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您看?”
“让开!”
年轻人一把推开那个护卫,一脚踹开了院子的门。他这一踹,惊醒了院子里睡在地上的几名侍女。
一名侍女正睡在台阶上,一下子坐起来,一眼便看见屋里情形,一声惊惧的尖叫,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去。
年轻人似乎是愣了,他颤抖着睁大眼,踉踉跄跄到那门前。须臾,他一拳捣在门上。
“不是说了让你们看好父亲!”
他吼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是情急之下破了音。他回过身,似乎用尽最后的力气,再次吼道:“你们呢!都在做什么了!”
仆人护卫站了满院,垂着头,战战兢兢。
年轻人额角青筋都暴起,他咬牙嘶吼道:“滚!你们都给我滚!”
那些仆人护卫在他这一吼之下,都仓皇逃出院去。
年轻人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一时只觉凄怆。他踉踉跄跄进到屋子里,眼中有些悲痛。他看着那具泛了蓝色的尸体,咬着牙憋住泪水。
他没站稳,便想要走过去,忽地被脚下一条手臂一绊,扑倒在旁边另一具侧倒在地上的尸体上。
他刚想挣扎着起来,手却摸到一个东西。
那具尸体手臂上带的一只玉镯。
他如遭雷击,挣扎着爬过去,把那具女尸翻过来,拨开她遮住脸的碎发。
看清那张脸的一瞬间,他整个人都懵了。
仆人护卫们不敢久留,却也不敢离开,只是候在院子外。忽然就听见那屋子里传来的凄凉嘶吼,紧接着的,是孩童般的号啕大哭。
他们心里都想着,小公子是位孝子。
殊不知,贺楼家的小公子哭的却还不知究竟是不是他的父亲,贺楼阜。
贺楼府上这一日披麻戴孝,一片素白。
岑玄走出贺楼府,摇头叹口气。跟在他身后的女子蹙眉,道:“公子何必来沾这些晦气?”
岑玄冷冰冰扫了她一眼,女子身形一震,道:“属下逾越了。”
岑玄冷笑一声,道:“你逾越的还少吗?”
女子却不答话。
岑玄眯起眼睛,似是自言自语,道:“幽魂寒骨砂,又是蓝蝴蝶。”
女子这次又接道:“蓝蝴蝶是寒影组织的杀手,先前我们已经证实过了,寒影组织与此事无关,只是受雇于人。”
岑玄不理会她,只是道:“贺楼阜是朝廷命官,与江湖人士素无瓜葛,此次却为何要杀了他呢?”
他似是陷入了沉思,脑海中一幅幅画面闪过。
“贺楼阜……贺楼……”他喃喃道,“贺楼……江浙秦氏……”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仍在思索。
“江浙……”
他睁开眼,眼前一片清明。
“江浙故地多奇侠,”他唇角一勾,低声道,“楚云秦虞骆晚钟。”
“你是说,贺楼阜之死同秦氏灭门案有关系?”
柳暮雪有些迟疑。
一清早他亲眼见着一个乞儿敲开大门,给易轻红送来一张字条。
易轻红颔首,道:“贺楼阜之妻是江浙名门骆氏幼女。骆明青只有一子一女,长子骆秉程继承家业,幼女骆氏嫁与贺楼阜。而骆氏一族,恰恰同秦氏一族是世交。”
“贺楼阜是鲜卑人,先帝时立功,为先帝所重。”秦远书摇头道,“我却不知,贺楼大人竟因为我秦氏而丧命。”
柳暮雪问:“岑圣手如何说?”
易轻红面色有些古怪,他看向秦远书。
秦远书也看着他,似乎并不知情。
许久,易轻红缓然道:“岑儒墨说,毒谱极有可能在贺楼阜的手中。”
他说这话时,目光好像无意地向秦远书暼了一瞬。秦远书并没有异样,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似是惊诧地问道:“毒谱?难怪如此,却不知我秦氏的毒学典籍如何会在贺楼大人手中?”
“这就要问公子你了。”
易轻红搁下茶杯,缓缓道:“秦公子是何时将这毒谱,交与贺楼阜的呢?”
“这、我——”秦远书大抵是被他这一句话堵的有些慌,连忙解释道,“这同秦某当真没有关系啊!秦某又怎么会知道,这毒谱为什么会在贺楼大人手里呢?”
雪柔原本一直垂着一双眸子,好像在想些什么。听见这话,竟突然开口道:“江浙秦氏又不是只有秦大公子一人,想来或许也是那时秦氏并不安全,有人担心典籍失窃,这才送到贺楼大人这里保存呢?”
易轻红抬眼看她,忽地没了话说。
秦远书苦笑道:“是啊,令虽长子,却为庶出,怎么可能会有机会接触到我秦氏的毒学典籍?”
柳暮雪沉吟片刻,道:“我听闻,大公子出自秦氏主母陈夫人。”
秦远书摇了摇头,叹道:“是啊,只是母亲早早地撒手人寰,令那时不过一稚子,遭人欺凌,又与庶出何异?”
