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正凶猛地吞噬着莲台县。
南轻萧向家中拼命跑去,两旁不断坍塌的房屋让他感觉到窒息,他赶到了家门口,火势还没有蔓延上去。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菱歌肯定早就逃出来了。
他在心中不断祈求着。
但命运没有垂青薛紫娘,她倚靠在墙边,头发散落开来,左腹插着一把黑刀,已经没了呼吸,周围还有几具士兵的尸体,戴着郡城士兵独有的虎头兜鍪。
南轻萧顿时感觉有根线断了,变成一具僵硬的木偶,通红的柱子砸到他身上发出烧焦皮肤的嘶嘶声,他也丝毫没有反应,只是缓缓地走向薛紫娘,然后跪倒她身前。
他轻轻地替薛紫娘整理好柔顺的头发,擦干身上的血迹,然后深情的亲吻了她。随后他将她抱了起来,埋在了县城中心一处静谧的花园。
南轻萧在土堆上放上了一株薛紫娘生前最喜欢的紫罗兰,那株紫罗兰随风颤动着,宛若在哭泣般。谁知刹那间,大株小株的紫罗兰从沃金土里涌了出来,将这里变成了一片紫色的海洋。
南轻萧仿佛被捅开了一个大洞,悲伤喷涌而出,他趴在薛紫娘的正上方,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
殷舍离站在辉守阁的最高层,眺望着被火海吞没的三个县城。
突然身后的侍卫一个接一个的倒下,瞬间就只剩殷舍离和月光下那名充斥着杀意的男子。
“没想到还有人能走到这里来。”
殷舍离扭过头,楞了一下,由吃惊化为一道苦笑:“原来是你啊。”
南轻萧披头散发,持着一把黑刀在地上托出一条长长的血痕;脸上两条泪渍仿佛被大火烧干,深深的烙在了上面;咬破的嘴角依旧流淌着鲜血,眼神空洞得似一个只知杀戮的动物。
“为什……为什么……”南轻萧的嗓子已经由于哭喊失了声,那感觉像是咽下枯树皮被割破了喉咙。
殷舍离沉沉地叹了口气,说自己也想知道为什么。
他若无其事地招呼南轻萧歇歇,反正现在也就他们两个人了,晚一点杀他也不妨。
他告诉南轻萧,自己知道老百姓都怎么议论这场内战的,说恶鬼泛滥的、说土地污染的、外来入侵的、还有什么夜观天象,青疾一族必亡的……
他反问道南轻萧,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南轻萧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在心里用刀光描绘着等会儿是横着砍还是竖着劈。
殷舍离手扒在阳台的栏杆上,看向那被火光照亮的方向,口中吐了一个字——欲。
“人心太可怕了,我是多么为他们着想啊,打造这么一个世外桃源——衣食无忧、远离战乱、定期从外界引进最新的技术、邀请手艺精湛的匠人、专门设立军队来对抗野鬼……我真的是想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啊!我有这个责任,这就是我的使命。可结果呢?不知足啊!”殷舍离越说越激动,使劲用手砸自己的腿。
“你知道吗?三万叛军里,近一半都是志愿加入的普通老百姓。每个人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想要获得更高权力的;想住更大房子的;认为外面的瘟疫、战争,饥荒都是我骗他们、想要将城内与外界打通的;想要去外面娶老婆的;不知战争为何物想要试试胆的;还有一群被谣言搞得杞人忧天随波逐流的……单纯的可怕!无知的可怕!丑陋的可怕!”
