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已是三更。姬青君还没有睡下,他从有了记忆力以来的这二十多年里有很多的夜晚都无法安睡,无法安睡的理由各种各样,而今夜他无法安睡的理由是听到了几声虎啸,不是因为他害怕虎,而是因为虎啸声让他的睡意全无,平时只要他的睡意一上来,就算是一只鸡叫也能把他的睡意全部赶走。
虎啸声从他房间后面的那个小院子里面传出来的,小院子是有十尺见方,被一片竹林遮盖,是梁伯候庶子上官错的居所。听梁伯候府里的下人说,那个小院子里的竹林是上官错亲手栽种的,而小院子里的那间小木屋也是上官错亲手盖起来的。但是那间小木屋实在是没有特别的,非要说出一点特别的来,那就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贵胄之子会甘心到那种房子里面去居住。
“七公子。”随着这一声焦急地叫声,姬青君的侍从丑山推开了他的房门,急匆匆地跑到了他的身边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姬青君坐在书案边,没有去看他的侍从。他的眼睛盯着书案,书案上摆放的是一卷名为《大殷列王传》,书写于绢布上的书籍。至今为止,这书至今已经编撰了五十四册,是出自历朝历代的儒士之手,上面一共记载了四十三位殷王在位之时的故事以及民间对他们的评价,至于内容的真实性怕是和王宫史官所记载的没有多少区别。他现在正在阅读的是关于第三十三代殷王的故事,这位殷王的谥号为武灵王。殷武灵王在位七十三年,是大殷王朝有史以来最长寿也是在位最久的一位王,是他一手缔造了大殷王朝有史以来最大的盛世。殷武灵王的一生中征战四方,不仅击败了漠北草原上的靺州人,还让不安分了两百多年的北夷人和南夷人接受了殷朝的分封自治。而后世之人对这位殷武灵王的唯一诟病就是说他太过于重视武功,一生追求的只是怎么样才能扩大大殷王朝的版图,以至于他在五十六岁的高龄时,还亲自带着十万大军北上和骨奴人开战,可是最后所得到的不过是一片方圆不过四百里且猛兽肆掠,到处都是野人的北幽之地。
“七公子,你没有听到吗?”丑山被吓得脸色苍白。
姬青君并不怪丑山这时候来打扰他,毕竟丑山还只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孩子,他今年十七岁了,脸盘很大,身体还算结实,可就是身高还不到七尺。“听到了又怎么样,”他道,“一声老虎叫也值得你这样跑过来找我吗,你不会是被吓的尿了裤子吧?”
丑山顿了顿,说道:“没……没有……小人没有被吓的尿裤子,小人从七岁之后就没有在尿过裤子了。”
“那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姬青君道,“还不快回屋睡觉去,我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了。”
“可是,”丑山脸色不好看,就像吃坏了肚子似的,“七公子,小人害怕……小人想等你睡着之后再走……七公子……你说,那公子错养个什么不好,非要养只大虫在屋里,他也不怕那只大虫半夜里挣脱锁链把他给吃了,还害得我从美梦中惊醒,我都梦见小仙女了。”
姬青君没有心情看书了,他把绢布卷起,又把身上披着的狼皮裘衣拉紧了些,他今天已有三个时辰没有咳嗽过了,这是件好事,也自从来到这梁伯候府以来唯一的一件好事。
“你就知足吧,”姬青君道,“今天夜里就算没有虎啸声,这梁伯候府上上下下。只要是姓上官的恐怕都难以入眠了,有他们陪着你,你还抱怨什么。”
丑山坐了下来了,神情失落,说道:“七公子,依小人看这回我们就不该跟着大公子来这荡城,更不该到这梁伯候府里来,我们这一来就遇上死人这种事情,这也太晦气了。”
丑山口中的那个死人指的是上官迎仙的侍女冬儿。就在两个时辰之前,从梁伯候府的下人口中传出了消息:上官迎仙因被人投毒而面容尽毁了。在那之后,就有人又发现了冬儿死在了厨房里,是被人用一根鹿筋绳勒死的。遗憾的是,事发当场没有留下任何可以用来指证凶手的痕迹,梁伯候府的阙楼守卫也没有在事发之时观察到任何的异常情况,事实上,那几个阙楼守卫的眼力无论是有多好,都很难把厨房周围的情况看清楚,因为厨房不仅距离阙楼较远,也是一个平常之时不会有太多人去关注的所在。这样也就是说,对于上官家而言,有着凶手嫌疑的人会很多,包括这次造访梁伯候府的客人们。
“那个叫冬儿的姑娘长的是有几分姿色,就那样死了也的确是太可惜了点,”姬青君想要戏弄丑山一下,说道,“要是她现在能活过来,我就去给梁君夫人说一声,让她把冬儿嫁给你。”
丑山羞涩地看了一眼姬青君,道:“七公子,你就别拿小人开心了,也别拿死人开心了。”
姬青君想吓唬吓唬这个孩子,道:“丑山,你顶嘴了,你是不是想让我像赢楼对待他的侍从那样对付你?”
