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利克斯坐在一把熟山羊皮包裹的扶手软椅上,笑眯眯地倾听父亲那细心而亲切的谈话。老这么默然不语、静止不动地坐着,他受不了,便站起来,极为亲热地望了望老人,略带嘲讽地对他说:
“刚才你对我讲的这一切,‘都是用来装饰我灵魂的文献’。现在,我也应该知道,它们对装饰我的身体和促进我的健康也是有益的。”
堂拉萨罗非常生气,不愿意再讲了。
“因为你的偏爱,”儿子叫道,“使我想起了堂吉诃德先生对他随从的告诫!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这么不厌其烦地叮嘱我,好像是要我去西印度旅行!”
“这还不够哪!你又浮躁又粗心,我不喜欢你这样!我不是开玩笑,但我必须强调说,要去拉·奥尔梅达庄园,必须经过阿尔姆德莱斯。”
“是的,这我知道。我必须在阿尔姆德莱斯过夜。”
“你得经过阿尔姆德莱斯……你让我说完。我表弟爱德华多住在阿尔姆德莱斯。从打你回来,你就知道他对我的要求:‘一定叫孩子到我这儿来,让他在我的庄园里锻炼一下,之后你不知道他的身体会有多么宽阔、结实、健康。’既然你不是去他的乡村,而是去卢加达姑妈的乡村,那么如果你在她家停留只是为了过夜,那么未免太失礼、太无情了……”
“那我就去客栈,反正一样……”
“可是我的希望是你能去她那里住几天,至少住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一个晚上就不少了!你说呢?”
“我说什么?”
费利克斯又坐到他的椅子上,摇着双肩,冷淡地嘟哝说:
“我不明白!阿尔姆德莱斯有什么奇迹?我在那个村子里能干什么?只能耽搁旅行,你们却又催着我动身……”
“我关心的不是阿尔姆德莱斯,而是你爱德华多叔叔!”
“爱德华多叔叔又怎么样!”
“看在主的份上,费利克斯!怎么的,难道你不记得他、你表妹和堂娜康斯坦莎——她也算是你的姑妈——还有她儿子西尔维奥吗?”
“我几乎都不认识他们了……我小的时候,有一个夏天是在他的庄园度过的。我不愿意到那里去做他们的贵客。”
“什么,贵客?”堂拉萨罗叫道。
他像猛兽一样怒不可遏,不禁在古色古香的桃花心木写字台上狠狠地砸了一拳。把放在文具里的银钵上的羽毛笔震掉了,窗玻璃也震动起来,像刺耳的低音弦一样作响。
费利克斯站起来,笑着拥抱着父亲,说:
“什么事,什么事我们都可以做,千万不要吵架,不要发火!”他吻了父亲那苍白、隆起的前额。他那一头平直而高贵的白发在油灯光里闪着银色的光辉;那盏灯又圆又大方,不仅像堂拉萨罗这么富有和尊贵的人的书房里用它,饭堂或农民的家里也用它。“瞧你的额头!像穹窿屋顶一般威严,像圣像、白鸽翅膀、河边的大叔等等那么光滑和芳香……散发着父亲的气味,你的气味。完全是你的香味……”
“费利克斯,费利克斯,放开我!”堂拉萨罗叫起来。
“你闻到你戴的帽子的香味了吗?跟你不光亮的前额上的香味一样,对不对?闻到这香味会让人愉快、平静!让母亲说,让我母亲说嘛!”说着就高兴地喊他母亲。
拉萨罗先生努力克制着,不让他那副严肃的面孔化为笑脸,但是他的心灵里却唱着一支高亢而幸福的爱之赞歌。为了克制笑意,他紧紧地咬着牙,将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办公室上那个吓人的铜狮子。
“你要是再这么咬着牙,你会把自己咬伤的!”他儿子提醒他说。
于是父子俩爽朗地笑起来。两人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声音洪亮,笑出了内心的幸福。
“我们这样争吵,彼此平等,简直像两个男孩、两个朋友,这样可以使你返老还童,你不喜欢吗?当然,你比我大得多。”
母亲和杜尔塞·诺勃雷姑妈一前一后走过来,她们想看看这幸福的父子二人为什么吵架。
“你永远是这么快活!……吉祥之神保佑……吉祥之神保佑!……”
“他总是保佑我们,我圣洁的老姑妈!你从来也不说保佑什么,吉祥之神该保佑什么呢?”
