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轻红心里“咯噔”一下,好像确认了什么事。他知道岑玄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仍旧试探地问道:“圣手为何要这样说?莫非这件事是因为这两位江浙秦氏的公子而起?”
岑玄转过身去,像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我们还无法下定论。但是依照秦公子的反应,若是他当真是在事发之后才知道的,在下却是要有些怀疑了。”
他说着,偏过头,一双眼睛盯着易轻红,道:“想来你也能猜得到,若是没有人有意引导,一个小小的家仆胆子再怎么大,又岂敢冒名主人家姓讳?”
易轻红沉默片刻,轻笑一声,道:“不错。”
当日三人同那个家仆对质之时,他说那个家仆出卖秦令的行踪,拿了财物逃跑也只是随口诓他。他若是杀手,自然不会留下一个活口,就算是出卖了主人的行踪给他,他也断然不会放他生路。
那么当日所谓遇刺之事,想来只有两种解释。其一,是那些杀手当真放了他一条生路,却胁迫他假扮秦令,以谋划更大的阴谋。
其二,便是秦令自己知道,他已成众矢之的。他暗中安排了此事,自己却化名林晚书,以借此逃避追杀。
可是无论会是哪一种解释,详细的情形却并不为他们所知。
岑玄忽然道:“我今日已去过刑狱,见过了那位‘假秦令’。偏生他嘴像粘了胶,任凭谢兄如何审问,竟也得不出什么准确的信息。”
“哦?”易轻红来了些许兴致,却道,“圣手可曾审过他?”
岑玄摇了摇头,道:“没有,我原本也想要去同这位‘假秦令’问一些事情,只可惜,如今的我,并不自在。”
他说这话的时候,易轻红忽然想起先前他与墙外那位姑娘的对话,一时却无法确认,便道:“想来是有人不想让圣手插手此事?”
岑玄默然片刻,颔首,道:“这件事情,牵扯到了实在太多人。有江湖中人,也有朝廷中人。”
易轻红心中了然。
他再次问道:“为何是我?”
岑玄须臾轻笑一声,道:“因为你不同他们。”
易轻红有些不解,可当他听到岑玄的下一句话时,心忽地沉下大半。
岑玄看着他,月光撒在他身上,像是勾勒着素白的轮廓,那如同夜色般漆黑的眸子里带着些许看破。
“你有所求。”
“快走!”
巷口两个人影闪过,那个男人猛地一把将瘦弱的那道身影推进了巷子。瘦弱的影子踉踉跄跄,怀里似乎揣着什么要紧的东西。
几个人追到这边,忽地有一个人道:“怎么剩下一个人了?你们去追!你们,分头找!务必要将那东西寻回来!”
瘦弱的身影在这漆黑的巷子里忽隐忽现,气喘吁吁地摸到一处小门,匆匆忙忙扣了扣。不过片刻,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那道影子也一瞬间隐在里面。正在他进去的那一瞬间,几名黑衣杀手闪过街角,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只是稍一停顿,边继续向前追去了。
“七爷。”
男子脚步一顿,后有追兵,前面却是围堵的黑衣杀手。他索性没再跑,抽出腰间长剑,放慢了喘息,只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说话那人。
“七爷,”那人又道,嗓音沙哑,“您也知道,小人同您一般,各为其主。可是,七爷也不必为那人送了性命啊,啊?”
他蒙着半张脸,声音却不自觉透露出他心中的愉悦:“七爷,这个东西,要是被您带回去,不仅是我家主子不好受,小人也不好受。若是小人不好受,想来宛姑娘也不好受啊,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啊?”
听到“宛姑娘”三个字,男子眼角有些抽搐,额角青筋也根根爆出。
“七爷。”那人见他不回答,顿了一顿,继续道,“你这可别怪小人。小人们怎么敢动宛姑娘,是不是?主子也知道七爷同宛姑娘父慈女孝,七爷您舐犊情深。主子同七爷这么多年的交情,当然也要请宛姑娘到府上叙叙旧啊?”
男子一剑冲着那个说话的黑衣杀手刺出,口中怒吼一声:“无耻卑鄙之徒!”
那人见他怒不可遏,勉强接住那一剑,再次开口道:“这怎么会呢?主子对宛姑娘一向推崇,今日将宛姑娘请入府中自然是相谈甚欢。如今差小人来也只是请七爷同于夫人往府上一叙往事啊。”
男子心里自然是知道,这个人如今想逼得他心神不宁,落于下风。可是爱女如今已然落入敌手,这又如何能让他冷静的下来。
他救不了自己唯一的女儿了。他如何为人父?
男子怒喝一声,震得黑衣杀手皆是一惊。那人见自己带的人战意被他这一喝惊得开始有些溃散,心道一声不好,却又立即道:“生擒于胜,主子有言,赏银千两!”
听到有赏,这些人又是亡命之徒,顿时一个个提起精神来,向着包围圈中那个男子攻去。
“他只有一人,我们这么多人!”
