碍于三人现在旁边还跟了一个林晚书,不便说清。柳暮雪却是早先便同易轻红相视默契,方絮也难得聪明地没有过多问几句。
林晚书面上有些呆懵,并不解易轻红所言之事。
虽然三人调查江浙秦氏一事的初衷是好的,但这也只能够代表翠微剑阁与方絮师门以及宝华观的立场,至于其他各方势力,实在难以言说。
在如今的江湖局势之中,仅有可能尚且生还的、且极有可能带着毒谱的消息的秦远书秦氏长公子就是一块肥肉,无数的目光都盯着这块肥肉,迟迟因顾忌却又难以下口。因此虽然同是调查秦氏灭门一事,偏偏人心又不齐。
柳暮雪内心已翻起层层巨浪。
倘若他有朝一日沦落到秦氏长公子如今的地步,举目无亲,怕是难以相信任何人。
弦歌台既然作为正道盟第一方势力,暗中插手此事,并不能保证正道盟一定可以为其提供庇护或是支援,也有很大可能说明三大盟之一的正道盟也想要来分一杯羹。
萧容尘敢来趟这趟浑水,其他人恐怕也敢。水是越趟越浑,人也越来越多。
只是,究竟灭其门的真凶是谁,又在哪里,仍旧是个谜团。倘若是前来调查此事的一方,几人举动只怕已经有些打草惊蛇。但若是并未露名的一方势力,一众人在此调查,只怕也已经引起了对方的警觉之心。更有甚者,倘若这是对方布下的一个局,那么谁是螳螂,谁是黄雀,却未可知。
想不到的是林晚书居然在盛京南还有一间小院,虽只是寻常大小,但也让三人有些吃惊了。
小院打理地还算是整洁,除了林晚书外却没有人在此居住。林晚书将三人安置好便匆匆忙忙回去前院,说是要与朋友写封信,将这几日的事情告诉他。
想起之前在拈芳阁的事情,方絮终于把那个暂时撂在脑后、却又万分不解的问题从脑海深处搜罗出来,趁着林晚书不在,冲着两人问道:“当时柳兄为——解毒之时,曾提及那种毒药有几分怪异之处,却并未言明那怪异之处从何而来。”
柳暮雪摇了摇头,道:“我之前虽然也从一些书籍上看到过幽魂寒骨砂的描述,说是沾之者有死无生,血肉泛蓝。只是那书上又说此毒烈性,发作极快,无以为解。”
方絮奇道:“那人中毒以后,血肉泛蓝,与此描述并无异处。”
柳暮雪轻叹,道:“这便是冲突之处,书上说,中此毒即攻心,因而无法可救。但是当时我们所见的毒显然没有书上所说的,蔓延得那样快,如此也可知书上所言,未必全真。”
方絮却问:“柳兄看的,是什么书?”
“三十年间江湖奇毒神医名录。”他说,“一位著名饲花妙手的人所著。”
饲花妙手这个名字,实在是少有人听过。也难怪如此,这个人只是写这本书时用过这个名字,而记叙毒医两道的典籍实在又太多,这本书也不过是满天繁星中并不发亮的一颗。何况此人并非有名的大家,要读书的人注意到这个名字,实在非是易事。
柳暮雪却对此人极为推崇。
“若说蜀东唐氏前任家主唐临渊于毒道乃是奇才,那么这位饲花妙手便是鬼才。”他见到方絮茫然,立即开口道:“唐临渊只是对毒道深有研究,但饲花妙手其人,补进对毒道医道颇有见解,在此书中他甚至记叙过岭南之蛊道的研究心得。他对医毒的描述同寻常人不同。例如唐临渊乃至毒仙子东方怜若都主张毒以制人,而这位饲花妙手,却主张毒以救人。”
易轻红垂眸,道:“某也听闻过以毒攻毒救活数人的案例,只是据说当年那位出手的公子,年龄尚轻。”
柳暮雪显然兴致高昂,道:“此人行事不留名,却大胆用毒救了许多人,以此,足见此人正直。”
易轻红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起什么不快的事情,巴巴地闭了嘴,再也不肯讲话。两个人便听他兴致勃勃地说起那个“三十年间江湖奇毒神医名录”,整整一晚过去,方絮困到眼眶都有些发黑。
他去看易轻红,对方神清气爽,眼里带着几分怜惜同情。柳暮雪显然也越说越精神,一点也不见乏意。
方絮哀嚎一声,一头钻进房间,美其名曰消化知识,实际上是寻了个由头去补觉了。
两人也不阻拦,只是没找到林晚书,刚出了小院,却见他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提着三袋包的好好的东西,顺手笑嘻嘻给了两人。易轻红打开看看,是几个热乎乎的包子。
柳暮雪过意不去,道:“林公子何必如此,你我原本也只是一面之缘,现下我等在此住下已是叨扰了,怎能再收下林公子的东西?”