“不知道,我不知道,”堂娜杜尔塞抱怨道,“不过,今天,儿子同父亲一块儿这么胡闹,我不知道好不好,你的儿子还是孩子!……拉萨罗,你记得我们那种严肃的教养。在从前……”
“不是胡闹!”费利克斯兴高采烈地打断了她的话,“你的脑袋里充满了预兆和忧虑!‘在从前……’两百年前你也会这么说,来责备你的某个侄子。你一直作为一个幸福的女人生活着,你一丝不苟地相信圣母颂中的一切话:‘我们这些夏娃的流浪的儿子在呼唤你;我们为你叹息、呻吟和哭泣,在这个愁泉泪谷里……’哎,姑妈,让真正遭受痛苦的人们去呻吟和哭泣吧,但是你也好,我也好,我们都不是痛苦之人!……”
“费利克斯,费利克斯,别惹你姑妈生气了,不要拿神圣的东西开玩笑了。”堂拉萨罗说。他拿来一张纸,把羽毛笔在一个塔拉维拉人盛墨水的巧克力杯里蘸了蘸。那只精致的大玻璃墨水瓶始终像新买来时那么干净。
费利克斯拿起可怜的夫人堂娜杜尔塞·诺勃雷的一双容易干燥的手,开心地数着发红的冻疮疤,并低声说:
“十二、十三、十四……十八……多极了,姑妈!吉祥之神啊!”
又瘦又小、脸色苍白的母亲温和地训斥了他。
堂拉萨罗写完了电文,他把笔在每个字上停了一下,然后扮了个严肃的鬼脸,把纸撕了。他写的是通知爱德华多叔叔费利克斯动身的电报。费利克斯知道后叫道:
“你把它撕了是因为你写错了吗?生活处处有不愉快的事,对吗,堂娜杜尔塞·诺勃雷?”
“我把它撕掉,是因为我不愿意用十五个字。”
拉萨罗先生正确地使用和遵守了自己的权利和义务,这全是生活中的习惯。据说,事无巨细,只要做到这一点,一个人的美德就达到了崇高的、宝贵的水平。
拉萨罗先生重新写了电文,并读了一遍。女人们点了点头,表示赞成。
后来,堂拉萨罗和他妹妹谈起童年时代喜欢的地方拉·奥尔梅达庄园。主啊,那时他们有多少伙伴啊!在夏日的夜晚,在父母的看护下,他们可以在辽阔的田野上兴高采烈地玩一阵。父母坐在宽敞的柱廊下,佣人和农夫们围绕他们。孩子们的叫喊声不时地从高山上传来。那些山耸立在古老的住宅后面,看去黑糊糊的令人恐惧。那时,吉列尔莫对他们说,他们的喊声被回声反射回来。“回声,”他怀着古希腊山林中的仙女的沉重心情说,“是一个身穿孝服的男子,他在荆棘丛生的悬崖断壁上跳跃,绕过一个个山丘,胸膛里携带着一切创造物的声音,总是把他们的声音送还他们。当一个声音消失,他便觉得一块肉死了。当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他便只发出一道巨大的声音。这声音谁也听不见,像雾一样消散了……”小兄弟们望着山里的幽灵都惊呆了。大哥哥们则嘲讽地微笑着,面带着迷和恐惧的神情听着他讲述……在茂盛的榆树下亲密而幸福地在一起的那六个孩子,只剩下了三个,即住在这里的堂拉萨罗和杜尔塞·诺勃雷,以及系着忏悔和慈善的腰带在印度的医院里了却尘缘的卢西娅。其他的孩子后来的生活和死亡是多么不同啊!作为长子的佩法罗,是拉·奥尔梅达庄园的继承人,其美德异乎寻常,死时只留下了圣洁的名声。路易斯做了大胆、严肃、博学的化学家,在他那地狱般的研究室里烧伤了眼睛和双手。深受大家喜爱的吉列尔莫有一颗冒险的心灵,心中燃烧着理想之火,在神秘而可怕的爱情冲突中被杀死。
我们的奥尔梅达!古老的奥尔梅达,对他们来说你是多么沉默,多么遥远,多么衰弱啊!