男子挥剑便斩向一个黑衣杀手。他暴喝一声,那个杀手被他一刀斩中,黏腥的液体撒了他满脸。他又是一反手,剑锋没入后面一人小腹。再抽出来时,带出一道血红色的弧线。
他一个人便在这一众人之间穿梭闪烁,只一会儿,便倒下五六人。
余下的人开始有些退意,男子却分明是杀红了眼。先前说话的人见自己的人手开始有些溃散,心里也有些紧张,但却仍旧道:“怕什么!他早便受了伤,你们一起上,难不成他还打得过你们不成?”
原本这些黑衣杀手都蒙着面,刚打起来时他便抽身退出两步,现下这么一喊,其他人又有些溃败,男子认定了他,直接快速前冲两步,一剑搁在了他脖子上。
“都别动!”男子红着眼,咬牙瞪着一众黑衣杀手。他的声音,完完全全是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人怕他真的下手杀他,忙忙喊道:“都、都别动!”
局势只由这一瞬大变。
男子冷着脸,脸上沾着血。夜黑风高,没有月亮,黑暗中他的身影看起来有些佝偻,似乎不堪一击。但是他的侧脸狰狞,却像是吃人的野兽。
但是男子自己心里清楚,吃人的野兽不是他自己,而是这些黑衣杀手背后的那个人。
他心里正盘算着,该如何救出自己的女儿,可是偏偏脑子里一片浆糊,思绪乱的很,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
不待他想出法子,另一道娇小的身影却不知从何处跳出来,一把长剑迎面刺向男子,男子一愣,下意识将身前挟持的那人向前一推,那把剑正好穿过了那人的胸口。
“你——九、九……”
那人没能再说出什么,那个一身黑衣的女子将剑抽出,再向前两步,又刺向男子。
男子见她剑势凌厉,自觉不是此女对手,但又不得脱身,一时缠斗在一起。两柄剑就在两人之间交击,剑光所及,却不可见。
女子见久战不胜,忽地凌空一跃,反手一剑斩下,男子也回手一格,女子却落在他背后。
男子心里已是惊惧。他背后空门正暴露在女子眼前,女子又岂会放过。只是一剑刺出,男子拼尽全力将身体往左一偏,那柄剑便刺进他胸口,他心脉只差不到半指。
只要她的剑再动一下,他便会横死当场。
男子左手紧紧握住剑刃,血从他手掌间“吧嗒吧嗒”地滴下来。又是僵持,这次那些黑衣杀手却反应极快,有两人立即拔剑冲向男子,眼见着要将男子格杀当场。
男子闭上眼,手却仍旧紧握着剑刃。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之时,忽地有三道破风声响起。深夜里几乎看不见光芒,更何况那三道破风声也隐在这黑夜之中。
两人身体一僵,忽地倒在地上,浑身抽搐。那名女子也抬起左手,放在面前紧握,似乎是抓住了什么东西。
她冷笑一声,看着声音来源的方向。
声音来源之处走出一名白衣公子,青面遮住半张左脸,露在外面的半张右脸有些清秀的俊美。他摇着一把折扇,唇角勾起,微微带些笑意。
白衣公子道:“这般如此,亦可称之为‘杀手’?”
女子冷笑,道:“躲躲藏藏,雕虫小技。”
白衣公子却好像没听到一般,只管微笑。
女子忽地敛了笑意,猛地抬起左手,手心里是被她截获的一枚暗器。
那是一枚蝴蝶,看不清是什么颜色。蝴蝶的反面一双蝶翼极薄,边缘开刃。正面有一处尖刺,细小如牛毛。女子防备了一双蝶翼,可却是这枚尖刺,刺入了女子的掌心,留在了她的掌心中。
她再抬头时,那个白衣公子的微笑却像极了死神的笑容。
天仍旧黑的有些瘆人,那些黑衣杀手都奇怪地没有跑。白衣公子不紧不慢路过他们,路过男子的身边,抬手轻推女子。
那名女子却没有任何的反抗,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她已经死了,甚至没有任何的挣扎,就死在这个白衣公子的手里。
白衣公子蹲下身,掰开她的手指,将那枚蝴蝶拾起来。蝴蝶完好无损,只有那枚细小的尖刺扎在女子掌心之中,在夜色里泛着些幽幽的光。
白衣公子站起身,反手拔出那把插在男子胸口的利剑,没有牵动他身体其他的任何部位。他抬起右手,从衣摆上猛地扯下一段白布,随手后抛,丢给男子,不紧不慢道:“贺楼阜在哪里?”
男子抓着白布,有些发愣,忽地道:“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白衣公子垂眸,似乎是带些嘲讽,兀地一笑,道:“我不是什么少侠。”
男子没有带他去贺楼府,而是去了贺楼阜的别院。院子里歌舞升平,两个人翻墙而入。白衣公子站在屋檐上,沉默着看院中女子抚弦奏乐,翩翩起舞。
须臾,男子对他摇了摇头。
两道身影下一刻便消失在屋檐上。
路过后院时,白衣公子脚步一顿,拉住了男子。只见两个仆人抬着一卷草席,在昏暗的灯光下向着院子后门走去。
“真晦气,跟了咱们老爷还不好,非得在这大晚上寻死。你我可别沾了这晦气才好。”
一个仆人的声音传来,男子心里一凉,攥紧了拳头。
“晦气?嘿!我倒觉得不是。”
“怎么说?”
