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心疼狗,也心疼小瘸子。给狗起了个“黑龙”的名字,威武又霸气,试图弥补它比别的狗少了一条腿的缺憾。
老头也同样心疼小瘸子,每次都端端正正、认认真真地一声一声唤他的乳名——“小豆子”。
小瘸子喜欢黑龙,也和这个和蔼可亲的老头渐渐亲密起来。
可大家却很不喜欢老头,见了他,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这老头的窝棚里横七竖八躺了几个等死的伤兵。
他成天混迹在这些死人、活死人、等死的人堆里,人人都嫌他晦气。
老头叫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姓郝。
晦气归晦气,但没有人不承认郝老头儿倒的确是个好老头儿。
郝老头儿膝下独子郝俊熙征兵时从了军。
郝俊熙所在的军队打到南境,郝老头儿就背着锅碗瓢盆跟到南境;
军队退到西京,郝老头儿就又背着他的破铜烂铁跟到西京。
直到郝俊熙的军队在永安城溃败,人群作鸟兽散,郝俊熙下落不明,郝老头儿便长久地留在了永安城,一面追寻着儿子的下落,一面也救助了不少伤兵。
郝老头儿收留了很多溃兵伤员,每次看见他们,就像看见儿子。
他用从三流大夫那里学来的方法给他们包扎上药,一面心疼,一面默默祈祷俊熙平安健康,不要和这些遍体鳞伤的伤兵一样遭罪。
这些伤员有的还很小,一张稚气的娃娃脸上却早已了无生气,两眼之中尽是沧桑,恍惚之间会以为是那些衰老得快要腐朽的灵魂钻进了这一个个年轻的皮囊里。
他们那毫无生气的眼神看得郝老头儿胆战心惊。
但他还是变着法让他们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让他们活过来的机会。才能驱逐眼睛里的那些空洞与萧瑟。
于是溃兵们打劫永安城,郝老头儿打劫溃兵。
郝老头儿长得很像牛,一双眼睛温润又宽厚,无限慈悲地看着人。就这么湿哒哒地洇湿人的心。
他眨巴着皱皱巴巴的一双牛眼,讪笑着晃了晃手中空荡荡的篮子,露出乞求的神色,不好意思地低声开口,“轻舟,我那儿的伤员再吃不上粮就撑不住了。”
他颤巍巍地伸出三根手指,“都喝了三天水了。”
郁轻舟挑起眉头,撇着嘴不耐烦地开口,“跟我有什么关系?横竖他们又不是我儿子,我又不是他们老子。”
郝老头走近,焦急地用手扯扯衣领,指了指郁轻舟,“我老儿不认得几个字,但你们打仗的衣裳我是认得的。你们的衣裳,一样的。”
郁轻舟低头瞥了一眼从汗渍、油污之下依稀能看见的那几个字“长安军”,心中一沉。
眼前闪过刚进长安军时一起冲锋陷阵、出生入死的兄弟们的面容。
明明说好一起回长安的,如今却只剩下他一个人,困在这沼泽泥塘之中,半死不活。
郝老头儿一步迈到近前,指指郁轻舟身上的难以分辨的那几个字,低声说道,“你们衣裳是一样的,是同袍。
是共生同死的同袍弟兄。长安他们是回不去了。你也希望你的同袍最后几天多点体面吧。”
长安军,是除了五虎将率领的北军之外最勇猛的军队,曾拒西凉虎狼之师于关外。
如今三千勇士,魂归西天,长安军早已不复存在......
郁轻舟脸上松动了些,别扭地转过头去把自己手中的米粮扔过去,不自在地低声斥道,“闭嘴!臭老头儿,废话怎么那么多?拿去,别烦我!”
郝老头儿捡起落在脚边的布袋,朝郁轻舟拱了拱手,皱起眉苦口婆心地向郁轻舟说道,“轻舟,得空上我那儿看看吧。
长安军没剩多少人了,他也撑不住多少时候了。长安他是回不去了,同袍一场,见到长安军也算是回家了。”
郁轻舟垂下眼皮苦笑一声,“长安不安,这天底下哪儿还有家?”