兄妹俩神情忧伤,他们抬起湿润的眼睛,在记忆中看到了故乡的可爱而神圣的景色。堂娜杜尔塞·诺勃雷含含糊糊地说:
“波苏那!你还记得波苏那吗?就是我们的教堂所在的小镇,它的墓地周围环绕着樱桃树。”
“不错,是波苏那!”费利克斯叫道,“我没有想起来!敏捷地绕个弯儿我就能到波苏那,从这儿去拉·奥尔梅达庄园,不必担心经过阿尔姆德莱斯了。因为在我心里还保留着一种对爱德华多叔叔的姐姐的不愉快记忆!我决定走波苏那那条路!”
“费列克斯,看在圣玛利亚的份上!”父亲叫道。
“费列克斯,费列克斯!”母亲斥责地说。
“吉祥之神啊!这个家何时才能安静哟!”堂娜杜尔塞·诺勃雷哀叹道。
“我后悔犯了那个过错!”费利克斯说。
他笑着吻了那几个人低下的头,出去了。杜尔塞·诺勃雷姑妈内疚地叹着气:
“那是他永恒的快乐,天知道……天知道!”
经过灯光已熄灭的古老客厅时,费利克斯望见了他眼前的大海,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把海水映红,一团椭圆形的、被波浪冲击的、十分苍白的火光在水里燃烧。一层轻盈的烟雾在辽阔的天空上飘荡,在月亮附近像珍珠母一样闪着微弱的光亮。黑夜将费利克斯的目光带向远方,把他心中的嘈杂的欢乐声除去,留给他一种会集着寂静和美丽的快乐……
在漫无边际的大海吸引下,费利克斯离开窗口,拿起帽子,走了出来。空气中仿佛飘浮着新换的熏香罐里的花草香味。他同样也闻到夜晚的空气中飘散着美丽的女人堂娜贝亚特丽丝的气息。在费利克斯想来,贝亚特丽丝是最不幸的、最痛苦的、最苍白的女人。
一群群在街头闲逛的快乐的市民向海边走去。这时的大海像冰雪覆盖的湖面一样洁白、安静。也有一些人走向周围的小果园。月光下的小果园都是迷人的花园或格思摩尼[1]式的神圣小果园,它们白天显露着它们那贫瘠、干旱的土地,地上长着枯萎的大麦和豌豆,偶尔有一棵弯曲的、该死的无花果树。在多淤泥的绿水塘和被石头与大荨麻占据的水池旁,只有粗壮、火红的老鹳草开着花。
被芳香的夜晚而陶醉的人们不去欣赏夜色,而只是像不安静的小羊一样望着自己的影子唱歌、跳舞。人们和费利克斯交臂而过,费利克斯下意识地对他们微微一笑,微笑里现露出一种兄弟般亲切的同情心;人们并不理会他,只顾兴高采烈地欢跳,因为也许他们带来了一篮篮的美味菜肴、浓烈的葡萄酒和新烤的面包,准备在防波堤上进晚餐。
远方一处散步场的音乐声随着微风飘来,一团发亮的尘烟像睡觉似的浮在那里。
在住宅的门廊里,有人在坐着吸烟,争论着解决问题的办法;有人在打呵欠。费利克斯从一家事务所半开的栅门前经过,事务所很朴实,有两把破扶手软椅,一个经书架,架子上放着一本绿皮大书。写字台就像一个铁笼子。一个脸色特别苍白的小男孩低着头,盯着一个男人毛茸茸的胖指头。那个男人气愤地重复着:“如果把被除数去掉两个数字……”但是他把“数字”读成了“叙字”。小男孩却心不在焉地望着不停地飞舞、扑打着煤油灯的苍蝇和飞蛾。母亲穿着皱巴巴的衣服,敞着怀,在一把用稻草扎的扶手椅上打瞌睡。在黑糊糊的门口,水波似的白色月光照着铺地的瓷砖。