两人在前,两人在后,白衣公子同男子跟在两个仆人之后,到了一处僻静地。
“你想啊,这小丫头生的倒是俊俏。先前老爷看上她,你我哪有福分去亲近亲近啊?倒是死了,老爷嫌晦气,这不才轮得到你我?”
男子心中一怒,就要暴起,白衣公子一把拉住他,却听另一人道:“你、你连死人都敢下手?也不怕半夜她魂魄来找你?我们还是快点出去找处地方将她埋了吧。”
白衣公子低声道:“这一个倒还有些良心。”
他嘴上这么说,手上却是一动,那两名仆人忽地扑倒在地。那席子也掉在地上,囫囵着滚开,露出里面一个年轻女子来。
女子衣不蔽体,浑身青紫,显然是生前饱受折磨。额角处破了一个大洞,血就从这里流出来,滴了一路,现在流得到处都是。
男子立即冲过去,片刻后,却像是松了口气,回身冲着白衣公子摇了摇头。
这个女子是别院里的一个丫鬟。
白衣公子沉默片刻,便不再停留,拉住男子,又是几个起落,落到最大的那个院子里。却见家仆护卫都在院子外候着,院子里只有些侍女,一个个年轻貌美,涂脂抹粉,脸色却都苍白。正对的屋子里灯火通明,依稀见得有几道人影略过,时而传来几个男人笑声和女子的抽泣声。
白衣公子面容冷峻,不待男子言语,他只是将他留在屋檐上,手一挥,院子里的那七八个侍女忽然倒下。他翻身下了屋檐,抬手。
男子看得清楚,白衣公子的衣袖里飞出四五只蓝色的蛱蝶,纷纷落在窗纸上,竟咬开窗纸,钻进了屋子。不过片刻,那些影子便一个接一个倒地,笑声与抽泣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女子的惊叫声。
院外的护卫显然不觉有异,只当做是主子们又在有什么新花样逼得那些女子惊叫。他们却不知,屋子的门已被人推开,几个男人都赤着身子倒在地上,浑身上下显现出一种诡异的蓝色。
几名女子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见到先前的男人倒下去,又见一个白衣公子走进来,都纷纷往里面缩去,只是或许这个白衣公子看上去还比较英俊的缘故,她们也只是怯怯地看着他。
男子负着伤,好不容易进来屋子,眼里却漾出眼泪来。白衣公子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一名少女躺在床上,目光涣散,显然是已经咽了气。
“还是来晚了一步。”
白衣公子闭上眼,低声道:“切莫在此伤心,带上姑娘遗体,先离开此地吧。”
男子含泪,却也知他说的是实情。外面还有很多人,他们只有两个人,更何况他已收了伤。即使白衣公子武功再高强,现在惊动了其他人却也难以收场。
他将少女的尸体负在背上,便出了屋子。
一个少女见他们要走,连忙大声喊道:“公子!”
她刚喊出两个字,男子心下便道一句坏了。
可是就在这个少女身旁的那名女子反应极快,一把捂住那个少女的嘴,将她摁住。
白衣公子注意力便落到这个女子身上。
不同于其他女子,这名女子的眼神极为冷静。她沉声道:“多谢二位今日出手。小女子自知今日难逃虎口,愿同狗贼一死,公子既已杀贼,了却小女子心愿。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必报公子大恩!”
白衣公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我可以带你们出去。”
另一名女子显然也终于定了心神,道:“公子大恩,奴家名节已失,无颜再对父母。”
先前的女子道:“请公子留下小女子。唯有我等在此,公子才可以走的悄无声息。”
她又看了白衣公子一眼,道:“此处有一人,若是令他生疑,只怕公子会惊动这别院中众人。”
她转过头,又道:“若是你们有人想逃出去,便出来求这位公子吧。”
显然其他几名女子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时竟没有人来求他。只有一开始那名少女,忽地蹿出来,紧抓着白衣公子的衣袖,神情可怜。
几名女子看她的眼神里有些鄙夷之色,先前那名女子却神色平静,只是道:“人各有所求,他人不可强求。”
她站起身,向着白衣公子俯身一拜。
其他女子见了,也纷纷向他一拜。
白衣公子轻叹一声,拉着少女转身走出了房门,足尖一点,落在树上。
他们二人离开之时,那间灯火通明,却栽倒着几具尸体的屋子里,先前放低的抽噎声忽而又大了几分。
没有多余的话语,俯身在地上的几名女子只是断断续续地抽噎。不知道是此生无望的痛苦,还是大仇得报的喜悦。
唯有那名女子,跪在地上,默然望着屋外那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