他顿了顿,又说:“若非阿先,只怕令仍是不得逃脱苦海。”
雪柔道:“公子兄弟情深,令人艳羡。”
秦远书似是有些难过,勉强道:“可惜,我这无用之辈,却仍得苟且偷生;阿先却已卒于他人之手。若有一日,我能得仇人姓名,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才好!”
雪柔闻言多看了他几眼。
“且住,”易轻红道,“休要再提此事。如今却无头绪,只不过是徒增感伤罢了。我们先来想想昨夜之事。”
方絮点点头,道:“对啊对啊!既然那部毒谱在贺楼阜手里,那么如今却又在何处?”
雪柔摇了摇头,道:“想来已落入他人之手,当务之急,是赶紧将那部书找回来。”
“这便是那部书,还请少侠过目。”
一个小小院落,三人环桌而坐。白衣公子看着女子将一个包袱从屋中取出来,放在了石桌上。她解开包袱,里面的书便暴露在众人眼前。
最上面的一本,赫然排着两个大字。
毒谱。
白衣公子几乎是一下子站起身来。见到他的反应如此激动,于胜有些疑惑道:“少侠怎么了?莫非是这书——当真有什么不妥?”
白衣公子摇摇头,重新坐下。他斟酌片刻,道:“七爷可知,此书,究竟从何而来?”
于胜道:“我在贺楼阜手下做事的时候,有一次贺楼阜突然召集了我与其他几人。他买通了杀手,好像是要去杀什么人。”
白衣公子若有所思。须臾,他问:“杀手?莫不是寒影组织?”
于胜摇了摇头,继续道:“并不是。他雇用的这些杀手,只是些江湖中的小组织的人。他让我们跟在那些杀手后面,若是那些杀手动手,我们也动手——动手从那些人的尸体上和车马上找到一部典籍,典籍的名字,就叫‘毒谱’。”
白衣公子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随意地翻看着。
于胜看他眉心渐蹙,问道:“这书果真有问题?”
白衣公子摆了摆手。忽地好像看见什么东西,眉头舒展开来,道:“是了,是这个了。”
于胜也松了一口气,再次问道:“敢问少侠,这书,可是大有来头?”
白衣公子放下书,行了一礼,道:“七爷既是如此坦荡,在下也不好隐瞒,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在下此来,却是为了这部毒谱。”
于胜眼眸微垂,严肃了些许,却道:“少侠,不是我于七信不过您。这部书来的如此蹊跷,我也不能确认它究竟应该归属于谁。”
白衣公子若有所思,却是回答说:“在下自然也知道这个理。”
他站起身来,缓缓踱步:“实不相瞒,这部毒谱,是江浙秦氏的东西。”
一直没有开口的中年男子终于开口问道:“恕某直言,某曾听闻,这个贺楼阜与江浙秦氏颇有些渊源,又怎么会去截杀抢掠江浙秦氏的人?”
于胜冷笑一声,道:“贺楼阜一向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即使是亲生的父兄,胆敢阻了他的路,他也只是一个字,杀。更何况,只是有些渊源的其他人呢?”
白衣公子颔首,道:“若是如此,贺楼阜的举动也可以说的通了。”
中年男子忽地抬起头:“还没有问过少侠,这毒谱,到底是什么书?”
白衣公子抬起头,不紧不慢地道:“毒谱集诸家毒方之大成,在江湖中仅次于蜀东唐氏的那部毒经。若能得到此书,那么天下绝大多数的毒,都可以作为己用。”
中年男子沉默许久,最终只道一句:“果然是个好东西。”
于胜冷笑,道:“害人不浅的好东西。”
白衣公子摇摇头,说道:“书本无罪,却偏偏成了掀起这血雨腥风的罪魁祸首。一如褒姬一笑,天下为葬。女子貌美本非罪过,却因幽王烽火惹得一身千古骂名。”
他沉默良久,最终叹道:“有罪的,本非他们,说到底,终究却是天下与世人。世人有欲,因而,他们有罪。”
女子向他福身一礼,道:“想不到少侠虽然年轻,竟有这般见地。”
白衣公子笑着摆摆手,道:“庸人之见,夫人谬赞了。”
于胜想了想,道:“先前少侠说,是为了这部叫做毒谱的书而来,却不知,少侠要此书究竟是为作何用途?”
白衣公子道:“实在抱歉,在下当真不是什么少侠。既然七爷这般高义,在下实在不能隐瞒。”
他沉吟片刻,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道:“在下,其实也是一名杀手。”
于胜脸色微微有些不好,却也道:“那阁下先前救我,原来就是为了找到这部书的下落?”
白衣公子沉默许久,摇了摇头。
他说道:“非也,此书,也只能说是意外收获吧。”
于胜半信半疑,却听他又道:“实不相瞒,在下为查此书下落,偶然路过。听到那个人说什么宛姑娘的事情,心里一时难平,最终才决定出手。”
于胜回想了一下昨日夜里他的所做所为,尤其是最后不忘回去将那侍女埋葬,脸色先是好了几分,最终也有些凄怆,道:“阁下是怜香惜玉之人。”
白衣公子嘴角勾了勾,最终实在笑不出来,便又放下去,只是道:“在下平生最恨此类杂碎,欺侮弱者,不可不杀。”
于胜颔首,道:“阁下好气节。”
他心里却有些喟叹。
他看着白衣公子的神情,果真不似作假,心里猜测或许是他的亲近之人也遭受过此等莫大的劫难,心下有些同情,也不觉竟有些同病相怜之感油然而生。
他道:“只希望于七不曾看错人,此书便请阁下先代为保管。阁下莫要推辞。”
白衣公子蹙了眉,眼中便也有些迟疑,却是问他:“七爷不怕在下拿这书去做些什么不好的勾当?”