丑山刚听到姬青君这话时还很不安,可过后反而笑了一声,说道:“七公子,你可不是你那个外甥,你可别想吓唬小人。”
“我那个外甥怎么了,”姬青君道,“你是不是觉得他很像是先王,或者说像他的外公?”
丑山点头,表示肯定了姬青君的说法。
姬青君看着炭火盆,喉咙很快就发痒,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收缩,寒气从脚底直接上升到头顶,他又要咳嗽了。
丑山忙不迭地把被子拿了过来盖在了姬青君的身上,“七公子,你还好吗?要不要小人去给你煮一壶茶来?”
“不必了,”姬青君拉扯着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病就算是喝多少热茶也不会有用。”
接着,姬青君就又咳嗽了一阵,对于他发病后的这种咳嗽丑山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可是看见他咳嗽时,丑山目光中的不忍却从未改变。
“七公子,你说那个迎仙姑娘还会嫁给太子殿下吗?”丑山提到了这个话题。
姬青君盯着胡夫,想要考考这个孩子,问道:“你觉得呢?”
“七公子,你可别问小人,”丑山道,“小人哪里能懂这些事情,也就是因为小人不懂才问七公子呀。”
“好,那我可以告诉你,”姬青君道,“不论这位迎仙姑娘变成什么样子,哪怕是没有了鼻子和眼睛,赢无霜都会娶她的。”
“可这是为什么啊?”丑山做出了一副打抱不平的样子。很明显,现在就连这个身份卑微的侍从也看不上那个上官迎仙了。
姬青君小声道:“因为不论这个上官迎仙变得有多丑,身份和血统却变不了。”
丑山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问道:“七公子,你是说太子殿下那样的人会愿意娶一个丑八怪?”
“丑山,你说这种话的时候可要小心一点,别忘了在我们这间屋子的后面有一只大虫,”姬青君叱责道,“养那只大虫的人比你还要小,他可不会愿意听到有人把她的妹妹称作丑八怪。”
“是,七公子,小人再也不敢胡说了。”丑山道。
姬青君望向夜空,夜空中是有一轮下弦月的,只是月光不太亮。
不太亮的月光中映照出了两个人的身影。
姬青君透过门窗看了那两个身影,那两个身影从左边走过来,走进了院子里。两个身影中,一个是成年男子,一个是少年,成年男子腰间佩剑,少年手中也拿着一柄短剑。
姬青君认出了那两个身影,一个是他外甥,一个是外甥的侍卫。
“丑山,快去开门,拦住他们!”姬青君命令道。
胡夫打开门后,姬青君丢下了被子,冲了出去。
“楼儿,你要去哪里?”姬青君压低了声音,是那种想要劝住又无可奈何的语调。
赢楼站住,回头望着姬青君,“青君舅舅,看来你也今夜无法安睡了,不过你不用烦心,等我去杀了那头畜生,我们就都可以睡个好觉了。”
“你能肯定你真的杀的了吗?”姬青君质问道。他这个外甥胆子不小,可有没有能力杀掉一只老虎还很值得被他怀疑。
赢楼把目光放向前方,傲然说道:“我能,那头畜生被锁链束缚,我只需要用这把剑插进它的喉咙里就了事了,这很简单,青君舅舅,我敢说我要是解决了那头畜生的话,整个梁伯候府都得感谢我。”
“杀掉了之后呢?”姬青君平静地问道。他尽量用温柔的语气和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说话。
“杀了就杀了,还有什么之后?”赢楼翻了个白眼,又以含有轻蔑之意的眼神瞪着姬青君。“哦,我想到了,青君舅舅,我杀掉那畜生后会割一块后下来孝敬你,给你补补身子,但愿你能早日有个子嗣。”