他自己也知道长安早已非昔日那个繁盛的长安,现如今的繁华底下全是一击即散的、虚假的安逸。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是横了一条心想回去,也许是还想看看那片天空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清浅祥和。
现在郁轻舟最讨厌的郝老头儿从板车后头抬起一张汗津津的脸,见到郁轻舟把板车停在平稳处掀开上头遮盖的白布。
一具身着军服的尸体躺在上头,郝老头儿翻了翻尸体的衣领,郁轻舟不用细看也知道,那上头定然也有几个和自己衣领上一样的字--“长安军”。
他知道从此长安军只剩下他一人了。
郁轻舟只认得这身衣服,躺在眼前的这张脸郁轻舟并不认得,郝老头儿老是让他去看看,他从来没去过。
他认得的那些脸庞全都湮灭在硝烟战火之中了,再也回不来了。
郁轻舟不做声,悄然盖上白布把那张脸遮住,把那身衣服遮住。
小瘸子和黑龙瘸狗在前头拉,他和郝老头儿无声地在后头推着板车。
街上的人对这场景早都司空见惯了,死亡在这里是最不起眼的事情,尤其是这群衣衫褴褛的溃兵,每天不知要倒下多少。
唯一一个没有对死亡视而不见的人就是郝老头儿,他佝偻着风残的身躯,将一具具倒下的身体拉倒城外安葬好。
在这裳漏腹饥的乱世,他居然还能在每座坟前立起规整的墓碑。
三人一狗很快就将平板车拉到了城外,这地方已经有很多隆起的土包,土包前规规整整立着一块块牌子,上面写着,“张立人”“吴戈”“王传发”......
郝老头儿看好地方之后,抬脚轻轻在地上跺了跺。
黑龙摇摇尾巴,轻车熟路地伸出两只前爪刨坑,小瘸子也下去帮忙,一个简陋的坟冢很快初具雏形。
郝老头儿想把尸体拖下去葬了,但俗话说死人比活人重三斤。这死尸四肢又僵硬,两只手蜷得鸡爪子一样,拉了几次也没有拉动,反倒是折腾出一身汗来。
小瘸子见状跑过来帮忙,郁轻舟往后退了几步,抱着手闪在一边看着,没有半点搭把手的意思。
郝老头儿有些错愕,“轻舟来搭把手啊。”
郁轻舟把手一摊,无所谓地耸耸肩,“你几时见我插手过死人的事情?”
郝老头儿叹口气,皱眉低声嘟囔,“那可是你的同袍兄弟。”
郁轻舟瞥了一眼那具僵直的尸体,“同袍又如何?埋下去不就是一把黄土,谁还记得他。现在都没人认得他,这年月最不缺的就是死人。”
郝老头儿不说话了,和小瘸子两个人吃力地将尸体埋起来,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木牌,一笔一画地写着,“长安军李子真之墓”。
郁轻舟探过头看了一眼,“老头儿你还是认得几个字的嘛,居然没写错字。”
郝老头儿恭恭敬敬地鞠了几个躬,拿出三根清香插在木牌前,这才回答道,“可不敢错哩,万一日后太平了家里人来寻,没有名字可怎么办。”
郁轻舟走过来打量着木牌,笑嘻嘻地说,“字写得还算规整,我把我的名字也教给你,万一哪天我这条小命撂这儿了,你也给我找个安身之处,也算我没白接济你。”
“呸呸呸!你这娃娃怎么尽说不吉利的。”郝老头儿啐了一口,“我这把老骨头这个年纪了都没想着这事儿,你才二十三岁,怎么尽说丧气话。”
郁轻舟不理他,捡起根枯树枝一笔一画在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诺,老头儿你看好了,‘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的郁,这轻舟二字是......”
“我不学,”郝老头儿打断他,“你和我儿子一样大,我在永安城等他大捷归来,我等你们都平平安安回家。”
听到回家二字,郁轻舟笑了,他拿起棍子指着前方,“老头儿,你别忘了把我埋在朝着长安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