费利克斯痛苦地走开了。非凡的夜晚全被忘记了!他望着夜空,觉得夜色又高又孤独,像堂娜贝亚特丽丝那么苍白……可怜的人们啊,还没有得到他“教母”那样的幸福!费利克斯渴望爬上一座高高的山顶,从那里总能看到她在满月当空的宏伟而神圣的夜色里的生活。
他沿着一条宽阔的、路边长着棕榈树的大街往上走。“他”的住宅就在上头。那幢宅子洁白、高大,有突出的阳台和设在平台上的望海塔。望海塔高高地耸立在小果园茂密的树冠之上。
费利克斯一直走到住宅的墙下才停了下来。兰伯思和胡利娅出现在门廊的红台阶上,然后向节日的娱乐场走去。贝亚特丽丝站在大阳台上望着她女儿。费利克斯进门时,夫人没有看见。一个女佣人让他去了餐厅。那是设在夹层里的圆形房间,有脚壁板,有用奇异的不鲜艳的木头做的嵌板式顶棚,像唱经处或市政大厅的顶棚;墙上挂着根据泰尼耶[2]和戈雅[3]的作品制作的壁毯。光线几乎都集中在光滑的银器、玻璃制品和碗橱的精致陶瓷器上。瓷器、金质器皿、托盘和石头瓶子,亮光闪闪。那光辉不但来自金色的灯盏,而且像来自如此巨大的财富。
费利克斯从敞开的窗口欣赏着在月光的薄纱下沉睡的花园。
堂娜贝亚特丽丝走过来。刚才,她丢下晚餐,为胡利娅整理衣服,然后又站在阳台上望着女儿出去。
“‘教母’,我这次来访,你怪我吗?是月亮让我走出家门,像故事中讲的迷失在林中的孩子一样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她把他拉到桌前,让他坐在她身边,笑了笑对他说:
“你会看到,那个可怕的故事结束时那个可怜孩子会得到奖赏!”
一个身穿黑衣服,袖口和领口绣着白花边的女佣人送来了雪糕,其形状似两朵草莓花,花瓣卷曲、细薄,做得极为精巧。
然后,“教母”又亲自为费利克斯端来流着糖汁的巴旦杏仁糕和上等葡萄酒,随后又给他拿来她的果菜园里产的水果;水果的香味和夫人手上的香味一样沁人心脾。
费利克斯这个晚上比任何时候都更明显地注意到包围着堂娜贝亚特丽丝的、她所拥有和独自享受的、与一切虚荣心无关的豪华而高雅的陈设。他不由得把这个家园和他父母的家做比较。那个家也是富有、高贵、与众不同的。但是那些过分严肃的房间,那些穿得干干净净、不好相处、按照农村的习惯把围巾系在腰间的女佣人,毕恭毕敬的来访者和杜尔塞·诺勃雷姑妈的叹气,都不会使人们的想象超出拉·奥尔梅达庄园的乡村。与此相反,堂娜贝亚特丽丝的宅第却像女王奢华的囚禁处,而他就如同优美的新神话中的英雄……在父母家里,也吃味美可口的雪糕,但是当然了,并不常吃,而且是装在俱乐部的普通凉水瓶里——里波尔先生参加了该俱乐部的领导委员会——冷饮用又矮又大的蓝杯子喝。堂娜贝亚特丽丝的冷饮在铝管里凝结,铝管闪着像星星那样的暗淡光泽。冷饮用贝壳那样带皱纹的小底双耳金杯子喝。
如果贝亚特丽丝不打断他的思绪,费利克斯一定会崇拜到极点的。
“你父亲的一位朋友已通知另一位朋友,你将提前到达拉·奥尔梅达庄园。”
“不错,我明天就动身。我想象着我在一个肯定能让我回忆起我教父的卓越精神的地方,过艰苦的农村生活,将很高兴地前往。我非常爱你,你要是留在这座金色监狱里,我会拒绝这次旅行的。你别走,还有时间。想想吧,你必须在海滩上那些难以忍受的雅士中间度过四个月!”
“我知道。所以最好是离开这种奢华的生活和嘈杂声,到拉·奥尔梅达庄园任何一个角落去!”