于胜哈哈大笑,道:“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想来也是断然不会的。”
白衣公子颇有些感动之色,抱拳道:“多谢七爷信任,在下必不会让这书落入不肖人之手!”
他话说完,同于胜又寒暄两句,正拿起书要走,忽地脚尖一顿,听得天外两声破风之音响起。白衣公子将于胜一推,自已一个后翻,却见两道银光划过,正插在他方才所站之处。
白衣公子冷着一张脸,道:“琅環圣手。”
岑玄微微笑着,站在墙檐上,银色的麒麟在风中飞舞。他只是回答道:“我寻你好久了。”
他下一句话,却是让那中年男子与女子皆是一怔。
“蓝蝴蝶,束手就擒吧。”
于胜先前见过他出手,多多少少猜到一些。他此时有些惊讶,却也并不是大惊。只是不知为何,他心里还有些许松了口气的释然。
白衣公子四下看了看,最终道:“你只管与我来打,不要殃及无辜之人。”
岑玄微笑,道:“我知。这个自然。”
白衣公子颔首,对于胜道:“七爷,便请您先同两位进屋。”
他说完又觉不妥,又向岑玄道:“我与七爷三人只是一面之缘,希望岑圣手不要使他们蒙冤。”
岑玄轻笑两声,等待着三人进去,道:“想不到杀人不眨眼的蓝蝴蝶竟也是这般婆婆妈妈,足以见得传言不可信那。”
白衣公子从从容容行了一礼,道:“琅環圣手是君子,在下敬佩之至。”
岑玄摇了摇头,道:“我却要问你一事,还请你如实回答。”
白衣公子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圣手请讲。”
岑玄面色上忽然带了些凝重,问:“江浙秦氏灭门一事,你可知晓?”
白衣公子迟疑片刻,最终回答道:“寒影组织确有参与,但事关机密,还请圣手体谅。”
岑玄“哦”地应了一声,忽然又问道:“秦氏二公子秦先可是由你所杀?”
“不是。”白衣公子下意识地回答道。须臾,他忽地反应过来,问道:“他人皆说我杀害江浙秦氏二公子,圣手可是不信?”
岑玄笑道:“我这个人,最是讲理。他人传来传去,最终也不过道听途说,又有何证据可依,有何道理可讲?”
他正说着,脸色却是忽然戴上一层寒意。他忽然出手,三枚银针几乎是贴着白衣公子的脸飞过去。
白衣公子脸色微沉,须臾似乎发觉了什么,眉心舒展开来,也向着岑玄发起攻势。他忽然掷出一枚幽蓝色的蛱蝶。
岑玄一侧身,两根手指夹住了那枚小巧的蓝蝴蝶。白衣公子眼神一凝,随即恢复原样。
却见岑玄的手上戴了一副银白的手套,白衣公子认出来,这是用冰蚕丝所制,工艺复杂。
除了看上去好看,那便还有一个用途,那便是,百毒不侵。
岑玄与他较量,看上去十分危险,实际上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岑玄这水放的多少,岑玄心里也清楚。
两个人你来我去,几乎陷入僵局。
正在此时,一道红衣突然闪身攻向院子中的白衣公子,白衣公子神色一冷,便与那红衣女子对打起来。
红衣女子用的是一柄软剑,如同银蛇舞动,银蛇一口便咬向白衣公子死穴。
白衣公子冷哼一声,抬手三道蓝芒飞出,迎击软剑攻势。
红衣女子只觉得虎口一麻,她手持软剑竟被这三道蓝芒击退。那三道蓝芒却没有收势,仍旧冲向红衣女子面门。
正在此时,方才一直没有出手的岑玄却出手了。
他手指一抬,三道流光也弹射而出,就在红衣女子面门前两指之处,分别击在那三道蓝芒之上,将那三道蓝芒击落。
白衣公子冷笑,忽地一个翻身,手里抓着毒谱,翻墙跑了。
红衣女子见他要逃,连忙去追。却听岑玄道:“不必追了。”
他这样说,那红衣女子却冷声道:“莫不是公子刻意想放他一命?”
岑玄温温柔柔的一张脸忽地冻成冰窖。
他说话从来让他人三分,这次却分明丝毫不留情面。
他讥讽地道:“只需方才那一合,你便应当命丧当场。”
红衣女子脸色一白,忽地跪下来。
岑玄只看着白衣公子离开的方向,缓缓道:“你以为你是他的对手,可你不是。原本我要示敌以弱,好让他放下防备之心。”
他回过头,冷声呵斥道:“可是这一着,全都被你这一出现给搅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