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女子见他不悦,多少也有些心慌,只是慌忙跪下道:“属下知错,还请公子责罚。”
岑玄闭目,许久之后道:“罢了。”
红衣女子没有起来,岑玄看了她一眼,最终又道:“罢了,你起来吧。我事先没有告诉你,才至于此,你并无过错。”
红衣女子这才起身,可是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有些犹豫,又跪下去,道:“属下有错。”
岑玄不语。
女子眼中有些挣扎,最终道:“属下不该妄自怀疑公子,属下知错。”
岑玄蹙了眉头。他自己心里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却不能说。
这种滋味,竟然甚至要比将他千刀万剐还要难受。
他这一生,前二十年里只说过一次谎话,代价是年才五岁的他被父亲狠狠扇了一巴掌,从此之后他便知道了人不可说谎。
可是这一二年来,他却不得不说谎。
他显然是不懂说谎的技巧,但是一个接一个的谎言却没有被人识破过。世人皆道他“君子一言,胜于九鼎”,只有他自己一人知晓,每个长夜里,他站在地上,深深自责的痛苦。父亲的那一巴掌似乎跨过了时间,直打在十五六年后的他的脸上。
“易公子,夜已深了。”
易轻红转过头,却见雪柔撑着一盏灯站在他身后。
他实在是想得太过出神,竟连雪柔到了他身后都不知道。
想起来白日里雪柔打断了他的疑惑,竟替秦远书讲话,他心里不知为何,却是有些不悦。
雪柔大抵猜到他在想什么,索性将灯放在石桌上,缓然开口,道:“易公子太心急了。”
易轻红转过头,有些责怪地看她。雪柔却不以为然,继续道:“且不说秦大公子究竟是否真的知道这件事情,若是当真不知道,易公子是问不出来什么结果的。但若是他当真知道,易公子此举无非是打草惊蛇。”
易轻红垂眸,沉默良久,最终承认道:“是我太心急了。”
雪柔叹口气,又道:“若是我们此时相逼,只会让他藏的更深。没有十全的证据、万分的把握,我们如何能出手指认他?”
易轻红一愣,有些惊喜地问道:“雪柔姑娘可是有那十全的证据、万分的把握?”
雪柔眼神略过那扇新换的房门,突然缄口不言。
易轻红也留意到,一时神色冰冷。却听雪柔道:“轻红果然是石头做的心。柔儿只是想借公子一晚上,出去走走,公子竟也不肯吗?”
易轻红微微迟疑,当即反应过来,回答说道:“深夜有宵禁,更何况此时并不安全。”
雪柔俯过身,道:“宵禁倒也不惧,此间风月,空待人赏。”
忽地她低声快速道:“那十全的证据、万分的把握就在外面等着你。”
易轻红抬眼看她,两个人两张脸凑地极近,呼吸几乎是拍在对方脸上。这个姿势在第三人眼中十分暧昧,可是两人此时显然无心风月,各有各的打算,自然没有察觉出有什么不妥。
雪柔又恢复了正常声音大小,语气中竟有些霸道地讲道:“只一个字,你肯不肯陪我来?”
她一扭头,忽然语气中颇有些不悦地大声问道:“是哪个在墙角偷听?”
她话音刚落,那门一开,方絮骨碌碌从门里滚出来,瘫在石板地上,他又只穿一身素白里衣,此时此刻活像是平底煎锅上摊开的一张白面皮。
方絮一下子爬起来,“哐哐哐”砸门怒道:“秦令你敢踹我!”
他背对着两人,脊背中间印着一个清晰的脚印,就这样在两人面前展露无遗,显然是被一个人一脚踹出来的。
方絮似乎是后知后觉认识到什么,慢吞吞转过身,道:“我什么都没听见,两位、两位继续。我这就走。”
他又“哐哐哐”砸门,心虚之处,抬手抹了把冷汗。
雪柔冷哼一声,一把拉上易轻红,向着墙外翻去。两人出了院子,方絮有些悻悻。他没有继续砸门,那扇门却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秦远书眼里有些疑惑。他只是看着两个人翻墙的方向,不自觉有些发愣。
方絮推搡他,有些责怪地道:“你果真是好人,竟将我踹出来顶罪。”
他一拍脑袋,又道:“是了,你竟敢踹我!”
秦远书苦笑两声,趁他不留神,又将门关上了。
“好你个秦远书!”