姬青君还没有娶妻子,外甥是在嘲笑他的体弱多病,他很介意,但他想起了那个善良的姐姐后,就不想和这个孩子较劲了,尽管他在这个孩子的身上看不到半分的善意。
姬青君想了想,说道:“你若是真的想去杀了那只老虎就去吧,不过作为你的舅舅,我还是应该提醒你一下,即使你想去杀了那只老虎也应当换一把长剑,你要明白,老虎不是你的侍从,他不会呆在那里等着你去杀,你杀它的时候最好离的远些。再有,你想要杀掉别人的老虎总得先问问别人同不同意,不要以为你去杀掉了老虎,而不会被别人发现。最后,我再给一个忠告,你手中的那把剑在那个人面前就连一把破木头都不是。”
赢楼阴沉沉地说道:“你瞧不起我?”
“是又如何,”姬青君朗声道,“你想和我在剑术一较高下吗?”
赢楼咬着牙齿,皱着眉毛,满腔愤怒无从发泄。“你等着,”他恨恨地说道,“我总有一天要让你败在我的手下。”
“好,好得很,我等着你,”姬青君道,“不过,我看你现在是准备回去睡觉了是吗?”
赢楼把他那把剑扔了出去,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屋顶的狸猫这时候突然叫了一声,姬青君弯下腰咳嗽不断。
“公子,你惹怒了四王子可不是什么好事,他虽然是你的外甥,但他更是王上的儿子。”韩翦站在一旁,忽然对姬青君冷冷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时候,姬青君向韩翦脸上看去,韩翦脸上那道长长的疤痕在月光下犹如是一条小河,小河中是色泽暗沉的银色之水。
姬青君习惯了韩翦那双阴冷的灰色眼睛。“听你这话的意思,你好像是教训我?”
韩翦一字一顿地说道:“在下不敢教训公子,这只是在下对公子的一个善意提醒。”
不管这是不是一个善意的提醒姬青君都不想在面对着韩翦的那张脸了。
“那我就多谢你了。”说完话,姬青君转身回房。
丑山把房门关上,可是夜里的寒风还是进到了房间不少。姬青君的背脊里一下子疼的要命,终于还是来了,这是寒疾发作之后最难以忍受的痛楚,就像是有数百根针同时扎进了脊椎里一样。一旦寒疾发作到了这种程度,他就不能再坐着,也不能站着,更不能躺下,他只能一边忍受疼痛,一边在地上打滚。
丑山在他的耳边说道:“七公子……你先忍一忍,小人一会儿就回来。”
寒疾的这种症状只要一发作起来,姬青君便不知道自己将要忍受多久,他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心自己的病症每次发作的时间是多上。每当病症发作时,姬青君只想有个人来一棍子将他打晕,可惜的是能对他这样仁慈的人,他还未曾遇见过。
丑山回来后,姬青君病症的发作已经结束,这个病症来时没有任何征兆,去时也没有任何遗留。
丑山端来了一个铜盆,铜盆里装有热水,热水里还有毛巾,丑山用冒着白气的热毛巾擦去了他脸上和脖子上的冷汗。
“七公子,小人劝你还是煎一副药吃了吧,”丑山道,“医师给你开的方子我带着的,要不,等天一亮小人就去药铺——”
“不必了,庸医之药,不吃也罢。”姬青君躺在卧榻上,眼睛看房梁。“吃了那种药虽然可以少受点罪,但是只能最多再活三年,我宁愿多受点罪,也要多活几年,丑山,你现在才十七岁,还不知道人一天天的老去后是什么样的滋味。”
丑山抹去了脸上的水,那或许是他的泪水,姬青君不能肯定。
丑山出生在胤伯候府中,从他来到人世,他就是一个奴隶,从小被欺负惯了,性格柔弱,姬青君很想改变丑山,至少要让他学会坚强起来,可他到现在还没有什么成果,对此,他几乎快要放弃。
丑山端起铜盆,喃喃道:“小人知道,七公子,小人这就退下了,你好生休息吧。”
丑山走后,姬青君笑了,他在笑自己,笑话自己的悲苦命运,他何尝不想像丑山说的那样安歇,可他偏偏就不能,有的人命中注定要和别人有不一样的地方,而他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