南轻萧听着听着,眼睛居然恢复了一点神色,似乎是被这荒诞的现实用力扯了回来。
这些都是都尉刺棘潜伏多日得来的消息,殷舍离知晓后,随即派出刺棘带着部分精锐部队前去谈判,嘱咐他们能满足的条件尽量答应,心想着大部分人都是一时兴起,心底都是向善向和的。
可没想到,叛军一开始就没想和谈,他们在谈判桌上的杯中和杯身下了双重猛毒,然后乘刺棘不备先砍下其手臂,再剁下其头颅,还在进攻当天插在了军旗上,招摇过市。
殷舍离看见那骇人的场景,双腿一软,眼前一黑,差点倒了过去。那把利刃不仅插在头颅上,更是刺穿了殷舍离的心脏。
都尉“刺棘”,原名殷满集,是殷家的独子。
但那些貌似雄心勃勃,无所畏惧,不知满足的叛军在快要被砍杀的时候,嘴里就只剩毫无尊严、卑微至极的求饶,眼神里那似乎能燃烧不止的欲望之火也被恐惧浇灭。想到这里,殷舍离就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告诉南轻萧,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人类是多么矛盾、多么可悲的生物。
看见远处有山就想去征服,脚下多了几步台阶却抱怨个不停;刀砍在别人身上觉得那是壮举,是潇洒,砍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叫做疼;而辉夜城就像大海中的陆地,岸上的人想去拥抱海浪,要淹死的人却渴望回归。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没有失去过就不会懂得珍惜,连和平久了居然也去向往动荡。
贪婪、权力、酒色、嫉妒、虚荣……那些蠢蠢欲动的欲望的种子竟然能滋生这么浓厚,这么纯粹的恶意。
而自己,就是他们欲望的牺牲品。
多么不知足啊,多么不堪一击啊。
人心。
在经历了永夜般的绝望之后,殷舍离重生了,他决定屠城。
既然恶意是这么容易生长的,那就从根源抹消掉,他打算只留下一百个婴儿,从此世间再无大漠碧海,再无彼岸他方,只有“不还森”,只有“辉夜城”。
无求则无欲,他想创造一方“净土”,把人性多余的枝条都切掉的,毫无色彩的“净土”。
南轻萧这下是明白了,一群疯民毁了殷舍离,疯掉的殷舍离想要毁掉辉夜城。
扛过了鬼潮、抵过了天灾,却没躲过人祸。
他摇着头,叹着气,叹这所谓的世道、叹已身陷罗生门的殷舍离,叹再也回不来的薛紫娘。
殷舍离本想让这剑客同他一同建立新的秩序,结果被果断拒绝了。
无奈的一城之主脱下麒麟纹的华贵紫袍,露出铁叶明光铠,戴上虎头兜鍪,胸前的护心镜上双叶祥云的造型赫然在目。他掏出一把黑刀,上面布满奇特的花纹,宛如一双双炯刹的眼睛,寒气逼人。
殷舍离是家族中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四岁就用匕首独自干掉过野鬼,他用三破刃斩鬼无数,但还是第一次用它指向人。南轻萧也手持黑刀,砍向的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丧失了人性的恶鬼。
月沉日升,两人交战整整持续了四个时辰,远处的烈火都已燃尽了生命,辉守阁的拼杀声却仍在空城上方阵阵回响。
南轻萧的刀最终还是没抵抗过三破刃的猛攻,在一次拼撞中断裂开来。
殷舍离趁着这个空隙,一个箭步上前,猛的挥刀劈了过去,南轻萧来不及躲闪,条件性的伸出右手格挡,在魔眼黑刃的无情斩击下,胳膊就像本不属于身体的一部分,独自飞了出去。
“放心吧,我会让你好好投胎的。”殷舍离很真诚的说着,有点可惜眼前的年轻人。
接下来便是单方面的嗜虐,三破刃直冲冲的插入殷舍离的腹中,在其中搅动着,深入着,疯狂地舔舐着那温热的血液。
谁知南轻萧一挺身,让整个刀刃都划过自己的脏器,接机逼近殷舍离,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环抱住他,一起冲下了身后的高台。
殷舍离摔得血肉模糊,而南轻萧带着一丝浅笑,闭上了眼。
太阳升起,一把朝天而立的黑刃独自伫立在辉夜城,流淌着泪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