两人只管胡闹。一墙之隔,柳暮雪却背靠墙壁,将门外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他似乎在思忖什么,那个所谓的“十全的证据、万分的把握”总给他带来一些不适的感觉。他很想跟上去一看,但是且不说他跟不跟的上去,但是这两个人就断然不能惊动。
可是方絮虽是闹着,心里也有几分沉重。他哼了一声,道:“我不同你讲了。我去找暮雪兄了。”
柳暮雪听得真切,一紧张,一个翻身上床掖好被子,索性装睡起来。
方絮敲门:“柳兄?柳兄睡了没?暮雪兄?柳暮雪?柳寒!”
柳暮雪被他这一通乱喊得头都大了,翻来覆去,最终一下子坐起来,道:“什么事?”
方絮直接推开门,看见他坐在床上,大喜:“柳兄正好,我想着你就不曾睡。”
柳暮雪僵硬地报之一笑,一瞬间又敛了笑容,冷着脸冷声道:“倘若我睡的沉了,也便被你这一通给喊醒了。”
方絮浑然不觉,笑嘻嘻地挤到他床边,凑到他跟前亲切道:“柳兄果然是奇才,这也竟都被你发现了。”
柳暮雪一噎,心里恨不能一脚将他踹出去。
方絮反手就将房门关紧了,重新蹭到柳暮雪跟前。柳暮雪心里一紧,巴巴地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方絮脸上笑容一敛,道:“我有些事,要同你讲。”
“雪柔姑娘。”
深巷似是无尽,在月色下映得有些神秘。
听到身后声音响起,雪柔脚下一顿,回过头,问:“何事?”
易轻红问:“姑娘说的那个‘十全的证据’可就在此处?”
他话音刚落,忽然巷口似乎是人影一闪,他反应极快,立即抬手,抽出归鸿剑,一剑斩向那道白色身影。
两人身法都极快,此人身法却更在易轻红之上,易轻红一时竟捕捉不到对方的影子。他且回过头,道:“雪柔姑娘当心。”
雪柔没有回答。他一转身,竟没有找见雪柔。
敌在暗处,易轻红一时有些心寒。他站在原地,手中紧握着归鸿剑,警惕地注意着周围。
没有杀气,但他显然感觉到危机。他下意识地做了一个举动——他脚尖一点,向后跃去,同时,归鸿剑往他身前一挡。
果然,那归鸿剑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串金属交击声,而他原来所在的地方,似乎也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他不知道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他知道这绝不容易对付。这些似乎是什么暗器,却又不像是一般的暗器。他正疑惑着,凭借着直觉,将归鸿剑往背后一挡,又是一阵金属交击。
他相信这是某种武器,而自己也绝对曾经见过。只是他的脑海一片混乱,一时也想不起什么。
他不知道对方下一次的出招会是什么时候,只是本能地用归鸿格挡每一次的进攻。每一次,他都看不到对方的兵器。这些诡异的进攻似乎就隐藏在这月光与夜色之中。
他出剑极快,越来越快。对方也出招极快,越来越快。
易轻红蹙眉,忽地眸子一定,长剑忽地向前方斩去。
归鸿是把好剑,对方的兵器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归鸿斩过,却听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易轻红倒退两步,执剑相对。
白衣男子抬头看他,那银面之下眸子里有些没来由的戏谑。他手中捻着什么,身影凝固在易轻红眼前。他手指微微一颤,便好似有什么东西从他手中飞出。
此时此刻,易轻红终于看清了那攻击他的东西。
是琴弦,隐在夜色与月光中的琴弦。
他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一个后翻,再次躲开了琴弦的攻击。
这个人似乎并没有要取他性命的意思。但易轻红的眼中,那一刹浮现出的警惕却分毫不曾消失。他止了步,缓缓道:“萧公子何故与雪柔姑娘一同,将易疏困于此处。”
白衣男子住了手,笑道:“柔儿姑娘好谋算,这个人果真跟着来了。”
他说着,冲着易轻红眨眨眼。
易轻红听见身后有人声,下意识转头,只见雪柔自墙头跃下,一双眸子闪烁,看他的目光如光似电,可偏偏让人生不起厌来。
易轻红不解:“雪柔姑娘,此为何故?”