一声鸡鸣,姬青君再次接受了一夜无眠的命运。这种命运在他心里对于大多数的人们来说,都是不幸的,然而,这天下不幸之人何其之多,他也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就如同是百万浮萍中的一朵,无论在怎么在水面上漂流,岸边人们也不会注意到他。
梁伯候府的下人给他送来了一顿丰盛的早膳,可他一心只想要喝掉那碗放入了葡萄干、大枣和核桃,也许还加了一勺蜂蜜的甜粥。在过往的那些日子里,不论是遭受了父亲的毒打还是兄长的欺凌,吃点甜的食物总是能让他的心里好受些。
“小七。”这个声音属于姬青君的大哥。他的大哥走到他的身边,看起来精神很好,实际上,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姬武精神差的时候。
“兄长来了,”姬青君平淡无奇地叫了他一声,眼睛看着甜粥里面的红枣,“有什么事吗?”
姬武说道:“小七,我收到了父亲的密信。”
“密信上说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吗,”姬青君喝了一口甜粥,“还是说有什么事情需要交给我去办。”
姬武看着弟弟的眼睛中从来就不会缺少鄙夷和轻蔑:“你和我们一起去了王都过后,还要继续北上。”
姬青君心中一凛,说道:“北上?你要我北上去哪里?”
“去阴阳城。”姬武道。
“去阴阳城做什么?”姬青君意识到事情不那么简单。
“你到了王都后,去九川居找一个叫漪白的人,”姬武道,“说出你的身份后漪白会给你一批货物,你去把那批货物送给北幽节度使大人。另外,去北幽府的这一路上不要让不相干的人知道你的身份,见到了公孙左后也不要说你是姬青君,就自称是外地商人胤小七,想要用那些货物买下北幽府的一些无主荒地,听到这些,公孙左他自会明白的。”
“兄长,”姬青君不想带着疑虑北上苦寒之地,“我可以知道那批货物是什么吗?”
姬武瞟了一眼弟弟,说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只是一些黄金玉器和绫罗绸缎,还有几个从西域叶兹国那里买来的美姬而已,权当作是送给公孙左的诞辰贺礼了。”
姬青君头脑立刻反应过来,说道:“我们姬家就这样去结交一个掌管着上万兵马的封疆大吏,难道兄长就不担心这样会让你受到天子忌惮而失去淳州军务卿的职位?”
“这也正是我要你去的原因。”姬武冷笑道。
“什么意思?”姬青君问道。
“你叫姬青君不叫姬武,而且在朝廷中没有职位,夏侯喜的那帮爪牙不会时刻注意你的动向。”姬武扫视了弟弟一眼。“你这副模样只要不跟在我和父亲的身边,没有人会认出你是胤伯候的第七个儿子。”
真的吗?也许是真的。姬青君在心里自问自答。姬武的这两句话,只不过是再一次地提醒他,他在这么多年以来,只不过是这个辉煌家族中的一个累赘。
“兄长,那你就不怕让小弟代表姬家去给公孙左贺寿,”姬青君不无揶揄地说道,“会让公孙左觉得姬家这是在轻视于他吗?”
姬武的眉头一皱,目光如同刀锋,他看了姬青君好大一会儿,姬青君也看了他好大一会儿。
“小七。”姬武一把抓住了姬青君的衣襟,将姬青君提起来,就像是提起一只猫那样的轻松。“你要是不愿意去北上,为兄现在就送你去地狱里如何?”
姬青君直视着姬武的双眼,毫不避让,等到姬武放开了他的衣襟后,他才冷静地轻声说道:“但愿天帝保佑,小弟这次北上不会给你们带来新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