柳暮雪原本打定主意,临别时留下些许银两,便当做租住的酬金。毕竟此前他们同林晚书素不相识,实在没有空占人家便宜的道理。
“无妨,”林晚书却显然不放在心上,道,“林某与三位一见如故相逢恨晚,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柳暮雪还要再言,易轻红却抢先道:“林公子客气了,即是如此,易某便却之不恭了。”
他说着,便当真拿着那包包子回房间了。
林晚书一愣,随即笑道:“易公子是个爽快人,柳公子倒是客气了。”
柳暮雪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林晚书没有跟过去,他似乎很忙,只是送下包子便再次出了门。
柳暮雪把包子往易轻红眼前一推,沉声道:“轻红,今日你颇有些不同了。”
易轻红知道柳暮雪在责怪自己,但是淡淡地回答道:“这个林晚书公子非寻常之人。他先是收容我们,今日又特意送回来早饭,并且不求回报。”
柳暮雪正要开口反驳,却听他继续说道:“只怕他不是真的不求回报。他恐怕是有求于你我三人,非是金银财物所能解决之事,便出此策以谋之。
柳暮雪蹙了眉,显然在考虑他说的话。许久之后问道:“那么,我们这样岂不是连他想要做什么都不知道,便稀里糊涂被他拉下水?”
易轻红摇摇头,颇有深意地道:“我们还不算是稀里糊涂被他拉下水。现在还在消化知识的那位才是真的稀里糊涂。”
柳暮雪一愣,苦笑两声。
易轻红仔细检查了一下手里的包子,然后咬了一口,沉声道:“我们如今顺理成章的被他拉拢过来反而更好,若是日后不幸,当真搅进这滩浑水,如此我们却也不算吃亏。”
柳暮雪愣了愣,却听他道:“我们下山这几日,暮雪,你的功法倒是退步了。”
柳暮雪不解,道:“卯时练剑,我从未荒废。”
易轻红笑了笑,道:“你退步的可不是剑法。我也从未说你剑法心法有所荒废。”
他顿了顿,许久之后低声道:“你退步的,是观心术。”
柳暮雪原本以为,这位林公子是赴盛京投奔亲人谋取官职的普通书生,后来却发现他竟在此处有这样一处小院。直到现在,才终于被易轻红一番话点醒。
他的确并不常用观心术。
并非是他不擅长此道,而是一种习惯。他习惯信任他人,不愿主动窥探他人隐私。易轻红也不愿,但是下山之后他却处处留心,也是因为这个,刚下山时他才没有被骗饮下下了迷药的茶水,没有被黑茶摊的老板骗去钱财。
细细回想自己先前几次下山,能够完好无损地回到翠微剑阁,简直都是人品实在太好,没有遇上什么大骗大恶的原因。
方絮这一觉几乎睡到了晌午,待他起得来,包子已经冷透了。
方絮一边啃着冷透了的包子,一边听着两人安排下一步的计划。
“放弃调查?”方絮瞪大了眼睛,好像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看着易轻红,他嘴里还有一口包子,含混不清地问道,“为什么?”
易轻红还没有讲话,他已经絮絮道:“我们已经到了盛京,难道不该是好好调查这件事吗?”
易轻红摇头,道:“想要找到秦令,犹如大海捞针。但是既然还有人在追杀他,那便说明他还没有死,而他还没有死,就一定藏在盛京的哪个地方,或是逃避追杀,或是伺机而动。”
柳暮雪蹙眉,道:“盛京这么大,想要藏起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况且,这位秦家大公子从来不出远门,见过他相貌的人恐怕也是寥寥无几。现如今,甚至只要他不说出自己的名字,我们就算与他面对面也看不透他的身份。”
听完他这一段话,易轻红垂眸,若有所思。
柳暮雪继续道:“当今之计,我们也只能按兵不动,等他自己出来了。”
方絮思维跳脱,很快又想起昨晚未说完的话题,他一拍脑袋,说:“那你们觉得昨天那个假冒兰香姑娘的女子,会不会就是寒影组织的蓝蝴蝶?”