雪柔忽地唇角一勾,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她突然踏前一步,反手扣住易轻红脉搏。易轻红一愣,当即作势抽手,可那手腕却忽然一麻,一时抽不得。等到他将手抽出来的时候,雪柔也撒了手。
雪柔敛了笑,面容又恢复原先的冰冷。她低声道了一句:“果真是你。”
易轻红有些迷茫:“什么是我?”
雪柔抬头,缓然道:“你不是要看那十全的证据吗?他就在这里。”
易轻红转头,四下里看了看,没见到有什么证据,忽地,他恍然大悟,目光投向白衣男子。
萧容尘倏尔一笑,道:“证据就在我这里了。”
他抬手,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包东西。易轻红接过来打开包袱,一瞧,只见包袱里是一堆书,上面一本赫然写着:毒谱。
他放在地上,拿起那本书,翻开一页,只见上面赫然印着一枚红印:江浙秦氏宗族秦硕章合印。
“这是,”他抬头看萧容尘,眼里满是不敢置信,“这是毒谱?江浙秦氏失踪的毒谱!”
萧容尘笑了笑,没有说话。
却是雪柔开口道:“这是一本‘毒谱’不错,却不是江浙秦氏的‘毒谱’。”
像是被泼了一头冷水一样,易轻红怔住了,又低下头翻看了一会。
可是,就是这样翻看一会儿,他也冷静下来,发现了书中不对的地方。
他记忆力虽不说超群,但是对于看过一遍的东西多少有些印象。只见越靠后的毒名称虽不同,记载的方子却时而与前番所见相同。再到最后,干脆似是前面一样抄写的了。
易轻红蹙眉,问:“这些东西有何用?又是从何处得来?”
这次是萧容尘开口了:“这虽不是江浙秦氏的毒谱,却是贺楼府上得来的毒谱。我先前雇用了寒影组织的杀手去寻这部书的踪迹,想不到他竟直接将书取回来了。”
易轻红神色有些凝重,道:“既是贺楼府上的毒谱,却不知,这毒谱又与江浙秦氏有何关联?”
萧容尘抬起唇角,竟十分耐心地解释道:“这贺楼府上的毒谱,正是贺楼阜派人,从江浙秦氏进京的马车上截下来的。”
他的声音低沉,微微带些沙哑,却不嘶哑,带着似是天外又似是在人耳边的磁性,分外好听。他说话的时候,易轻红也忍不住抬头多看他两眼。
他感觉这人实在诡异,偏生让人升不起丝毫的厌恶,反而让人十分的想要去亲近他。
月光笼罩着他雪白的衣衫,衣角上纹着零零碎碎的纹络,却看不清究竟是什么图案。一头墨发半束着,如锦似缎,让人忍不住好奇他那半张银面之下究竟是什么样子。
易轻红蹙了眉,问:“你的意思是,贺楼阜派人截了江浙秦氏的马车,抢走了这部毒谱,却是抢走了一部假毒谱?”
萧容尘回答说:“不错。”
易轻红问:“那倘若这假毒谱是贺楼阜的手笔呢?”
萧容尘摇头,道:“不会。”
他须臾又道:“那杀手,将贺楼阜,连同几名低品级的官员都给杀了。”
易轻红手一颤,道:“蓝蝴蝶?原来此事与你们有关?”
萧容尘叹口气:“原本我只是让他探清毒谱的下落,可是毒谱被一个叫做于胜的人从贺楼府中带出来了。于胜的女儿被贺楼阜抢走了,蓝蝴蝶出手救了他,又去救他女儿。就在救人的过程中,他将贺楼阜顺手杀了。这毒谱,就被于胜交给了蓝蝴蝶。”
易轻红哑然,最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脑子有些乱,一时有事情理不明白。
可是他又偏偏想不清楚是哪里不明白,只好道:“那毒谱,究竟在哪里?”
雪柔开口道:“既然假毒谱在贺楼府,那么真毒谱,自然还在它应该在的地方了。”
“在它应该在的地方?”易轻红眸子一亮,道:“你是说——”
“秦远书。”
三人异口同声道。
“若当真是如此,”易轻红沉吟片刻,道,“那这个秦远书,便不可能不知道此事了。”
“与此正相反的是,”萧容尘笑道,“秦远书早就知道会有此事,而且,他知道地要比其他任何人,更早。”
易轻红看他,萧容尘笑意融融,只是道:“在下弦歌台弟子萧容尘,虽非初次见面,还请少侠,多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