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费利克斯爬上火车,走进唯一的一间头等包厢时,这辆从阿尔米那驶往阿尔姆德莱斯的既破旧又沉重的混合列车启动了。
巴尔迪维亚斯家的勤劳老仆人罗曼把主人的行李放在一个座位上。看到主人同教母告别,他很恼火,气呼呼地发牢骚。
费利克斯把行李放在火车的网状行李架上,然后疲惫地坐下来,擦额头上的汗水。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有两个旅客在盯着他。其中一个男人躯体肥胖,面皮苍白,眼睛又斜又红,由于一副可怕的或病熊的相貌,嘴也变歪了。看到这个人,他感到一阵心慌,勉强地向他打了个招呼。他是范·凯维尔德!不错,是凯维尔德;不过他是冒牌的凯维尔德,那个残忍的荷兰人早就死了,千真万确;坐在车厢里的这个凯维尔德,其实就是他和贝亚特丽丝一天下午看到的那个慢慢地走在妻子后面的男人。
他的漂亮女人坐在他身边。她的姿态、她的言语、她的白皙,甚至她那梳得十分光滑的浓密黑发,都表明了她的不幸和恐惧。她顺从地望着丈夫,她那昏暗的、天鹅绒似的大眼珠充满了同情心。后来,她的眼睛忧伤而疲乏地合上了。总之,那位夫人的整个面容使人联想起古代那些上釉的苍白而模糊的微型画像。但是那副童稚、胆怯的面貌却使她胸前的勇敢线条显得更加诱人和大胆。由于那件春天穿的薄薄的上衣,她胸脯的颤动明显可见。她站起来看一个掩映在大葡萄园绿油油的枝叶中的白色小镇。现在,她那光彩照人的优美体态完全展示出来了。但是如此优美的充满活力的肉体,却受到她精神上的恐惧和痛苦,有时受到丈夫目光里流露出的厌恶和妒忌力量的打击和压迫。冒牌凯维尔德望着她,妻子的全部掩藏着的姿色屈辱地化为了粗俗的疲惫姿态,身上穿的衣服甚至像女佣人的,样子粗糙不堪,衣服裁得很瘦,使肉体的全部生动的线条受到挤压、损害和窒息。她突然恢复了她的妩媚,表现出令人着迷的诱惑力。她不时地举起双手正正她那不听话的帽子,这时她那姑娘一般结实、浑圆的美妙胸脯高高地耸立起来,不难猜测她那藏在腋下的令人愉快的秘密。
费利克斯怀着十分纯洁的想象力甚至同情心佩服她,她身上的种种魅力竟然能支配凯维尔德。他不得不屡屡将自己的目光离开他,因为荷兰人的眼睛在监视着美丽的夫人和那个他怀疑是他的快乐的贪婪强盗的人。那种监视终于发展到尖锐的程度,因为她把身子探到车门外,腰身的曲线十分优美。她马上退回来了,机车冒出的烟熏疼了她的眼睛。为了减轻疼痛,她把一方精致的手帕在她那像草莓一样又小又红的舌头尖上浸湿,擦了擦眼睛。凯维尔德的怒火有多么旺盛,谁也说不清。只见他收紧颌骨,笨拙地、结结巴巴地说:
“你把什么丢失在车……外了,你把什么丢在车……外了?”
女人用温柔而顺从的目光望着他。
“你丢了什么……你到底丢了什么?……”
“她没有丢什么!”费利克斯面带微笑,大胆地插话说。
“那好,为什么,她为什么把整个身子都探到门外呢?她丢了什么呢?”
“凯维尔德,你也认为她什么也没有丢,对吗?”
“凯维尔德!你叫我凯维尔德?你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你是吉纳先生……吉纳先生!”
