”
雪柔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认真地回答说:“好看。”
方絮忍不住,就是想要找个人说话,便道:“那这书里讲的是什么,雪柔姑娘可以给贫道讲讲吗?”
他虽于棋道懂一些,但是自从他第一次拨弄他师父的琴,刺耳乱声过后七弦皆断,自那之后,灵真道人就再也没有让他学过任何乐理。
雪柔道:“这本书讲的是乐理,里面的曲谱都是弦歌台的珍藏,道长想学吗?”
方絮咬了咬牙,心一横,道:“想学!”
雪柔思忖片刻,合上书,转身走到她的行囊旁,翻出了另一本书,道:“曲谱总集并不合适初学者,道长不妨从乐理基础学起。”
她把书给了方絮,又道:“古之学者,所思重在悟,若果真悟不得,方应求于师。我观道长耳目清明,向来悟性极佳,这本书想来对道长来说也不过如此。”
方絮接过书,干笑两声,果然不再讲话,面色凝重地盯着书中的内容。
雪柔见他认真,点了点头,又坐回去,认真地继续翻阅曲谱总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