柳暮雪:“……”
柳暮雪无奈扶额。
只要是三人共同商议,方絮倒是很少能与他们的思路归于同一处上。不过他倒也不烦他的这些突发奇想,因为方絮的突发奇想有时候的确会撞到一些他们想不到的事情上。
但是易轻红并不敢苟同。
他蹙了眉,只是应付道:“我想大概是的。我们方才说到哪里了?”
柳暮雪哭笑不得,道:“按兵不动。”
易轻红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这段时间我们不妨暗中调查一下这位林公子究竟是何来历。”
柳暮雪恍然道:“你是怀疑林公子?”
易轻红蹙眉,道:“他分明是一副书生模样,却内力深厚。虽不算是什么高手,但也绝对不差,更奇怪的是他似乎有求于我们。我想,我们并未有何出众之处,仅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我们三人都会武功,这个是他应该已经知晓的。”
“只是不知道那位萧容尘公子现如今却在哪里。”柳暮雪也沉思道,“虽然他阵营尚不明确,但至少我们能够确认的是,他于盛京,终究比我们更为熟悉。况且倘若他也是来调查这件事,不论他目的何在,至少我们可以尝试同他合作。”
“三位!”
柳暮雪话音刚落,忽然听见林晚书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他们停止了讨论,看见林晚书从外面走进来,易轻红也显然换了一副态度。
林晚书匆匆忙忙地来,匆匆忙忙地拱手行礼,道:“不知三位今日可有事要做?”
易轻红摇了摇头,道:“今日无事,林公子可是有事?”
林晚书伸手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道:“今日盛京有一个雅文诗会,不知道三位可有兴趣与林某同去?”
所谓诗会,柳暮雪倒是了解的很。他上一次下山时去了杭州,便碰巧遇上过这种文人集会。不仅是文人,也有不少女子。与其说是诗会,倒也不妨称之为才子佳人的相亲宴。
方絮似乎也知道这是个什么去处,连忙道:“不了不了,我就不去了。我也没有什么文采,想来就算是去了,也没有什么好玩的。”
易轻红多看了他两眼,方絮讪讪地笑道:“我还是……歇息地不太好,我——”
最终到了雅文诗会,还是四个人。
方絮哭唧唧地被易轻红拖了去,美其名曰长长见识。实际上方絮清楚得很,这应该是叫有难同当。
四个人约定了碰面的地方,便分头行动。易轻红没走几步,便看到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
女子一身浅绿色襦裙,裙摆上绣着几段竹叶。风一吹动,便撩起她鬓角碎发,一时间,她清丽出尘的气质竟衬得她更像是群芳之中混入的一尾修竹,孤高而清冷。
女子回头的时候,那双眸子扫过易轻红的脸,竟让他不自觉战栗了一瞬间。
“是你?”
几乎是同时,两个人一并开口。女子看上去极其耐心,只是道:“少侠今日怎么会有空在这里?”
易轻红道:“应他人邀请前来。在下易姓,字轻红。”
女子只是之前他们遇见的那位柔儿姑娘。她听见易轻红这样说,泠然道:“我没有兴趣知晓你的名字。”
易轻红摇摇头,道:“易某只是出于习惯罢了。日前于闹市,见得姑娘身姿,轻功实在高明。”
女子淡漠看他,只是道:“练得多了,便好了。你过奖了。”
易轻红摇摇头。
他道:“我并非客套,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却不知道,姑娘该如何称呼?”
女子道:“姓名不过只是些许称谓而已,你想如何叫我,随你便是。”
易轻红叹口气,道:“姑娘误会了,在下并无他意,只是日前见姑娘的轻功奇绝,一时间心仰慕之,想要结识姑娘罢了。”
女子淡漠不语。
许久之后,她转过身,欲要离去。忽地见了另一道身影,女子蹙了眉。
“好巧,”男子笑道,“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他说完,越过女子打量一下易轻红,道:“在下蜀中唐靳。不知兄台,如何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