堂娜贝亚特丽丝克制着并非由衷的微笑,避免再说什么,站起来望着美丽而平静的小果园。
费利克斯想爬到塔上去看看整个夜色。她同意了。随后两个人便去了。观海塔上只有一个房间,里头摆着几个像床一样又宽又长的沙发,一张镶嵌细工的小桌,一个落满霜花的信号灯。窗子具有尖拱的神秘线条,突出墙外的阳台环绕着建筑物。站在阳台上,他们的眼睛可以自由地观望:从城市上空看到乡野。现在乡间的别墅闪着白光,别墅周围长着又黑又尖的意大利柏和树冠弯曲的棕榈树。远处的群山仿佛披着新教徒的面纱,或仿佛笼罩着可以融化、可以消散的气体,期待发现新的地平线。向东面望去,广阔的海面像一张没有光泽的银板,远方的海水像荒凉的北极那么纯洁而神秘。
贝亚特丽丝和费利克斯一动不动,沉默无言地欣赏着神圣的夜色。他们觉得自己是置身在一颗星球的边缘,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于是忧伤地微微笑了笑,彼此望了望,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月亮、黑夜和无边无际的天空。当想起他们映在清澈如镜的蓄水池中的眼睛时,都不由得震颤起来。
在大海的寒光中,出现了一条汽船的黑色轮廓。桅杆上有两盏小灯像两滴月光一样闪烁着。这条似乎只沿着美丽的崇高航线前进的大船让费利克斯深感不安,心里像刀割一般难受,因为他马上就要离去了。
“你们的船看上去一定像这条船,因为那时月亮还很大。”
贝亚特丽丝说:
“到那时,你就已经在你的家乡了!你要是愿意,我们可以在同一时刻望着在月亮旁边闪烁的那颗星相互问候。你要记住!”
“教母!”费利克斯叫道,同时把额头放在了堂娜贝亚特丽丝那只不顾冰凉的栏杆而裸露的胳膊上。
贝亚特丽丝望着他的金发,突然为那种既幸福又痛苦的失落感不安起来。她感觉到他那湿润而灼热的嘴唇,好像她的全身都受到了亲吻。她不得不轻轻地撤回她那受到爱抚的胳膊。她抬起头望着天空,喃喃地说:
“我们站得多高,离天多近啊!天空仿佛是一片把我们吞噬的大海!”
她说话时声调颤抖、柔和,语调像小女孩,讲得很慢。然后她离开那里,走进房间的阴影里。
费利克斯望着整个苍穹。夜空的纯洁、寂静和宏伟穿透他的肌肤,一直达到他心脏最隐蔽的角落,他觉得在接受一次神圣的洗礼。
他把身子转向堂娜贝亚特丽丝,看见她沐浴在洒在长沙发上的月色里。
他推开玻璃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白中带蓝的、肃穆的房间。贝亚特丽丝身上华丽的色彩消失了,变成了婚礼服的明亮洁白色。
费利克斯用双臂抱住了她。她觉得两个人是待在一个天体的幽静的宫殿里,天体的光芒柔和地照耀着他们。他产生了一种神奇的感觉:觉得他拥抱着一个赤裸的人儿,一个用月光和素馨构成的人儿。他不禁叫道:
“你看天空,月亮被拥抱着,天哪!”
两个人既疲惫又发狂地倒在了宽敞的丝绸座位上。朦胧的月光笼罩着他们……
整个深邃而明亮的月夜是他们相爱的花烛和幽会处。
后来,他们起身的时候,双双依然搂抱着。他们看见一团明亮的白云,其形状活像那个可怕的天使,就是把亚当和夏娃赶出天堂的天使。两个人啜泣起来。
“我的教母!贝亚特丽丝!”
他们走了出来,面对整个大地和天空,面对那位消失在云雾和月亮之间的天使,纯洁地接了吻……
梅特林克[4]的话在他们心中回荡:
“如果你们在拥抱你们所爱的女人时遥望星空,你们拥抱她的方式将与望着房间墙壁时的拥抱方式不同。”
注释:
[1] 格思摩尼,耶路撒冷郊外的村庄,有橄榄园。耶稣在那里被捕。
[2] 泰尼耶,佛兰德父子画家,父(1582—1649),子(1610—1690)。
[3] 戈雅(1746—1828),西班牙画家。
[4] 梅特林克(1862—1949),比利时剧作家、诗人、散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