“哦,为你效劳……为你效劳……”
吉纳先生用他那一双歪斜的小眼睛询问着费利克斯。他的眼睛虽然暗淡无光,但也显露出他那头发稀疏的大脑袋瓜多么贫乏。
吉纳先生,吉纳先生!……“吉纳和里波尔”,阿尔米那教堂商场的一家出售粮食与咸肉的百货店的招牌上这样写着。吉纳的母亲是个胖寡妇,精明透顶的夫人、机敏的高利贷者和她儿子的凶猛守护人。她让儿子和他父亲——过世的老吉纳——的一个可怜的侄女结了婚。费利克斯低声对自己说,令人敬畏的寡妇规定了严格的家规,连儿子们的新房里也不放过……女人们都管他叫“吉纳母亲”。一只猫头鹰在商场的一棵老蓝桉树上筑了巢。桉树把它那散发香味的枝叶伸展到吉纳母亲的窗口……是的,“吉纳和里波尔”,众议员里波尔……
现在,费利克斯在串联着他的记忆……他是多么固执而愚蠢地认为那个人是凯维尔德啊!天啊!他们俩根本不相像!但是教母给他讲的充满着胆量、爱情和死亡的悲惨历史,甚至在吉纳先生的不幸相貌上也抹上了危险鬼怪的色彩。
他望着女旅客,她的全部关怀和妩媚都是为了那个男人。如果他不是一个凯维尔德那样的惯犯,在卑劣的品质方面很可能超过他。
望着面前这个不幸的女人,费利克斯的心中绽开着多么强烈的同情之花啊!他这样看待她,因为他认为她那忧郁而枯萎的美貌一定忍受着经常的折磨。和一切感情一样,就连同情心——由于极为深切——在费利克斯身上也会引起些许快感,他为阿达思对卢西费尔讲的那种快乐、那种高尚的快乐,即“把快乐传播给别人、传递给别人的快乐”而感到激动。所以,即使旅程很短,他也想减轻这两个陷入毫无激情可言的厌烦状态之人的痛苦,并使他们高兴起来。他向她们谈论人,谈论城市和书籍,并且在讲述这一切时怀着满腔热忱,当然注意使自己的表现像个严肃的男子汉,避免采用里波尔的方式。从吉纳的神情看,他可能没有达到目的,因为吉纳非常怀疑他的冲动,吉纳也观察他的妻子,而且目光十分严厉,他的眼珠子简直像钻进并消失在她那柔软的眼皮里了。
对费利克斯的讲述,他们毫无反应,他想再一次打破这两颗心灵中的坚冰,于是亲切地询问他们是不是去很远的地方。
吉纳只回答说他们就坐到阿尔姆德莱斯……
“和我一样!我也去阿尔姆德莱斯……”
吉纳又说:
“我们是去波苏那附近接受田产。”
接着,他便在妻子耳边窃窃私语。她打开一张报纸,开始慢慢地念报。
面对凯维尔德的反感和冷淡,费利克斯的善良意图减弱了。他再也不敢、也不想告诉他们想在夏天他也住在波苏那郊区了。
他缩在他的座位上,把他的精神抛在了一边。那个男人不接受他的友谊,避免提起凯维尔德。此时,只有堂娜贝亚特丽丝甜蜜地活在费利克斯的记忆里。他从自己的提包里拿出一张蓝丝绸似的薄纸,从皱皱巴巴的纸里拿出一块啃过的面包。
那天上午,他去向贝亚特丽丝辞行的时候,她和她女儿正在吃午饭。胡利娅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他望着她,听到了她那像黎明的鸟儿一般慌乱不安的声音。为了克制自己,为了不去想象她沐浴在曾经照耀着她母亲那赤裸而疲惫的身躯的月光下,他心里忍受着极其痛苦的折磨。堂娜贝亚特丽丝跟他交谈,像经常那样,像他的“教母”那样望着他,避免让别人从她的眼睛、微笑和言语中发现和记起她是个曾被人占有过的女人,是知道一切令人愉快之秘密的情妇。看到她在女儿身边,费利克斯不敢相信她会情绪低落,她会失眠,因为他了解她那既崇高又属罪孽的秘密,于是他懂得了爱情是不会枯竭的。他看到堂娜贝亚特丽丝越发令人渴望,越发美丽动人了,现在她被一团可以抵御最有力的回忆的新雾包围着。他注视着她,发现她完全不同于、远远不是那个被他抚爱过的女人了。不,他还没有享受到她那激动人心、无比美妙的姿容和爱情呢!
他冒失地热烈恳求她们不要走,他也不走。
堂娜贝亚特丽丝亲切地责备他说:
“你得走,一是为了你的父母,二是因为你需要农村那样的生活。我们也得走,因为这样做才合适。”
她的冷谈无损于她的亲热,这种平常的劝告反倒使他这个钟情的青年更加兴奋。他站起身告辞。堂娜贝亚特丽丝用牙咬下一块像小小的雪团那么大的面包,费利克斯发疯似的把它抢过去,转身亲了它一下,仍然品尝到了被女人那娇柔红唇留下的湿润味道。贝亚特丽丝凄楚地对他微微一笑……
现在他怀着热情和快活的盲目崇拜抚摸着那块面包,它是值得崇敬的、味道鲜美的圣物。但当他尽情地观赏和亲吻它的时候,却发现它有一股陈面包味,夫人那洁白的牙齿留给它的一点儿芳香的痕迹已经变干,而且显得很粗糙。这样,受煎熬的卡门教徒胡安·德·拉·克鲁斯[1]的告诫就在费利克斯身上得到了证实,他尝到了欲望得到满足后的苦涩味道。但是这个好色的神秘青年的性格是多么变化不定啊!嘴上有了那位神圣的僧人书中写的欧洲夹竹桃的苦味,他便不敢认真地回忆堂娜贝亚特丽丝了,免得由于徒劳地渴望她而忍受精神上的折磨……酒足饭饱的厌腻味和难忍的饥渴感,两者交织在一起,就造成了费利克斯的悲剧。
与此同时,美丽的女乘客仍然在低声吃力地念她的报纸;凯维尔德在打瞌睡,有时微微睁一下眼皮,用柔软的、死鱼一般滑腻的眼珠望望费利克斯。费利克斯陷入了沉思,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景色。老旧的火车吼叫着,气喘吁吁地爬着一段崎岖陡峭的山路。一个牧羊人站在高坡上又是大笑,又是叫喊,他的羊群像见了老狼似的惊恐地逃跑。凯维尔德的眼皮又合上了,他女人神色忧伤而疲惫,还在读她的报纸。
注释:
[1] 圣胡安·德·拉·克鲁斯(1542—1591),西班牙卡门教徒,著名抒情诗人。因参与宗教改革而遭监禁。